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邱子曰:乾坤,一儒不儒之运也。古今,一是非之场也。凡为儒者,毋言我是,而众咸信;毋言物非,而众咸降;毋言道降,而众咸敬;毋言世污,而众咸悚:此儒之盛也。下此则不得不以儒之是非战一代,且以儒之是非战千代、万代。而以儒为诟病者,则更狐其心、虎其翼、蜂其目、莺其舌,以不儒之是非战儒于一代,且以不儒之是非战儒于千代、万代。《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故儒者常退不胜,而不儒者常悍然其胜之。推不儒者之所以悍然其胜之,曷故也?则有肤廓之说,则有枝离之说,则有狂蛊之说,则有褊小之说,则有猜忌之说,则有诡秘之说。
肤廓之说维何?昔齐景公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婴进曰;“自大贤之息,周辙既衰,礼乐缺有间,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若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於乎!此肤廓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以杂施条教号令为经济,而怪道德不适于用,以粗了簿书钱穀为材桀,而叹礼乐不可复兴;以趋营时好、弋取群誉为不偏不易,而薄谭古昔,称先王迂阔而远于事情,入朝而惟恐其不静者,因之矣。
枝离之说维何?昔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於乎!此枝离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不学无术,而膺君父之重寄;目不知书,而享人世之殊荣;观书识字,动辄错缪,而滥宰辅之私心荐剡,俾朝廷之名器冗滥者,因之矣。
狂蛊之说维何?昔李斯言于秦皇曰:“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人闻令下,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於乎!此狂蛊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与中禁贵人度其然否,弗亮其衷以成公道;与荐绅先生角其异同,弗降其容以就名理;与耸道肩、持风议者申其禁锢,弗宽其典,以罗织天下善类,且饱其毒以剗削斯文元气者,因之矣。
褊小之说维何?昔陆贾时时前说称《诗》《书》,汉皇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於乎!此褊小之说也。而天下后代泥祖宗之陋制,而广己造大则不能;唾圣哲之成言,而饰非拒谏则甚便;矜薄伎之胜人,而流为国势民风则成衰末,聘私智之不然,而及于子孙黎民则生厉阶者,因之矣。
猜忌之说维何?昔孔融名重海内,与祢衡更相赞扬,衡谓仲尼不死,融答颜回复生,曹操遂收融并妻子皆杀之。於乎!此猜忌之说也。而天下后代闻一非常之原,则心生纬繣;见一不世之材,则力出挤排;法圣贤而立于朝,则訾其为伪学;抱遗文而适于野,则疑其倡流言者,因之矣。
诡秘之说维何?昔仇士良教其党以固权宠之术,曰;“天子不可令闲,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臣,彼见前代兴亡,心智忧惧,则吾辈疎斥矣。”於乎!此诡秘之说也。而天下后代搜罗琐屑以资献纳,而典、谟、训、诰不以闻;阿谀太平以卖容悦,而水、旱、兵、戈不以告;左右使令以伺其出入,而老成威重不与其间;是非摧错以移其爱憎,而师儒宿望顿生其巇者,因之矣。
於乎!是六说者,因之不如胜之,胜之不如化之。化之维何?曰:以儒之真边幅化肤廓,以儒之真脉落化枝离,以儒之真旨趣化狂蛊,以儒之大规摹化褊小,以儒之大眷属化猜忌,以儒之大气概化诡秘。是故体如山岳,用如雷电,望之不见,即之不敛,真边幅也;直如绳墨,谐如角宫,桡之不乱,理之不空,真脉落也;味如醴泉,辉如珵美,释之不能,珍之不已,真旨趣也;倡如凤响,导如麟踪,当之不让,出之不穷,大规摹也;迩如一躯,远如一堂,厥声以实,则莫不臧,大眷属也;卷如尺寸,放如寻丈,斯代斯人,则指诸掌,大气概也。真且大,则不儒者虽胜之,恶在其为能胜之?恶在其久而不能化之?是故不儒者常胜而不胜,儒者常不胜而胜。且夫不胜而胜者,能自治也,能自胜也。《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言自治也。又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言自胜也。自治然后治人,自胜然后胜人,能胜然后能化,能化然后儒之能事毕。虽蛮貊之邦可行也,州里云乎哉?虽千龄万代之久不衰也,一瞬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