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异景,万卉殊态,乃见化工之妙;肥瘠各称,妍淡曲尽,乃见画工之妙。水心为诸人墓志,廊庙者赫奕,州县者艰勤,经行者淳粹,辞华者秀颖,驰骋者奇崛,隐遁者幽深,抑郁者悲怆,随其资质与之形貌,可以见文章之妙。
欧公凡遇后进投卷可采者,悉录之为一册,名曰“文林”。公为一世文宗,于后进片言只字,乃珍重如此,今人可以鉴矣。
王黄州以昌黎《祭裴太常文》“石之储常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为惭笔,益不免类排。陈止斋亦以昌黎《颜子不贰过论》为惭笔,益不免有科举气。余观昌黎《祭薛中丞文》,岂亦所谓惭笔者耶?然颜子论乃少作,不足怪,二祭文皆为众人作,则稍屈笔力以略傍众人意,虽退之亦有不得已焉耳。王德父名象祖,临海人,早从邱宗卿入蜀,有志义,力学工古文,晚为水心所知。德父尝为余言:“自古享文人之至乐者,莫如东坡。在徐州作一黄鹤楼,不自为记,而使弟子由、门人秦太虚为赋,客陈无已为铭,但自袖手为诗而已。有此弟,有此门人,有此客,可以指呼如意,而雄视百代。文人至乐,孰过于此欤?”余谓自古山水游观之处,遇名笔者已罕幸,而遇则大者文一篇,小者诗一联而止耳。未有同时三文,而皆卓伟可以传不朽者,坡之诗又未论也。盛山十二诗,唱者止如此,和者固不能无优劣。退之《滕王阁记》云:文列三王之右,与有荣焉。此特退之谦辞,如退之记固宜传,三王如勃之序,虽载人口,而绮靡卑弱乃尔,其余可知也。以同时遇三文而皆可传,自古惟黄鹤楼耳。
水心平生静重寡言,有雅量,喜愠不形于色,然能断大事。绍熙末年,光庙不过重华宫,谏者盈庭,中外汹汹,未几寿皇将大渐,诸公计无所出。水心时为司业,御史黄公庆使其婿太学生王裴仲温,密问水心曰:“今若更不成服,当何如?”水心曰:“如此,却是独夫也。”仲温归以告黄公,公大悟,而内禅之讥起于此。
晦翁帅潭。一日,得赵丞相简密报,已立嘉王为今上,当首以经筵召公。晦翁藏简袖中,竟入狱取大囚十八人,立斩之。才毕,而登极赦至。
王参预帅闽,以贵倨御僚属。正字刘公朔,时为福清宰。初至,以法不当阶墀,令吏先白之,参预怒。刘公候客位,连日不得见,竟弃去。曰:“吾不妨教学子以活。”参预使吏觇之,则已过大义渡矣。不得已,使吏挽回,批报以省元特免阶墀,他不为例。刘公在福清,每出,遇市巷小儿读书者,必下车问其读何书,为解说训诲之。市巷小儿皆相习为士,而邑之士风特盛。福清之政,至今人称之。
陈龙川自大理狱出,赴省试。试出,过陈止斋。举第一场书义破,止斋笑云:“又休了。”举第二场《勉强行道大有功论》,破云:“天下岂有道外之功哉?”止斋笑云:“出门便见哉,然此一句却有理。”又举第三场策,起云:“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止斋云:“此番得了。”既而果中榜。
韩胄当国,欲以水心直学士院,草用兵诏,水心谢不能为四六。易彦章见水心,言:“院吏自有见成本子,何难?”盖儿童之论,非知水心者。既而卫清叔被命草诏云: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清叔见水心,举似误以“为墟”为“成墟”,水心问之,卫惘然。他日,周南仲至,水心谓清叔文字近颇长进,然成墟字可疑。南仲愕曰:“本为墟字,何改也?”水心方知南仲实代作,盖南仲其姻家也。水心因荐南仲宜为文字官,遂召试馆职。陈自强本太学服膺斋生,既当国,斋中为立碑,刻魁辅二大字。雷参政孝友, 时为学官,作记称颂以谄之,刻大字之下。陈改,雷欲磨去,以泯其迹,诸生不从。一日,诸生赴公试,雷遣人急磨去之。嘉定更化,雷复显用,反攻他人为附韩,而欲自表其非韩党,可叹也。
