【原文】
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药也。种类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备同,而性能持久复过之。从来种植之书,是花皆略,而叙牡丹、芍药与菊者独详。人皆谓三种奇葩,可以齐观等视,而予独判为两截,谓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药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过冬溉以肥,夏浇为湿,如是焉止矣。其开也,烂漫芬芳,未尝以人力不勤,略减其姿而稍俭其色。花之美,则全仗人力,微假天工。艺菊之家,当其未入土也,则有治地酿土之劳,既入土也,则有插标记种之事。是萌芽未发之先,已费人力几许矣。迨分秧植定之后,劳瘁万端,复从此始;防燥也,虑湿也,摘头也,掐叶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虫掘蚓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尽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开,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缚枝系蕊之勤,置盏引水之烦,染色变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余,补天工之不足者也。
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必如是,其为花也,始能丰丽而美观,否则同于婆娑野菊,仅堪点缀疏篱而已。若是,则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归功于天,使与不费辛勤之牡丹、芍药齐观等视,不几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敛翠凝红而为沙中偶语者,必花神也。
自有菊以来,高人逸士无不尽吻揄扬,而予独反其说者,非与渊明作敌国。艺菊之人终岁勤动,而不以胜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从来。饮水忘源,并置汲者于不问,其心安乎?从前题咏诸公,皆若是也。予创是说,为秋花报本,乃深于爱菊,非薄之也。
予尝观老圃之种菊,而慨然于修士之立身与儒者之治业。使能以种菊之无逸者砺其身心,则焉往而不为圣贤?使能以种菊之有恒者攻吾举业,则何虑其不掇青紫?乃士人爱身爱名之心,终不能如老圃之爱菊,奈何!
【译文】
ju花是秋季的牡丹和芍药。它们的种类一样繁多,花色也同样齐全,但是ju花的花期要比牡丹和芍药长。历来那些关于种植的书,将其他的花都写得很简略,只在讲到牡丹、芍药和花的地方记录得很详尽。人们都认为这三种花可以同等看待,只有我说它们截然两样,有天工和人力的区别。为什么呢?牡丹和芍药的美,全靠天工,不是靠人力。种植这两种花,不过是冬天施施肥,夏天浇浇水,这样就可以了。开花时,色彩烂漫,气味芬芳,不会因为人们不够勤劳,就缺少优美的姿态和艳丽的颜色。ju花的美,就全靠人力,只稍借一点天工。种植ju花的人家,还没有种它时,就要整理出地方,找肥沃的土壤种下以后,就有插标记种的差事。这样,在ju花还没有萌芽之前,就已经花费了不少的人力。分秧栽种以后,各种辛劳的事才真正开始:抗旱、防涝、摘头、掐叶、去蕊、接枝,还要捉虫、挖蚯蚓,以防止ju花受到伤害。这都是花开以前,竭尽人力等待老天爷的恩赐。等到花开了,又要防雨避霜,缚枝系蕊,置盏引水,染色变形,这一切辛勤劳苦的事情,都是用人的力量,来弥补天工的不足。
为了这一种花,从春天到秋天,从早上到晚上,没有一刻闲暇。只有这样,花才能开得丰满、艳丽、美观。不然的话,就会和萎萎缩缩的野花一样,只能用来点缀稀疏的篱笆了。就像这样,所以可以知道花的美,不是老天爷赐予的,而是人使它变美的。是人使它变美却将功劳归于老天,把它与不费人们辛劳的牡丹、芍药同等看待,这难道不是恩怨不分、公私不辨吗?我知道那些神态凝重,在那里发牢骚的,一定是花神。
自从有花以来,高人逸士都对它尽力赞扬,只有我的看法同他们相反,这并不是我要与陶渊明作对。种植ju花的人,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却没人赞美他们巧夺天工的能力,人们只知道花美丽,却不知道这种美丽从哪里来。饮水忘了源头,并对收集水的人不闻不问,能心安理得吗?从前题咏花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我提出了这种观点,是替花报恩,是对花的深爱,并不是轻视它。
我曾看过老园丁种植花,所以对那些修身治学的人深有感慨。如果他们能够用种菊人的这种不图安逸的精神来磨砺自己的身心,怎么能不成为圣贤呢?如果能用种菊人的恒心来努力学习,还怕不能功成名就吗?读书人的那种爱身爱名的心态,始终不能像老园丁爱菊那样,有什么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