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讽群下

类别:子部 作者:清·汤鹏 书名:浮邱子

    浮邱子曰:今有赤心大夫,掌侍从之班,居声名之地,荷天顾之休,亟恩荣之数。咳唾如雷,指麾如风,峥嵘如岳,滂濞如海。文与班、马并骋,词与屈、宋孰多,行与曾、史等量,辨与予、赐同科。是非不缪于人情,喜怒必由于己出。王公大人不能持其短长,九列群司不能差其优劣。然而礼贤若不及,施物必以先,隐恶而扬善,寡疑而多然。《诗》曰:“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其大夫之谓乎!

    于是朱脣公子揣其好名而尚胜、趣道而骛广也,乃舒体而前,宛舌而语,曰:“仆粪土小生也。敢进一言,以游扬子大夫之明名广誉于天下,其可乎?”大夫曰:“吁!何见教之晏也!愿敬听,子必行其说乃已焉。”

    公子曰:“居物之总,而不思所以徕之者,自鬲绝其类者也。擅国之宠,而不以其宾客骄天下之人者,自小其门户者也。昔者六国之时,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宾客三数千人。逮乎秦吕不韦,汉魏其、武安之属,此风犹有存者。而到于今,则凌夷崔隤而不可复举也久矣!仆妾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褐;犬马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於乎!今之纡青拖紫而忍为斯态者,不千百也哉?斯其所以行事仅如妇寺比,而姗笑其短者且盈天下也。愿子大夫毋蹈其辙而广其途焉。”大夫乃逡循避席而对曰:“善哉!”

    于是朱唇公子暴扬大夫之高义于所闻知,其所闻知又暴扬大夫之高义于九州四远之士,而公子褒然称客之首。其他朝暮至于大夫之门者,若鸟投林而鱼赴壑也。考其投谒,则大夫倒屣而迎,曾无厌物之颜于其眉际;整衣带而出,曾无上人之见于其胸中也。可不谓谦益乎?考其宴集,则大夫有酒如河,必用仪狄之酿以博其醉;有肉如山,必用易牙之调以悦其饱也。可不谓款洽乎?考其馈遗赠答,则客遗文锦一端,大夫报之白金百两;客遗枣栗一盂,大夫报之宝刀双握也。可不谓绸缪乎?考其乞贷,则大夫假粟而焚其券,贷钱而免其息,可不谓慷慨乎?考其请寄,则客有甚困阨之事,大夫出死力以活之;客有甚愿欲之情,大夫必酌其当可以遂之也。可不谓肫挚乎?考其荐达,则客有片长薄技,大夫予之品目以溢其美;客有卓闻妙见,大夫必芟庸人之论,以成其用也。可不谓挺特乎?考其一切所施为,则客固有赖于大夫,而公子尤卖恩信于客;大夫固有润于客,而公子尤享厚偿于大夫。大夫何其仁厚,而公子何其挑取功誉之巧乎!《诗》曰:“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公子之谓乎!

    且夫室幽则烛照之,雾结则风驱之。于是大夫有碧眼奴子,素忠信取亲爱者,乘间而请曰:“奴子事主人有年矣,窃从旁窥公子,目动而言肆,智巧而愿多,入则夭冶娴都,从谀承意;出则僄狡锋侠,妄生羽毛。自客之有投谒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谦益’;自客之有宴集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款洽’;自客之有馈遗赠答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绸缪’;自客之有乞贷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慷慨’;自客之有请寄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肫挚’;自客之有荐达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挺特’。奴子事主人有年矣,未尝造次敢即于不良,而公子专挟诈售欺,以愚弄主人,毋乃不可乎?且是非亨困,何常之有?庸讵知夫主人以公子为腹心、为爪牙,天下之人不且以公子为蟊贼、为鸩毒矣乎?庸讵知夫公子以主人为荣梯、为宠阶,天下之人不且以主人为佞魁、为乱媒矣乎?庸讵知夫智而察者不且议公子以议主人矣乎?庸讵知夫勇而杰者不且挤主人以挤公子矣乎?庸讵知夫公子突梯滑稽于今日之日,不且枝离反侧于后日之日矣乎?庸讵知夫今日之日,公子帅群客柔声软态,以孅趋于主人之前;后日之日,不且帅群客反颜怒目,以主人为不知谁何之人矣乎?而主人蒙不知人之惨,公子有饱则飞去之乐,则何以遂初心而不取訾笑于清议矣乎?”大夫奋髯抵几而忿曰:“公子与我,如出一人,奴敢为反间之言,而不蚤已,则且斩奴以殉于公子!”《诗》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奴子之谓乎?