和平之言难工,感慨之词易好。近世文人能兼之者,惟欧阳公如《吉州学记》之类,和平而工者也。如《丰乐亭记》之类,感慨而好者也。然《丰乐亭记》,意虽感慨,辞犹和平。至于《苏子美集序》之类,则纯乎感慨矣。乃若愤闷不平,如王逢原悲伤无聊;如邢居实,则感慨而失之者也。
唐之古诗,未有杜子美,先有陈子昂。唐之古文,未有韩退之,先有元次山。陈、元盖杜、韩之先驱也,至杜、韩益彬彬耳。
东坡言:妄论利害,搀说得失,为制科习气。余谓近世词科亦有一般习气。意主于谄,辞主于夸,虎头鼠尾,外肥中枵,此词科习气也。能消磨尽者,难耳。东莱早年文章,在词科中最号杰然者。然藻缋排比之态,要亦消磨未尽,中年方就平实,惜其不多作,而遂无年耳。
文字之雅澹不浮,混融不琢,优游不迫者,李习之、欧阳永叔、王介甫、王深甫、李太白、张文潜。虽其浅深不同,而大略相近。居其最,则欧公也。淳熙间,欧文盛行,陈君举、陈同甫尤宗之。水心云:“君举初学欧不成,后乃学张文潜,而文潜亦未易到。”
刘原父,文醇雅有西汉风,与欧公同时,为欧公名盛所掩,而欧、曾、苏、王亦不甚称其文。刘尝叹:“百年后,当有知我者。”至东莱编《文鉴》,多取原父文,几与欧、曾、苏、王并。而水心亦亟称之,于是方论定。
铭诗之工者,昌黎、六一、水心为最,东坡《表忠观碑铭》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强弩射潮,江海为东。”只此四句,便见钱Α忠勇英烈之气闪烁乾坤。《上清储祥宫碑铭》云:“于皇祖宗,在帝左右。风马云车,从帝来狩。阅视新宫,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孙。”读之俨然如画,悚然如见,而天帝与祖宗所以念下民、眷子孙之意,又仁蔗恻怛如此。后之为文者,非不欲极力摹写,往往形貌虽具,而神气索然矣。
《大序》云:亡国之音哀以思。退之论魏晋以降以文鸣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近世诗人争效唐律,就其工者论之,即退之所谓魏晋以降者也。而况其不能工者乎?
范睢、蔡泽者,侥幸之尤耳。若泽诡说睢而代之相,无分功寸谋于秦,而迁于二子,皆称其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又曰:二子不因困厄,其能激乎!迁之缪如此,非所谓退处士而进奸雄者哉?
边人叛服不常,以恩信结之,犹惧其变,而况以诈先之乎?汉武帝建元六年,匈奴请和亲,王恢议请击之,韩安国以为不如和亲便,群臣多附安国,帝乃许和亲。然不三载,复从王恢之策,欲诱致以利,而伏兵击之。是不以恩信结之,而以诈先之也。匈奴安得而不叛?自是而后,入上谷,入雁门,入代杀太守,杀都尉,杀掠吏民,汉无一日不被其扰。而帝亦耻初谋之不遂,命将出师无虚岁,而海内耗矣,盖自王恢之谋始也。初,帝命恢与韩安国击闽越,淮南王安上书谏,而安国无一语,知其事虽可已,而名义犹正也。至是,则力争不可,知其名义大不正也。使恢谋不行,匈奴未必屡叛,武帝虽黩武,亦岂如是甚哉。 卫青,一奴虏也。然贵为大将军,日见尊宠,汲黯与之抗礼不拜,而青愈贤之,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公孙宏号为儒者,反怨黯之面折,而阴欲挤之死地,曾一奴虏之不若也。哀哉!
