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天下者,不尽人之财,不尽人之力,不尽人之情。是三者可尽也,而不可继也。彼治天下者,不止为一朝一夕之计,固将为子孙万世之计也。为万世之计,而于力、于财、于情皆使之不可继,则今日尽之,将如来日何?今岁尽之,将如来岁何?今世尽之,将如来世何?是以圣人非不知间架之税足以尽榷天下之利,而每使之有余财;非不知闾左之戍足以尽括天下之役,而每使之有余力;非不知钩距之术足以尽天下之诈,而每使之有余情。其去彼取此者,终不以一时之快,而易万世之害也。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露台惜百金之费,后宫无曳地之衣。可谓不敢轻靡天下之财。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尝敢穷兵出塞。可谓不敢轻用天下之力。吴王不朝,赐以几杖;张武受赂,赐以金钱。可谓不敢轻索天下之情。以其所余,贻阙子孙。凡四百年之汉,用之而不穷者,皆文帝之所留也。及至武帝,好大而心劳,功多而志广。材智勇敢之臣,与时俱奋。桑弘羊之徒,算舟车,告缗钱,以罔天下之财;其心以文帝之所不敢取,自我始取之也。卫青之徒,绝大漠,开朔方,以竭天下之力;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举,自我始举之也。张汤之徒,穷根柢,究党与,以尽天下之情;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察,自我始察之也。取文帝之所不能取,举文帝之所不能举,察文帝之所不能察,则弘羊、张汤、卫青之属,果胜文帝耶?此段内,自“于力、于财”以下,至于下段“世之议者”,旧本误在后卷首篇,“方内人宁,靡有兵革”之下,雍谨刊正如此。
圣人之治天下,其才非不足以立,其志非不足以虑也;然每迟焉若畏,阙焉若偷,而弗自以为愧者,盖法不可以极其弊,而其弊常生于积美之后。吾力足以成之矣,足以备之矣,而毕取焉以为名,则风俗变而巧日愈滋,弊日愈亟而后之人必有不可支者矣。惟己之快而后人之无继者,圣人不为也。以及后人,世之议者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嗟夫!贡之犹有所不善也,固所以遗商周;助之尽善,是其所以开秦也已矣。大抵天下之理,是非之相因,而成毁之相近。质者可措其未施之实智,而尽巧者盖滋其无已之情。是故圣人之治,亦难乎其无余智也。
焚林而田,非不得兽,明年无兽;竭泽而渔,非不得鱼,明年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