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论柳子厚诗在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清深则不及也。所贵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一作腴),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类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也。周少隐云:“诗人多喜效渊明体者,非不多,但使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诗云:霜露悴百草,时菊独妍华。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夕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非惟语似,而意亦大似。故东坡论柳子厚诗,晚年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诗之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子厚南迁后诗:秋气集南涧,独游 亭午时。清深纡余,大率类此。故谓子厚诗在渊明下,苏州上。山谷书柳子厚诗数篇与王观复,欲知子厚如此学渊明乃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渊明数十篇,终不近也。” 沈存中云:“馆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有故不宿,则虚其夜,谓之豁宿。
故事豁宿不得过四,遇豁宿,历名下书:肠肚不安免宿。故馆阁宿历相传谓之害肚历。”余为太学诸生,请假出宿,前廊置一簿,书云感风,则害肚历可对感风簿。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案:《齐东野语》云绍兴乙亥岁)。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 后适南班士名某(案:《齐东野语》云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
公官南昌日,代还,有赠别词云:雨断西山晚照明。悄无人,幽梦自惊。说道去多时也,到如今真个是行。远山已是无心画,小楼空斜掩绣屏。你更早收心呵,趁刘郎双鬓未星。又,闲居三山日,方务德帅绍兴,携妓访之,公有词云:三山山下闲居士,巾履萧然。小醉闲眠,风引飞花落钓船。二词并不载于集。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会稽,为近属。士家最盛园亭,甲于浙东,一时坐客皆骚人墨客,陆子逸实预焉。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之,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二陆兄弟俱有时 名,子逸词胜,而诗不及其弟。
秦埙以状元及第,李文肃公邴贺秦相:“一经教子,素钦丞相之贤;累月笞儿,敢起邻翁之羡。”秦甚喜。浮溪贺启:“三年而奉诏策,固南宫进士之所同;一举而首儒科,乃东阁郎君之未有。虽迫于典故,姑令王勃以居前;而结此眷知,行见鲁公之拜后。”或以为讥刺,用是得谤。文肃《贺除太师启》云:“推赤心于腹中,君既同于光武;有大勋于天下,相自比于姬公。”秦以为讥己,答云: “君既同于光武,仰归美报上之诚;相自比于姬公,其敢犯贪天之戒。”文肃得之,不能不恐,然亦终不加害也。
徐渊子《贺谢相深甫二子登科启》云:“三槐正位,人瞻衮绣之荣;双桂联芳,天发阶庭之秀。出则告辰猷于虎拜稽手之际,入则训义方于鲤趋过庭之时。沧海珠胎,发为朝采;蓝田玉种,积有夜光。”又云:“虽官爵乃公家之自有,而世科岂人力之能为?”谢以为讥己,亦不乐之。
本朝状元多同岁,但数问术者,无从晓之尔。徐爽、梁固皆生于乙酉,王曾、张师德皆生于戊寅,吕溱、杨皆生于甲寅,贾黯、郑獬皆生于壬戌,彭汝砺、许安世皆生于辛巳,陈尧佐、王整皆生于庚午。