余读《何蕃传》,朱之乱,太学诸生举将从之,来请起蕃,蕃正色叱之:“六馆之士不就乱!”,尝疑六馆之士如此其众,岂能守节义者独蕃一人而已乎?至读柳子厚《与太学诸生书》云:仆少时,常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当时说者咸曰:太学诸生,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有陵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然殊异者无几耳。乃知当时太学风俗不美如此,其欲从无疑。
宋玉《讽赋》载于《古文苑》,大略与《登徒子好色赋》相类,然二赋益设辞以讽楚王耳。司马相如拟《讽赋》而作《美人赋》,亦谓臣不好色,则人知其为诬也。有不好色而能盗文君者乎?此可以发千载之一笑。
梁何思澄终日造渴,每宿作名纸一束,晓便命驾,朝贤无不悉狎,名纸盖起于此。今人谓之名贽,非也。
子厚《乞巧文》与退之《送穷文》绝类,亦是拟杨子云《逐贫赋》,特名异耳。 绍定之末,史相薨,圣上亲政。即日,梁成大、李知孝出国门。西山在泉,闻之喜甚,曰:“二凶去矣。闽特犬豕,越乃虺蛇。”盖梁闽人,李越人也。未几,并除洪公咨夔、王公遂为察官,西山尤喜,曰:“四十年无此矣。”余尝叹息,此二事与石徂徕所颂庆历何以异?盖进贤退不肖固难,而决裂迅疾如此者尤难。此非特圣主英断,追踪尧舜,亦是天理人心,终无泯灭时节。特其一晦一明,各关气数,而气数未尝不回,世人但随气数以为变迁者,真冥愚无知者也。余《贺西山起废再知泉州启》云:弊事万端,终有转旋之理。仁心一点,本无歇息之期。”时绍定五年之冬也。至六年之冬,果验。又云:“百转穷通,吾何荣以何辱,一番用舍,世有重而有轻。”西山颇称赏。
太史公《循吏传》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班孟坚《循吏传》不及也。曩见曹器远侍郎称止斋最爱《史记》诸传赞,如《贾谊传》赞尤喜,为人诵之,盖语简而意含蓄,咀嚼尽有味也。
张守节为《史记正义》云:班书与《史记》同者五十余卷,少加异者,不弱即劣。《史记》五十一万六千五百言,序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事。《汉书》八十一万言,序二百二十五年事。迁引父致意,班书父修而固蔽之,优劣可知矣。余谓此言,止论才未论识也。尧、舜典,当时史官在也。形容尧、舜盛德,发挥尧、舜心术,铺序尧、舜政教,不过千余言,而坦然明白,整整有次第,详悉无纤遗。后世史官,曾足窥其藩哉。曾子固谓不特当时史官不可及,凡当时执笔而随者,意其亦皆圣贤之徒也,要之,论后世史才,以迁为胜,然视古已霄壤矣。按:班固《序传》称叔皮惟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尊其父至矣,谓之蔽其父者,非也。司马贞云《史记》十二纪,象岁星一周。八书,法天时八节。十表,仿刚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传,取悬车之暮齿。百三十篇,象闰余而成岁。张守节亦云。而独以列传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举全数也。余二日,象闰余也。余按:迁书本无此语,盖后人穿凿臆说也,亦可谓缪悦斋李季允和王仲宣《登楼赋》,不特语言工,其爱君恋国,感事忧时,忠操过仲宣矣。
水心之门,赵师秀紫芝、徐照道晖、徐玑致中、翁卷灵舒工为唐律,专以贾岛、姚合、刘得仁为法,其徒尊为“四灵”,翁然效之,有“八俊”之目。水心广纳后辈,颇加称奖,其详,见徐道晖墓志,而末乃云:尚以年不及乎开元、元和之盛,而君既死。盖虽不没其所长,而亦终不满也。后为王木叔诗序,谓木叔不喜唐诗,闻者皆以为疑。夫争妍斗巧,极外物之意态,唐人所长也。及要其终不足以定其志之所守,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评,其可忽诸?又跋刘潜夫诗卷,谓谢显道称不如流连光景之诗,此论既行,而诗因以废矣。潜夫能以谢公所薄者自鉴,而进于古人不已,参雅颂、轶风骚可也,何必四灵哉?此跋既出,为唐律者颇怨,而后人不知,反以为水心崇尚晚唐者,误也。水心称当时诗人可以独步者,