    於乎!日中则昃,月盈则食。高明之家,鬼瞷其室。俄而有非薄大夫之材,而攻其短者矣;俄而有捃拾大夫之私,而中其毒者矣;俄而有大力者覆压之,惟恐其不破碎矣;俄而有深文者锻炼之,惟恐其得脱于罪矣;俄而削其禄,俄而贬其秩,俄而夺其要津,俄而污其素行。于是荐绅士族窃料公子素夸道大夫,则必辨冤白谤,以折纷纷云云之口,而公子阒如也。徐又料公子惧以危言牵连得罪,则必朝暮私于大夫,止其骚杀,畅其沈郁,而公子阔如也。第见公子数日一往候大夫焉,又久之,月一往候焉;又久之,数月不一往候焉;又久之,不相闻问,如涂人焉。既而群客揣摩公子意向以为动止,于是至于大夫之门者,千减其半焉;又久之,百减其半焉;又久之,十减其半焉;又久之,虚无人焉。《诗》曰:“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公子、群客之谓乎!

    于是大夫愀然扪心,洒然出涕,造其宿昔故人苍眉先生而告之,曰:“仆蹉跌,命也,乃不幸为朱唇公子所卖,而知人反出奴子下,岂不大可愤怒矣乎!”苍眉先生莞尔而笑,曰:“是何足当子大夫之愤怒矣乎?而独不见孟尝君之客乎?孟尝君废,食客皆去,而为孟尝君画谋以复其位而更广其邑者,唯冯驩一人而已矣。而独不见魏其侯之客乎?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惟灌夫不失而已矣。而独不见卫青之客乎?青出塞征匈奴,不得益封,于是青日退,而霍去病日益贵。青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而已矣。而独不见主父偃之客乎?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唯孔车一人收葬之而已矣。夫冯驩、灌夫、任安、孔车,天下之所谓长者也。而朱唇公子,天下之所谓反侧子也。天下长者不多有,而反侧子辄时时见于人间,是乃风俗气运之降,非独子大夫之不幸也。

