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邱子曰:国之倚杖,盖有两大:辅拂治内,封疆治外。凡为封疆,毋耽晏乐,所以练躬;毋厌艰大,所以理民;毋矜急智,所以守淳;毋积旧染,所以作新;毋造烦苛,所以省事;毋就纤鄙,所以树志;毋胶意见,所以善治;毋工粉饰,所以底实;毋庇私爱,所以服物;毋数迁怒,所以驭气;毋繁书记,所以慎交;毋崇货贿,所以不慆;毋辱儒行,所以兴贤;毋任宵小,所以止愆;毋构然疑,所以白君;毋杂醇疵,所以格天;毋生衅巇,所以慎动;毋黩名分,所以存重;毋涉苍黄,所以镇患;毋短幹略,所以捄变。是故封疆可兼辅拂,可兼将帅。《礼》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盖有取乎兼也。
曷兼辅拂乎尔?凡风雨雷电之作,水潦旱乾之成,封疆咸自省焉,与辅拂之燮理阴阳奚以异?凡隐忌壅蔽之情、摧伤剥落之状,封疆咸上陈焉,与辅拂之献替可否奚以异?昔张建封刺史徐州,因来朝而屡进忠谠;韩琦安抚河北,虽在外而不忘王室。是谓以封疆兼辅拂。
曷兼将帅乎尔?凡智如源泉而辨繁劳,勇如山岳而摧枭敢者,封疆之特也,虽古所称大将无以过焉。凡兵皆爪牙而熟行阵,民皆心腹而作忠义者,封疆之效也,虽古所称健将无以过焉。昔陶侃都督八州,而芟夷丑类,神机独断;王守仁杖节楚、粤,而揃除寇贼,所向无前。是谓以封疆兼将帅。
《诗》曰:“挹彼注兹,可以濯溉。”夫水且以彼兼兹,而况于封疆乎?是故封疆兼辅拂,则格君非不患无人;格君非不患无人,则君以之迁善改过而为德性之福。封疆兼将帅,则御君侮不患无人;御君侮不患无人,则君以之拨乱反正而为宗祏之福。《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言乎能兼则能为福也。
且夫驽骥不可以一涂验也,筝弦不可以胶柱调也。操苟道以量人物,贤豪所以不出也;处末流而趣风气,闒茸所以得志也。故凡封疆而不可以兼辅拂也者,则天人体用不具;天人体用不具,则泥于所熟闻见,而苟且补苴以小其规摹;苟且补苴以小其规摹,则愚其君而谀太平。凡封疆而不可以兼将帅也者,则文武材略不具;文武材略不具,则猝遇缓亟非常,而柔懦怖伏以苟存其喘息;柔懦怖伏以苟存其喘息,则坐视其民帖于死亡而无如何。语曰:“毋贻盲者镜,毋予蹙者履。”焉有智计与盲蹙等,而俾之杖钺搴帷以建无前之绩者乎?
是故魁于貌者褊于心,肥于肉者弱于骨,甘于言者鬼于行,夸于名者畔于实,固于宠者绝于天,奥于援者拂于物,震于骤者衰于末,举于细者荒于巨。《易》曰:“负且乘,致寇至。”负也者,小人之事也;乘也者,君子之器也。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是故天下盛治,则得矣;天下而际中晚之运,则闾井之盗、边塞之盗必奋臂大呼,麾城摲邑,起而与封疆为难。封疆能职能力,则得矣;封疆不职不力,则盗夺封疆犹反手,必横冲直突,连交合众,进而与朝廷为难。大者,犬戎踣周,五胡踣晋,契丹踣晋,蒙古踣宋;其次,张角桡汉,孙恩桡晋,黄巢桡唐,张李桡明,挺剑弯弓,揭竿斩木,贼义毁信,忿心瞪目,枭鸣蛇飞,鹿骇狼顾,土崩瓦解,车奔舟覆。
我闻曰:“不有臭秽,则苍蝇不飞。”是故君子毋罪苍蝇,而罪臭秽;毋罪盗,而罪朝廷、罪封疆也。孰使盗与封疆为难也者?此朝廷不慎简封疆,而好执其左见,为能意料人;涉以大概,为能不绳削人;不戒其前事之败,为能浣濯披拂人。而盗得以窥其浅深,了无慑惮之故。孰使朝廷不慎简封疆也者?此左右侍从荐其姻亚,夸其门徒,利其膏腴,广其苞苴,第耽耽焉以封疆为美秩,而不知其为中外锁钥、治乱枢机之故。孰使盗与朝廷为难也者?此封疆不能翼戴朝廷,而上下古今、治乱兴衰,不详于学;天时灾祥,地形利顿,不详于心;良莠向背,彼己虚实,不详于计,而盗得以陆梁放肆、亟其所如之故。孰使封疆不能翼戴朝廷也者?此朝廷未有知人之哲,舍品节而取福泽,舍性行而取状貌魁梧奇伟,舍老成淳朴而取辩对捷给,舍优懄而取饮食醉饱、蹈舞太平,直睮睮焉以封疆为儿戏,而不知其猝膺疑难、暴露底里之故。此四故者,封疆之所以坏,社稷之所以危也。
我闻曰:“政有招寇,行有招耻。”又曰:“养痈长疽,自生祸殃。”夫招之而寇、耻不至,养之而祸殃不生,不可得也。是故封疆与盗为消长者也,盗与天下国家为消长者也。封疆之道长,则盗之道消;封疆之道消,则盗之道长。天下国家之运长,则盗之运消;天下国家之运消,则盗之运长。且夫不能逆睹者天也,不可忨愒者人也,不能骤平者势也,不可瞀乱者分也。危机既发,大难不止,而迟迟焉不为之所,不阨要害,不娴技击,不整军令,不破敌诱,如鱼游于沸鼎之中而燕巢于飞幕之上,是谓忨愒之封疆。上不振刷国耻,下不磨厉士气,而贸贸焉操其懦计拙举,土地可割,金钱可捐,名器可假,体统可坏,如放猛虎以自卫,而倒持太阿之柄以授人,是谓瞀乱之封疆。是岂惟不能兼辅拂、兼将帅已乎?