李季章、赵蹈中耳。近时学者歆艳“四灵”,剽窃摹仿,愈陋愈下,可叹也哉。山谷《答洪驹父书》云:骂犬文虽雄奇,不作可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切勿袭其轨也。往时,永嘉薛子长有俊才,至老不第,文字颇有骂讥不平之气。水心为其集序,微不满焉。余少时未涉事,亦颇喜为讥切之文,窗袖以质水心。水心曰:“隽甚,吾乡薛象先端明,其初声名满天下,特少隽耳。然当吴之年,未有吴之笔也。吴年少,笔先脱似王逢原,但好骂,气未平,亦似王逢原耳。”后二年,余以新稿见,水心曰:“此番气渐平,宜更平可也。”余因是知好骂乃文字之大病,能克去此等气象,不特文字进,其胸中所养益宏矣。水心旧为监司,有一举员未发,批付书吏令搜检,僚属通启内有两句云:气禀天下之至清,品列人间之最上。吏既检呈,即日剡荐,惜不记其姓名耳。止斋ヘ福州,年正盛,聪明果决,帅梁丞相一委听之。有富人诉仆窃盗,仆辞连其主之女,止斋必欲逮女以问,诸寓公营救不获,于是有得银之谤,未几论去。后止斋历郡守,部使者,死之日,囊橐枵然,仅余白金数十两以殓。其子贫困,谒先友黄文叔尚书于建康,颇周之。止斋得谤如此,至今犹有未尽知者,可叹也。
苏云卿,广汉人。身长七尺,美髭髯,寡言笑,与张丞相德远为友。靖康蜀扰,避地豫章东湖之南,包巾布褐,治圃种蔬,耘植溉注,皆有法,视他圃独胜。夜则织履,履坚致,涉远难败,人争取之,名曰“苏翁草鞋”。德远入相,贻书,致厚币,属帅漕曰:“云卿,管、乐流亚也。闻今灌园东湖,斯人非折简可招,为我诣其庐,必致之。”帅、漕更野服,作游客入圃。翁方运锄,客揖与语良久,延入坐土炕,汲泉煮茗,案无他物,惟西汉史一册。客问翁乡里,曰:“广汉客”。乃问张德远亦广汉人,尝识之否?翁为言德远家世历历。客曰:“德远之才可为宰相否?”翁掉头不可。客问何以?翁曰:“惜其长于知君子,短于识小人。”二客徐拱立,出书币,谓某等非游客,承乏帅漕,张丞相命屈先生,共济大业。
翁色变,喉间隐隐有声,似怨张暴己踪迹。帅漕呼舆隶,约同载,翁谢以翌日当纳谒。晨兴侯之,户闭,阒无人声。抉而闯焉,则书币不启,翁已遁矣,人莫知所之。帅漕复命,德远抚几叹曰:“求之不得,实怀窃位之羞。”作《箴》以识之云:云卿风节,高于傅霖。予期与之,共济当今。山潜水杳,邈不可寻。弗力弗早,予罪曷针。”其圃,今属郡人宋自适正父,赵章泉名其室曰“灌园庵”。云卿今入《国史•遗逸传》。
永嘉木尚书待问,少从学于郑敷文。敷文,大儒也。名伯熊,字景望。其弟名伯英,字景元,负气尚义之士也。登甲科第四名,以母老不肯仕宦,奉岳祠养母不出者二十年。绍兴末,上《中兴急务书》十篇,极言秦桧之罪,文亦豪健浩博,诸公忌而畏之。孝庙朝,无人为提拔,景元亦不屑求用,晚自号归愚翁,有《归愚集》。其婿蔡行之帅闽,为之锓版三山。永嘉称敷文为“大郑公”,景元为“小郑公”,一时英俊皆推尊之。敷文死后,木尚书造宅侵郑氏地界,景元不平,往与木詈诟,而手击之。景元亦大为木之子弟所棰。明日,木诉之郡,逮景元。时,景元待次教官,扶其母以出,木惭悚退缩而止。木素无闻望,止以大魁为从官尔。因此事,永嘉人薄之。
绍熙末,光庙有疾。嘉王之立,起于水心先生与徐子宜之谋。赵忠定令水心草诏,序孝庙大渐,所以立嘉王之故云:病无尝药之人,崩乏居丧之主。忠定不肯用,别为之。水心曰:“祸将作矣,吾当亟去。”盖为立君大事,不明言其故,必有小人造谤兴谗,以祸诸君子者。水心竟不言功,随即去国。徐子宜本为都司,以功进从官。末几,胄果造谤,忠定贬死,而子宜亦远窜,水心既不言功受赏,亦不因功受祸。若水心,可谓知机卓识之君子矣。此事游丞相语余,谓得之于先忠公之说如此。又云:先忠公尝说,如水心先生样人,若出而用于朝,时节必大好。忠公名仲鸿,后以为学,与水心同入党籍坐废者也。其谥曰忠,窗为谥议。淳熙间,永嘉英俊,如陈君举、陈蕃叟、蔡行之、陈益之六七辈,同时并起,皆赴太学补试。芮国器为祭酒,东莱为学官,东莱告芮公曰:“永嘉新俊,不可不收拾者。”举访东莱,东莱语以一《春秋》题,且言破意。就试,果出此题,君举径用此破,且以语蕃叟。蕃叟,其从弟也。遂皆中榜,此盖以誉望取士,犹有唐人之意,似私而实公也。
