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庵先生《孝烈妇唐贵梅传》曰:“烈妇姓唐,名贵梅,池州贵池人也。笄年适朱,夫贫且弱。有老姑者,悍而淫,少与徽州富商有私。弘治中,富商复至池,见妇悦之,密以金帛赂姑。姑利其有,诲妇淫者以百数,弗听;迫之,亦弗听,加以箠楚,又弗听;继以炮烙,体无完肤,终不听。姑乃以妇不孝讼于官。通判慈溪毛玉受赂,倍加刑焉。本几死,然终不听也。商犹慕其色,令姑宾之。亲党咸劝妇曰:“何不吐实?’妇曰:“若然,全吾名而污吾姑乎?’乃夕易褂襡,雉经于后园古梅树下∶不知也。及旦,手持桑杖,将入室挺之。且骂且行,曰:“恶奴!早从我言,得金帛享快乐,今定何如也?’入室无见,寻至树下,乃知其死,因大恸哭。亲党咻曰:“生既以不孝讼,死乃称妪心,何以恸哭为?’姑曰:“妇在,吾犹有望;妇死,商人必倒赃。吾是以哭,非哭恶奴也。’尸悬于树三日,颜如生,樵夫牧儿见者咸堕泪。每岁梅月之下,隐隐见其形。有司以府官故,终不敢举节。余舅氏喻士积薄游至池,闻其事,作诗吊之,归,属慎为传其事。呜呼!妇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为名,死于梅之株。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书。有司失职,咄哉可吁!乃为作传,以附露筋碑之跗。”
卓吾子曰:先王教化,只可行于穷乡下邑,而不可行于冠裳济济之名区;只可行于三家村里不识字之女儿,而不可行于素读书而居民上者之君子。池州通判毛玉,非素读书而居民上之君子乎?慈溪为县,又非毛玉所产之巨邑名区乎?今通判贪贿而死逼孝烈以淫,素读书而沐教化者如此,孝烈唐贵梅宁死而不受辱,未曾读书而沐圣教者如彼:则先王之教化亦徒矣。“孝烈”二字,杨太史特笔也。夫贵梅之死烈矣,于孝何与?盖贵梅所以宁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岂其不切齿痛恨于贿嘱之商,而故忍死以为之讳哉?书曰“孝烈妇”,当矣。死三日而尸犹悬,颜如生,众人虽知而终不敢举,每岁之暮,白月照梅,隐隐如见,犹翼有知者乎?吁!今之官府,不但此等之死不肯代白,纵有别项容易表白者,亦必有势与力而后肯。孰知数千里之外,无干与之人,不用请求而遂以孝烈传其事也?杨太史当代名流,有力者百计欲借一言以为重而不得,今孝烈独能得太史之传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
设使当其时贵池有贤者果能慨然白之于当道,亦不过赐额挂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谁知重之乎?自此传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复重见于梅月之下也!升庵之闻,闻于舅喻士积。士积夙游贵池,亲见其事,曾为诗以吊之,故升庵作传,具载士积见闻始未,以上积可信也。
然则此传不但孝烈藉以章显,士积亦附以著名矣,传岂徒作耶!
嗟嗟!毛通判当日之为,亦只谓贪其贿而人莫知也——贵梅已死,而谁为白也。孰知不白于贵池而卒白于新都乎?今《升庵文集》盛行于世,夫谁不知传其事于此集之中者?贵池人士咸知有赃吏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乡官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毛玉唯无孙子则已,苟有子,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父;苟有孙,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祖矣。盖同乡少年倾慕太史之日久矣,读其书,阅其事,则必私相告语。私相告语,未有不窃笑而背骂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积金钱以遗其孙子,使孙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孙子不敢认己也哉!太史之传,严于先王之教化明矣。余谓此传有裨于世教者弘也,故复亟读而详录之,以为孝烈之外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