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2王戎弱冠诣阮籍，时刘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
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答
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饮酒。」
3锺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锺要于时贤俊者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
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以言。锺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
所见而去？」锺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4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
作「凤」（繁体）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繁体）字，凡鸟也。
5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公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
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6王平子出为荆州，王太尉及时贤送者倾路。时庭中有大树，上有鹊巢，平子脱衣巾，
径上树取鹊子，凉衣拘阂树枝，便复脱去。得鹊子还下，弄，神色自若，傍若无人。
7高坐道人于丞相坐，恒偃卧其侧。见卞令，肃然改容云：「彼是礼法人。」
8桓宣武作徐州，时谢奕为晋陵，先粗经虚怀，而乃无异常。及桓还荆州，将西之间，
意气甚笃，奕弗之疑。唯谢虎子妇王悟其旨，每曰：「桓荆州有意殊异，必与晋陵俱西
矣。」俄而引奕为司马。奕既上，犹推布衣交。在温坐，岸帻啸咏，无异常日。宣武每曰：
「我方外司马。」遂因酒，转无朝夕礼。桓舍入内，奕辄复随去。后至奕醉，温往主许避
之。主曰：「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
9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10谢中郎是王蓝田女婿。尝着白纶巾，肩舆径至扬州听事见王，直言曰：「人言君侯
痴，君侯信自痴。」蓝田曰：「非无此论，但晚令耳。」
11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
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
「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12谢公与谢万共出西，过吴郡，阿万欲相与共萃王恬许，太傅云：「恐伊不必酬汝，
意不足尔。」万犹苦要，太傅坚不回，万乃独往。坐少时，王便入门内，谢殊有欣色，以为
厚待己。良久，乃沐头散发而出，亦不坐，仍据胡床，在中庭晒头，神气傲迈，了无相酬
意。谢于是乃还，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尔。」
13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
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14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
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
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诸君皆是劲卒。」诸将甚愤恨之。谢公欲深著恩信，自队主将帅以
下，无不身造，厚相逊谢。及万事败，军中因欲除之。复云：「当为隐士。」故幸而得免。
15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及嘉宾死，皆着高屐，仪容轻慢。命
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
16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埽施设，在听
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咏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
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
17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
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傍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
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
至，然后令送著门外，怡然不屑。
译文：
懒于与人交往，态度非常傲慢，可以说这是当时名士中一部分人身
上所具有的特征。
一
晋文王司马昭由于有很大的德行、功勋，地位尊崇。接待宾客的地方，
庄严无比，简直与朝廷相似。（到那里去的人无不恭恭敬敬），唯独阮籍盘
