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邱子曰:今天下咸知吏胥之为毒矣。知吏胥之为毒,则亟亟乎思其所以惩艾之。惩艾之而毒不已,则躬操吏胥之事,以间执吏胥之奸。於乎!此吏胥之奸所以更奇毒,所以更奇横也。宫室有穴,而鼠凭之,乃欲与鼠并据穴中,曰:“夫如是而鼠不我凭。”是以鼠治鼠也,不亦蠢乎?衣裳在笥,而虫敝之,乃欲与虫并据笥中,曰:“夫如是而虫不我敝。”是以虫治虫也,不亦褊乎?传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是故天子之尊,公辅封疆之所禀命也。公辅之尊,卿尹、曹司之所禀命也。封疆之尊,监司、守令之所禀命也。今自上下下,以簿书为智,以期会为信,以唯诺为礼,以苛比为义,是帅斯代斯人而操吏胥之事。於乎!以天子而操吏胥之事,于是公辅承其流,乃以公辅而操吏胥之事矣;封疆效其力,乃以封疆而操吏胥之事矣;以公辅而操吏胥之事,于是卿尹承其流,乃以卿尹而操吏胥之事矣;曹司效其力,乃以曹司而操吏胥之事矣。以封疆而操吏胥之事,于是监司承其流,乃以监司而操吏胥之事矣;守令效其力,乃以守令而操吏胥之事矣。於乎!士各有志,不可强也。
金在沙,而玉在泥,不可慁也。以千百人之操吏胥,则必有一人之不操吏胥者,以孤行其意;以一人之不操吏胥,则必有千百人之操吏胥者,以短其不然。
昔渔父谓屈原曰:“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然而戒其和同,振其英特,纳其险艰,去其健羡,毋为物牵,毋与时移,毋为巨降,毋与末齐。牢之以握,厚之以酝,恬之以情,秩之以分,绅书其辞,镜理其形,类伤其目,义痛其心。窃尝流涕太息以评骘之曰:是屑屑者而若此乎?此其铺陈而复、骈旁而杂者,吏胥之文字已尔。此其补苴而漏、标举而夸者,吏胥之经济已尔。此其调通而合、曲折而入者,吏胥之聪明已尔。此其强执而狠、倒持而偾者,吏胥之断制已尔。此其旁皇而恐、磨耗而冤者,吏胥之繁劳已尔。此其奋飞而捷、连娟而喜者,吏胥之亨通已尔。此其濡染而及、蔓延而生者,吏胥之风尚已尔。此其奖借而起、朋比而至者,吏胥之人材已尔。其在《小旻》之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其在《荡》之诗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是岂不为君臣上下立之炯戒矣乎?
且夫日不知夜,月不知昼,日月为明而弗能兼,无损于其大也。目能视,手能操,而目不能代手,手不能代目,无损于其各也。今有天下国家之责者,咸不自事其事,而操吏胥之事;然而吏胥常胜,君臣上下常不胜。吏胥之心机计能,常出于君臣上下所绳尺之外,所意料之外。所绳尺之外,则增其伪;所意料之外,则遁其菲。此吏胥所以常胜也。君臣上下之情故事实,不能毋在吏胥所掌记之中,所拟议之中。所掌记之中,则我常弃而彼常取;所拟议之中,则我常顿而彼常利:此君臣上下所以常不胜也。积常不胜之势以至于匮,而君臣上下之理日以微矣;席常胜之势,以至于目中不复知有君臣上下,而吏胥之奸满腹、毒满世矣。其在《抑》之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孰谓吏胥而不可以胜之矣乎?
胜之维何?曰:以吏胥之事还之吏胥,以君臣上下之事还之君臣上下。以大体为规摹,以小体为不足杖,以公道为脉落,以私道为不可行。游乎六艺,畅乎百家,我知其弗为吏胥之文字也矣;树乎社稷,孕乎民物,我知其弗为吏胥之经济也矣。察而不剽,中而不奇,我知其弗为吏胥之聪明也矣。愤而不沸,锄而不惨,我知其弗为吏胥之断制也矣。简而不漏,壹而不枯,我知其弗为吏胥之繁劳也矣。耸而不随,劲而不萎,我知其弗为吏胥之亨通也矣。入守典则,出振丰裁,我知其弗为吏胥之风尚也矣;上窥圣贤,次自贵爱,我知其弗为吏胥之人材也矣。兹八端者,乃吏胥所以簸弄君臣上下,而破其所挟持而不有之,出其所可为典刑而整齐变化之,于是君臣上下常胜,而吏胥常不胜。
夫吏胥之所以不胜,为其胜之以不吏胥之人也;胜之以不吏胥之人,为其君臣上下咸相为炯戒,以毋操吏胥之事也。昔柳彧见隋主勤于听受百僚奏请,多有烦碎,谏曰:“陛下留心治道,无惮疲劳,乃至营造细小之事,出给轻微之物,一日之内,酬答百司。愿察臣言,少减烦碎,唯经国大计,非臣下所能裁断者,奏请详决。”此为臣下者戒其君上以毋操吏胥之事也。唐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宰相,当大开耳目,求访贤哲。比闻听受词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哉?”此为君上者戒其臣下以毋操吏胥之事也。曹参代萧何为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此在上位者戒其群僚以毋操吏胥之事也。诸葛亮躬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古称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丙吉不问死人,陈平不知钱谷,彼诚达于位分之体也。今公躬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此在下位者戒其长官以毋操吏胥之事也。
大底相为炯戒也,则相为匡救也;相为匡救也,则相为荡除也;相为荡除也,则相为整理也;相为整理也,则相为扶养也;相为扶养也,则相为雍容也;相为壅容也,则相为绵亘也。是故善医疾者审脉、审方;善医国者审政、审人。今欲政其政、人其人,则亡过戒其君臣上下以毋操吏胥云尔。
是故臣下戒其君上,而君上不吏胥矣;君上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君上以束缚人;不援君上以束缚人,然后吏胥之根株去。君上戒其臣下,而臣下不吏胥矣;臣下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臣下以驱使人;不援臣下以驱使人,然后吏胥之枝叶去。上位戒其群僚,而群僚不吏胥矣;群僚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群僚以刺撢人;不援群僚以刺撢人,然后吏胥之机括去。下位戒其长官,而长官不吏胥矣;长官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长官以恐愒人;不援长官以恐愒人,然后吏胥之气炎去。去吏胥之气炎,然后险心溢訾、不可抵当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机括,然后诡文造端、不可测识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枝叶,然后骈旁侧出、不可收拾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根株,然后隐忌壅蔽、不可揃剔者亡有也。四者亡有,然后纲常振而政教明,阴阳和而风雨时也。其在《角弓》之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允若兹,则吏胥何奸之能奇,而何毒之能横矣乎?是故以奸鉏奸者滞,以正理奸者融;以毒沸毒者噪,以良约毒者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