夫忨愒是亦一盗也,瞀乱是亦一盗也。是何说也?昔万章恶诸侯不义而取之于民,犹御人于国门之外。孟子曰:“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今有其罪浮于“非有”而取万万者,则岂不畏其见弃于孟子之徒矣乎?是故天下盗而盗者无他畏,畏驱除、畏诛殛而已矣;不盗而盗者无他畏,畏充类至义之尽而已矣。悲夫!充类尽义,此君子之爰书也,此君子之弓矢斧钺也。君子有读书论世之识,则不得不蓄悲天闵人之心;有悲天闵人之心,则不得不伸树好踣丑之力;有树好踣丑之力,则不得不行充类尽义之事。充忨愒者之尽,则天下岂复有不可断送之社稷山河?充瞀乱者之尽,则天下岂复有不可秽浊之日月星辰?夫断送社稷山河,秽浊日月星辰,天下之盗无大于此,而于是乎君子不得不以其正言庄论代爰书,不得不以其大声疾呼代弓矢斧钺,不得不治忨愒、瞀乱之封疆,俾天下闻之而色然骇曰:“与盗同科。”不得不治朝廷所倚以办盗之封疆,俾朝廷闻之而憬然悟曰:“与盗同实。”不得不僭局外之身,而问局中之盗;不得不破群奉之愚,而发独见之盗;不得不旁皇乎一世,而指方州之盗;不得不积乎一瞬,而料数十百年之盗。而惜乎杖道之公而洗恩私之毒,烛几之先而穷事变之计者,盖亦鲜矣!《诗》曰:“君子信盗,乱是用暴。盗言孔甘,乱是用餤。”悲夫!盗有孔甘之言,必有大不祥之行;君子有信盗之癖,必有捐所有以予盗之惨。是犹积薪而待燃,悬阱而招堕,吾恶能障其事变之极邪?
昔郑庄为周之懿亲,而繻葛一战,首猎周纲,是盗周也。朱温亦唐之节度,而大梁受册,卒灭唐祚,是盗唐也。吾恶知夫郑庄、朱温其人者,其种类果绝于代邪?吾恶知夫猎周纲而灭唐祚之故智,不且潜伏于忨愒、瞀乱之中邪?吾恶知夫心盗之心者,不且吐朝廷之情实以媚盗,借盗为声援以危朝廷邪?吾恶知夫行盗之术者,不且先割据而后并吞,先窥伺而后攘窃邪?
且夫不可知而可知、可知而不可知之人之事,幸而其人其事不至乎是也,则吾言虚,而朝廷有泰山之福;不幸而其人其事果至乎是也,则吾言实,而朝廷有非常之祸。是故郗疵料韩、魏而中,诸葛亮料魏延而中,王猛料慕容垂而中,张九龄料安禄山而中,窦默料王文统而中。兹五子者,借朝廷非常之祸,以快其知人论世之明,非其愿也。言未然,则愚者哂;言必然,则智者怒。及乎天下之大事去,则吾未如之何,非其幸也。《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是故朝廷不可以毋知人,封疆不可以毋立己。立己云何?曰:以履道抱德为体,以旋乾转坤为用,以修明礼乐为文,以力能戡暴除乱、削株掘根为武,以智勇不离学问为材,以忠孝不负君父为情,以名正然后言顺、言顺然后事成为序,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为守。八者无缺,乃可以封疆。乃经乃纬,乃邦家之光。乃兼辅拂,乃兼将帅,万夫之望。乃钟乃鼎,厥誉无央。乃精乃神,则罔有戾于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