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评诗

类别:子部 作者:明·董其昌 书名:画禅室随笔

    大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名山遇赋客,何异士遇知己?一入品题,情貌都尽。后之游者,不待按诸图经,询诸樵牧,望而可举其名矣。嗟嗟,澄江净如练,齐鲁青未了。寥落片言,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岂独勿作常语哉?以其取境真也。友人钱象先荆南集,不尽象先才情之变。而余尝持节长沙,自洞庭而下,汉阳而上,与象先共之。故其取境之真,特有赏会云。抑余不能游,然好诗。象先能诗,又好游,是安得象先为东西南北之人?穷夫所谓州有九岳有五者。而皆被以奇音隽响。余得隐几而读之。以吾拙而收象先之巧,以吾目而用象先之足,不大愉快哉?

    东坡云:“诗人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此必非红莲诗。裴咏白牡丹诗。”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余以丙申秋,奉使长沙。至东林寺,时白莲盛开。土人云:此晋慧远所种。自晋至今千余年,惟存古与栏,而莲无复种矣。忽放白毫光三日三夜。此花宰地而出,皆作千叶,不成莲房。余徘徊久之。”幸此花开,与余行会。远公有记云:“花若开,吾再来。”余故有诗云“泉归虎静,云度雁天轻。苔藓封碑古,优云应记生。”记此事也。

    古人诗语之妙,有不可与册子参者,惟当境方知之。长沙两岸皆山,余以牙樯游行其中。望之,地皆作金色。因忆水碧沙明之语。又自岳州顺流而下,绝无高山。至九江,则匡庐兀突,出樯帆外。因忆孟襄阳所谓“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真人语,千载不可复值也。

    宋人推黄山谷所得,深于子瞻,曰:“山谷真涅堂里禅也。”

    顷见岱志诗赋六本。读之既尽,为区检讨用孺言曰:“总不如一句。”检讨请之,曰:“齐鲁青未了。”

    “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杜少陵宿招提绝调也。予书此于长安僧舍,自后无复敢题诗者。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文徵仲尝写此诗意。又樊川翁“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赵千里亦图之。此皆诗中画,故足画耳。

    “风静夜潮满,城高寒月昏。”“秋色明海县,寒烟生里闾。”“春尽草木变,雨余池馆青。”“楚国橙橘暗,吴门烟雨愁。”“郭外秋声急,城边月色残。”“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挂席樵风便,开樽琴月孤。”“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王江宁、孟襄阳,五言诗句。每一咏之,便习习生风。

    余见倪云林自题画云:十月江南未陨霜,青枫欲赤碧梧黄。停桡坐对寒山晚,新雁题诗小着行。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澄江净如练。玉绳低建章,池塘生春草。秋菊有佳色,俱千古寄语,不必有所附丽,文章妙境,即此然。齐隋以还,神气都尽矣。

    李献吉诗,如“咏月”有云“光添桂魄十分影,寒落江心几尺潮。”不见集中,自是佳语。唐子畏诗,有曰:“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又曰:“秋榜才名标第一,春风脂粉醉千场。”皆学白香山。子畏之才,何须以解首矜诩。其亦唐人所谓今朝旷荡春无涯,不免器小之诮。

    唐人诗律,与书法颇似,皆以浓丽为主,而古法稍远矣。余每谓晋书无门,唐书无态,学唐乃能入晋。晋诗如其书,虽陶元亮之古淡,阮嗣宗之俊爽,在法书中未可当虞褚。以其无门也,因为唐人诗及之。

    翰墨之事,良工苦心,未尝敢以耗气应也。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梦,或以病。游戏神通,无所不可。何必神怡气王?造物乃完哉。世传张旭号草圣,饮酒数斗,以头濡墨,纵书墙壁上。凄风急雨,观者叹愕。王子安为文,每磨墨数升,蒙被而卧,熟睡而起。词不加点,若有鬼神。此皆得之笔墨蹊迳之外者。今观察王先生,当人日,病不起。据枕作诗二十章,言言皆乐府鼓吹也,乃与彼二子鼎足立矣。

    东坡读金陵怀古词于壁间,知为介甫所作,叹曰:“老狐精能许,”以羁怨之士,终不能损价于论文。所谓文章天下至公。当其不合,父不能谀子。其论之定者,虽东坡无如荆公何,太白曰:“崔灏题诗在上头。”东坡题庐山瀑布曰:“不与徐凝洗恶诗。”太白搁笔于崔灏,东坡操戈于徐凝。岂有恩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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