腿而坐，或吟诗，或唱歌，或吹口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二
王戎二十岁左右，去拜访阮籍，恰值刘公荣在坐。阮对王说：“偶然得
到两壶好酒，应当和你同喝，他刘公荣，不相干啊。”于是阮、王两人，举
杯互劝。公荣于是没喝得上一杯。但是三人谈论，互相开玩笑，依然如故。
有人问阮籍，他说：“胜过公荣的人，不可不同他喝；不如公荣的人，不得
不同他喝，唯有公荣，可以不给他喝。”（此条可与《任诞》第4 条同看）
三
钟会才气很大，精通名理，向来不认识嵇康。一天，他邀请当时著名人
士同去寻访嵇。嵇正在大树下干铁匠活，向秀帮他拉鼓风箱。嵇高高地举起
铁槌，敲打不停，好象旁边没有什么人似的。大家都不说话。钟会起身要去，
嵇康突然问：“您听说过什么到这儿来？到这儿见到过什么就离开了呢？”
钟会说：“我听到了所听到的就来了，见到了所见到的就去了。”
四
嵇康和吕安十分友好，每当思念的时候，便不远千里造访。有一次吕安
到嵇家，碰巧嵇康不在，康兄嵇喜开门迎接。因康不在家，吕不肯进去，在
门上写了一个“鳳”字便走了。喜没有发觉其中含义，还以为是客人欣赏他
而故意写的。其实“鳳”字拆开来说是“凡鸟”。（说明吕安瞧不起他。）
五
陆机初到洛阳，请教张华应该到哪些地方拜访，张说刘道真自然是其中
的一个。陆于是前往，刘正在居丧期间，他生性喜欢喝酒。宾主相见，没有
什么话可说。刘只问：“东吴有不有长柄葫芦，您这次带来了种子吗？”陆
机兄弟感到非常失望，竟后悔不该前往。
六
王平子出任荆州刺史，太尉王夷甫及一时名流前来送行的，路上络绎不
绝。当时他家的庭院里有一棵大树，树上有喜鹊窝。平子发现了，立刻脱下
衣服、头巾，径直爬上树去，把鹊子取到手。这时，贴身汗衫被拴在树枝上，
许久才挣脱。平子从树上下来后，还玩弄了很长时间的鹊子。神态自若，象
周围没有任何人一样。
七
尸黎密大和尚在丞相王导处，常常蜷卧在丞相身边。会见尚书令卞壶时，
便态度严肃。说：“卞令他是讲礼法的人。”
八
桓温做徐州刺史时，谢奕做晋陵太守。彼此之间，言谈来往，平平常常，
并无特殊关系。后来，桓温迁剂州刺史，准备向西行之际，对谢表示分外殷
勤，有深厚感情。谢并不介意。唯独奕弟谢虎子的妻子王氏已领悟其中含义，
说：“桓荆州用意特别不同，晋陵必定会同他一道往西州去。”不久，就发
表谢奕做荆州司马。奕到了荆州，还是以老朋友的资格和桓温相处。在桓那
里，总是把头巾掀起，自由自在地吟咏。桓说：“这是我的方外司马。”谢
奕于是借着喝醉了酒，把日常应有的礼节也废去了。桓避开他躲进内室。奕
也跟他进入内室。有一次，奕喝醉了，一定要桓陪他喝，桓不得已躲到公主
（妻子）处。公主说：“如果你没有这位狂司马，叫我怎么能见到你？”
九
谢万在兄长面前，起身要便壶。当时阮恩旷在座，说：“新兴门户的人，
乡里乡气，没有礼貌！”（按：“新出门户”接近于今之所谓“暴发户”。）
十
谢万是蓝田侯、扬州刺史王述的女婿。有一次他曾头戴白纶巾，坐着轿
子直接闯进扬州府大厅，见到王述便直说：“别人说你傻，您确实是傻。”
王蓝田说：“（外面）不是没有这种议论，不过晚年有令德罢了。”
十一
王子猷在车骑将军桓冲手下做骑兵参军，桓问他：“你在哪个官署？”
王答说：“不知道什么官署，时常见有人牵着马匹来，好象是马曹。”桓又
问：“官署内共有多少马？”答说：“不问马，怎么会知道其中的数目？”
又问：“马近来死去多少？”答说：“未知生，焉知死？”（按：“不问马”
以及“未知生，焉知死”等语，皆出自《论语》。原本有所指，但王子猷信
口引用，可见其人之傲慢与无知。）
十二
谢安曾经和他的弟弟谢万一同到西方去，路过吴郡，阿万想同去吴郡太
守王恬处走走，安说：“恐怕他不一定接待你，我意犯不着这样。”谢万仍
苦苦相邀，安坚决不同意。于是谢万一人独在。迸门坐了片刻，王就进里面
去了。谢很高兴地面带笑容，以为王对自己很客气。谁知过了许久，王洗了
头，披散着头发出来，也不坐，在院子里靠着交椅晒太阳，神气高做豪迈，
丝毫没有与谢万应酬之意。谢只好退出。尚未回到船上，便边跑边喊着老兄。
谢安说：“阿姨（这人）真犯不着这样。”
十三
王子猷在车骑将军桓冲手下做参军。一天，桓对子猷说：“你进府里已
经很长时日了，近日内应当帮助料理一些事务。”王起初不答，只是抬头仰
望，用手版撑着下巴说：“西山的早晨，送来一股清爽气。”
十四
谢万北伐，（在行军中）常常吟诗，吹口哨，表示高贵，但从来不曾抚
慰众将士。他老兄谢安很看重这位老弟，并且预料他这次必然失败，于是和
他同行，声平气和地对他说：“你是统帅，应当时常宴请各将领，使他们高
兴。”谢万认为他说得对，因此召集将领们在一起，却都没有话可说，只是
用如意指着四座，说了这么一句：“你们都是强悍的兵。”大家听了，十分
气愤。谢安想用恩信与他们交结，从队长到将领，都亲自进行慰问，并且表
示感谢。后来打了败仗，部队想趁机把谢万杀掉。但又说，当给隐土（指谢
安）留点面子。这样，谢万才侥幸逃脱一死。
十五
王子敬兄弟拜见郗愔时，脱展着履，恭恭敬敬请安问好，很讲究外甥对
母舅应有的礼节。等到嘉宾去世后，子敬兄弟态度变了。穿着高跟履，非常
傲慢。留他们坐，都说有事，没空，去后，郗愔很有感慨他说：“如果嘉宾
健在，这些老鼠一样的鬼东西敢这样吗？”
十六
王子猷有一次路过吴中，看见一位士大夫家里有好竹子，很想去欣赏。
主人听到这消息时，十分高兴。吩咐打扫门庭，摆设饰玩，坐在大厅上等候。
王坐着轿子，直接来到竹林，吟咏了许久。主人已感到失望，但还想客人看
完竹后会来通报。谁知王看完竹又直接出门面去。主人认为受了侮辱，顿时
大发脾气，命令家人把门关了，不让王子猷一行人出去。王子猷因此更赏识
主人，于是留坐，尽欢而散。
十七
王子敬从会稽路过吴郡，听说顾辟疆有一所名园，但并不认识主人，便
直接来到他家。正值顾邀集许多客人举行宴会。王游览完毕，指点哪些好，
哪些不好，信口雌黄，旁若无人。顾勃然大发脾气，说：“在主人面前傲慢，
是最不礼貌的，以贵骄人，也不是大道。失去礼与道这两点，就是不足齿的
伧父罢了。”于是命令家人把王的仆从一概赶出大门。王独自坐在轿子里，
四顾随从，不见一人来，然后便叫人将他自己送出门外。这时王于敬仍然一
副高兴的样子，不屑于和这些人计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