    “且夫即人以知性行意度之不美,即性行意度之不美,以知风俗气运之降。岂唯客如之?朋友故旧或如之。而独不见张仪之事乎?苏秦为相,仪自以故人求见秦,秦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数让之曰:‘子不足收也!’谢去之。而独不见吕禄之事乎?郦寄与禄相友善,及大臣欲诛诸吕,劫郦商,令其子寄绐禄,而太尉周勃入据北军,遂诛诸吕。是岁商卒,谥为景侯,子寄代侯。於乎!信莫信于朋友故旧,而秦以为相骄仪,而仪不能必之于秦;寄以代侯卖禄,而禄不能必之于寄。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唯朋友故旧如之?先生弟子或如之。而独不见董仲舒之事乎?仲舒推说灾异,主父偃嫉之,窃其书而奏之。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狱,几死。而独不见钱惟演之事乎?惟演执弟子礼事王安石,逮安石创行新法,惟演屡谏沮之,安石大怒而绝之。惟演遂终身外任,仅至朝请郎而卒。於乎!义莫义于先生弟子,而步舒虽黭浅,何至并其师而愚之?而仲舒不能必之于步舒。安石虽强戾,何至并其弟子而绝之?而惟演不能必之于安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先生、弟子如之?主臣或如之。而独不见大夫种之事乎?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使种行成于吴。及吴既灭,人或谗种且作乱,勾践乃赐种剑,种自杀。而独不见韩信之事乎?信佐汉高定天下,战必胜,攻必取。及帝畏恶其能,疑信且反,则使武士缚信斩之,夷三族。於乎!隆莫隆于主臣,而以勾践之焦心劳思,宜其追思旧德不忘,而种不能必之于勾践;以汉高之豁达大度,宜其护持功臣不死,而信不能必之于汉高。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主臣如之?僚属或如之。而独不见周昌之事乎?昌为御史大夫,谓赵尧年少刀笔吏耳。既而尧讽帝徙昌为赵相,帝遂拜尧为御史大夫。而独不见杨骏之事乎?骏诛,其故吏潘岳、掾崔基等,不敢主葬,填塚而逃。於乎!职莫职于僚属,而尧夺昌位于片言,而昌不能必之于尧。基、岳等负骏于九泉,而骏不能必之于基、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僚属如之?姻亚或如之。而独不见何尚之之事乎?尚之之女适刘湛子黯,而湛与尚之意好不笃,湛欲领丹阳,乃徙尚之为祠部尚书。而独不见魏元忠之事乎?元忠之子昇,娶郑远女。昇与节愍太子谋诛武三思,废韦庶人,不克,元忠坐系狱,远以此离婚。而独不见解缙之事乎?缙与胡广约为婚,及缙败,子祯亮徙辽东,广欲离婚,其女截耳为誓乃止。於乎!情莫情于姻亚,而尚之不能必之于湛,元忠不能必之于远,缙几不能必之于广。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姻亚如之?奴婢或如之。而独不见彭宠之事乎?宠拔蓟城,自立为燕王,而苍头子密等三人缚宠斩其头。而独不见杨慎矜之事乎?慎矜之婢春草入贵妃姊家,因得见帝,具言史敬忠夜过慎矜,坐庭中,步星变,夜分乃去。帝怒而婢漏言,于是王鉷、李林甫飞牒告慎矜蓄藏谶纬妖言,与妄人交。诏杖敬忠,赐慎矜死,籍其家。於乎!贱莫贱于奴婢,而宠不能必之于子密,慎矜不能必之于春草。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奴婢如之?闺闼之好或如之。而独不见吴起之事乎?鲁欲将起,起娶齐女为妻,而鲁疑之,起遂杀妻以明不与齐。而独不见苏秦之事乎?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而独不见朱买臣之事乎?买臣不治产业,常担束薪,歌呕道中,其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买臣不能留,即听之去。而独不见窦怀贞之事乎?怀贞为韦后乳媪婿,以自媚于后;及后败,怀贞斩妻献其首。於乎!谐莫谐于夫妇,而吴起、窦怀贞之妻不能必之于其夫,苏秦、朱买臣又不能必之于其妻。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闺闼之好如之?天亲之爱或如之。而独不见刘向之事乎?王氏擅国,向上封事极谏,而其子歆乃用王莽举为侍中,为莽典文章,倡导在位,褒扬功德,驯致摄篡。而独不见褚炤之事乎?萧道成篡宋为齐,褚渊由司空迁为司徒,从弟炤叹曰:‘门户不幸,乃有今日之事!’而独不见王安国之事乎?安国戒其兄安石远佞人,吕惠卿衔之,以此罢安国,而安石弗为救。而独不见蔡京之事乎?京前后四当国,逮昏眊不任事,则其子攸权势与父相埒,遂挤之使去位。於乎!亲莫亲于父子,友莫友于昆弟,而以言乎趋附,则向不能必之于歆,炤不能必之于渊;以言乎倾轧,则安国不能必之于安石,京不能必之于攸。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是故贤否亲疏之故,去来离合之机,最不可恃,最不可解。谓贤者德盛,是以来者来、合者合乎?而否者势盛,则亦如之。谓否者德衰,是以去者去、离者离乎?而贤者势衰,则亦如之。此所谓最不可恃也。谓亲者德通,是以来者来、合者合乎?而疏者势通,则亦如之。谓疏者德梗,是以去者去、离者离乎?而亲者势梗,则亦如之。此所谓最不可解也。