蔡行之本从止斋学,既以《春秋》为补魁,止斋遂改为赋以避之。东莱为省试官,得一《春秋》卷甚工。东莱曰:“此必小蔡也,且令读书养望三年。”以其草册,投之帐顶上。未几,东莱以病先出院。众试官入其室,见帐顶上有一草卷,甚工,谓此必东莱所甚喜,而欲置前列者,遂定为首选。此事闻之水心先生云。
止斋年近三十,聚徒于城南茶院,其徒数百人,文名大震。初赴补试,才抵浙江亭,未脱草屦,方外士及太学诸生迎而求见者如云。吴琚,贵公子也,冠带执刺,候见于旅邸,已昏夜矣。既入学,芮祭酒即差为太学举令,二子拜之斋序。止斋辞不敢当,径遁之天台山国清寺,士友纷然从之者数月。其时,止斋有《待遇集》板行,人争诵之。既登第后,尽焚其旧稿,独从郑景望讲义理之学,从薛常州讲经制之学。其后,止斋文学日进,大与曩时异。尝言:太祖肇基,纪纲法度甚正,可以继三代,所著《建隆编》是也。于成周制度,讲究甚详,有《周礼说》,尝以进光庙。绍熙间,光庙以疾,不过重华宫。止斋力谏,至牵御衣,衣 为之裂。除中书舍人,不拜命而去。后谥曰“文节”。止斋之文,初则工巧绮丽,后则平淡优游,委蛇宛转,无一毫少作之态。其诗,意深义精,而语尤高。后学但知其时文,罕有识此者。蔡行之亦锓其集于三山,但水心取其学,取其诗,不甚取其文。盖其文颇失之孱弱,时文气终消磨不尽也。
宝庆初,朝贵多不敢轻接客,接亦不敢一语及时事。魏鹤山为名吏,论事方岌岌。一日,独会客,余亦在坐。鹤山言:“《易•泰卦》只说一通字,今日在上者多猜防掩蔽,而下情不通于上,在下者多料想惊传,而上情不通于下。如何得有泰之象?”他日,复上卦事,首论《泰卦》,即此意也。故相欲观诸公意向,有一从官招诸从官饮,因言:“今日之事,正如主人设醴觞客,为客者当荷主人美意。乃或指摘主人某事未是,某事未善,岂礼耶?”众唯唯无语。鹤山独谓不然,主人招客固美意,然或所言议背理,不合人情,为客者亦可强从命耶?故相闻此语,知决难两立,鹤山于是有靖州之行。
《尧典》有君道焉,犹《易》之乾也。《舜典》有臣道焉,独《易》之坤也。《诗》周南、召南亦然。
今人但知六经载义理,不知其文章皆有法度。如《书》之《禹贡》,最当熟看。《舜典》载巡狩事,云:岁一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其事甚繁。下载五月南巡守,则但云至于南岳,如岱礼一句而已。八月西巡守,但云至于西岳如初。十一月朔巡守,但云至于北岳,如西礼。不复详载望秩、协同、礼玉等语,盖文法变化,所谓如岱礼、如初、如西礼之类,语活而意尽,皆作文之法也。至于《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说命》、《无逸》等篇,皆平正明白,其文多整,后世偶语,盖起于此。
典谟中,皋陶论九德,当居第一,禹议论次之,夔论乐又次之,益亦有告戒,又次之。其后伊尹言一德,仲虺言建中,傅说言学,箕子言九畴,周公言无逸,召公言敬德,此皆是道统之传,为后世所宗者也。至孔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则类聚,而究切之无遗谊矣。孟子论道统亦云,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莱朱即仲虺也。但孟子独不拈出箕子,岂以仅及见武王,而不及见文王耶?
《孟子》七篇,不特推言义理,广大而精微,其文法极可观,如齐人乞墙一段尤妙。唐人杂说之类,盖仿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