翰林王公洙、修撰钱公延年,俱以丁酉八月丑时生,王十九日,钱二十日,钱以嘉二年(案:□海刻《青箱杂记》作六年)六月卒,时王公已病。或谓王公起于寒素,早岁蹇剥,庶可以免灾,侍郎掌公曰:“钱虽少年荣进,晚节滞留,王虽早岁奇蹇,晚节迁擢,长短比折,祸福适均。”王公竟不起。王端明素、卢太尉政,俱以丁未八月二十四日辰时生,而王出于贵胄,卢起于军伍,王卒于边藩,卢薨于殿帅,事皆略同,亦可怪也。但卢之寿有过于王,得非以少年微贱耶?(《青箱杂记》)刘贡父、王介(一有甫字,下文亦只作介)同为考试官,因忿争,介以恶语侵,不与较,遂皆赎金。中丞吕公著意不乐,以为议罪太轻,遂夺主判,谢表曰:“广弩射市,薄命难遂;飘瓦在前,忮心不校。”又曰:“在矢人 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然《左传》“蹊人之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语又俗,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贡父工于四六者,岂不知?盖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思尔。熙宁初,张扶侍郎以二府初成,以诗贺王介甫,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说燕台。陆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观此,则二公之文章优劣可知矣。
唐刘邺特赐进士第,韦岫贺之曰:“三十浮名,每科皆有;九重知己,旷代所无。”进士褚载投贽于苏威侍郎,有数字犯讳,谢启曰:“曹兴之图画虽精,终惭误点;殷浩之兢持太过,翻达空函。”《国史补》云:元和之后,文章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矫激 于孟郊,学浅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正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
鲁直《书王元之〈竹楼记〉后》:或传云王荆公称《竹楼记》胜欧阳公《醉翁亭记》,或曰此非荆公之言也。某谓:出此言未失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论文之工拙。盖尝观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以此考之,优《竹楼》而劣《醉翁记》是荆言,无疑也(案:以上全是黄书后语,似当连下为一则,以各本俱分为二,姑仍之)。东坡云:“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又不自以为奇特也。
而妄庸者乃作永叔语云:‘平生为此文最得意。’又云:‘吾不能为退之《昼记》,退之亦不能为吾《醉翁亭记》。’此又大妄也。”陈后山云:“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余谓:文忠公此记之作,语意新奇,一时脍炙人口,莫不传诵,盖用杜牧《阿房赋》体游戏于文者也。但以记其名醉为号耳。富文忠公尝寄公诗云:滁州太守文章公,谪官来此称醉翁。醉翁醉道不醉酒,陶然岂有迁客容。公年四十号翁早,有德亦与耆年同。又云:意古直出茫昧始,气豪一吐阊阖风。盖谓公寓意于此,故以为出茫昧始,前此未有此作也。不然,公岂不知记体耶?观二公之论,则优《竹楼》而劣《醉 翁亭记》必非荆公之言也。刘昌言,太宗时为起居郎,善捭阖以迎主意,未几以谏议知密院。一旦上眷忽解,曰:“刘某奏对皆操南音,朕理会一字不得。”虽是君臣隆替有限,亦是 捭阖之术穷矣。
王嗣宗,太祖时以魁甲登第,多历外郡,晚方入朝。真宗时为副枢,以老辞位,真宗遽止之,嗣宗曰:“臣力不任矣。但恨天眼迟开二十年。”蔡忠怀公持正为某州司理日,韩康公宣抚陕右河东,道出其境,太守具宴,委蔡撰乐语口号,一联云:文价早归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康公极喜,请相见,观其人物高爽,议论不凡,谓群将曰:“蔡司理非池中物。”因相与荐之,改秩,已而荐与弟持国。时持国知开封府,初置八厢,乃辟为都厢,暇日相见, 颇加礼接,后已举为府曹。持国既入翰苑,刘彦(一作库)尹京趋上幕府阶墀,持正独否,刘大怒,奏闻,得旨取勘,持正不答,乞移棘寺,乃供状云:“京朝官著令无阶墀。盖太宗、真宗为牧时讲此礼,今辇毂之下,比肩事主,虽故事不可用,而开封府尚仍旧例,未当。”大理卿求对,特袖蔡所供呈奏,裕陵喜曰:“蔡确知典故,何得作幕府?可除馆职。”到馆复进百官图,识者云:“此生看看待作宰相。”久之果然。故元新州之贬,程颢有忧色,盖忧其已甚也。
熙宁六年,有司言:“日当食四月朔。”上为彻膳避殿。一夕微雨,明日不见日食。是日有皇子之庆,百官入贺,蔡持正为枢副,献诗,前四句曰:昨日薰风入舜韶,君王未御正衙朝。阳辉已得前星助,阴诊潜随夜雨消。其叙四月一日避殿、皇子庆诞、云阴不见日食,四句尽之,当时无能过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