    “且夫天下之最不可恃,君子必有以恃乎其不可恃也。天下之最不可解,君子必有以解乎其不可解也。恃乎其不可恃,莫如处之以和、体之以恕。解乎其不可解,莫如固之以静、驯之以常。剽贼至,而我毋抵;钩距至,而我毋设:是谓处之以和。满谰至,而我毋校;笃诟至,而我毋反:是谓体之以恕。纷孥至,而我毋捷;苟简至,而我毋随:是谓固之以静。愤懑至,而我毋留;惨痛至,而我毋过:是谓驯之以常。是谓能以《诗》《礼》之概御不祥,是谓能以天地之心感不良,是谓能以君子之道药小人之狂。然则子大夫何必用不訾之躯,争小小去来离合于人间,而重睢睢盱盱于客为乎?

    “且夫山有猛兽,群物之归也;国有伦魁,众正之望也。窃尝评骘子大夫胸怀伊、傅之忠,口吐思、孟之奥,气包侨、亮之伟,材夺良、猛之奇;朝廷而不惟柱石之用、公辅而不惟荐绅领袖之求则已,不然,舍子大夫其谁与归?庸讵知夫向之讥议不停喙者,不且久而论定以子大夫体用本末、洞彻恳到矣乎?庸讵知夫子大夫经摧锉沮丧之后,不且识老而气沈、身详而心密,一旦得其当于家国天下,而裨补更无涯涘矣乎?庸讵知夫朱唇公子不且肉袒谢罪、涕泣而改其前非矣乎?不且指九天以为正,愿终身以为好矣乎?庸讵知夫群客不且迁思回虑、丐公子以重为请矣乎?不且蹻足抗手,望子大夫后先而奔奏之矣乎?

    “且夫物态犹草木也,君子犹春夏也。草木有荣有落,而春夏无不发生长赢之时。物态有高有下,而君子无不俶傥瑰玮之理。愿子大夫重仁袭义,曾不蒂芥。既去矣,既离矣,则毋谯让以声其丑;既而更来矣,更合矣,则毋抗拒以塞其诚。而独不见翟公之事乎?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后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大书其门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贫一富,乃见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浮一没,交情乃出。’於乎!客固薄矣,而翟公毋乃褊乎?愿子大夫毋蹈其辙而善其后焉。”

    大夫曰:“善哉!虽然,君子固必有止人于邪之气象。既匮散而更收之,孰与蚤护持而一致之矣乎?”苍眉先生曰:“是在子大夫之前行而素修也矣。而独不见周公、孔子之事乎?周公于布衣之士,执贽所师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所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万人。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人,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以势而已,则周公摄天子而有居东三年之变,孔子为司寇而卒退老杏坛以终其身。岂其摄天子而千万人来,居东三年而千万人皆去;为司寇而三千、七十之子合,退老杏坛而三千、七十之子皆离矣乎?如以前行素修而已,则周公之千人、万人,孔子之三千、七十,神理脉落,直如一人;而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宾客以数千计者,岂不骞污渫恶,不足齿列,如无一人矣乎?於乎!千万人如一人,是故可夷可险,可生可死,而不可使巇也。数千人如无一人,是故可去可来,可合可离,而不可使恒其德也。愿子大夫缮其德性,详其品节,厚其包裹,慎其交游,修实不修名,责躬不责物,蓄同不蓄异,树好不树仇,义类足以广己,经训足以服人,钧陶足以长世,伦魁足以帅群,砥厉足以存检,庄敬足以持容,忠勤足以吐款,记注足以明衷;宁静颛一,足以固于其节;诪张变幻,足以止于其萌;光辉絜白,足以彻于其镜;阴贼险狠,足以愧于其衾;安居恬愉,足以系于其乐;劳苦患难,足以剖于其诚;真源活泼,足以证于其谛;摧残零落,足以止于其宗。岂不道德尊而善气洋溢矣乎?”

    大夫乃惴恐詟伏而谢先生曰:“自今以往,谨当发周情,循孔、思,抗心厉志,以奉先生之教督无敢忘!《诗》曰:‘有斐君子,终不可蕴兮!’其先生之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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