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难治,人皆以为民难治也,不知难治者非民也,官也。凡兹庶民,苟非乱人,亦唯求其所乐、避其所苦,曷尝妤犯上法以与上为难哉!论政者不察所由,以为法令之不利于行者,皆柅于民之不良,释官而罪民,此所以难与言治也。
以诏令之尊威,上驰于下,下复于上,不待旬月而徧于海内矣。人见其徧于海内,吾见其未尝出于门庭也。盖徧于海内者,其文也;未尝出于门庭者,其实也。虽有仁政,百姓耳闻之而未尝身受之,此非有司之故而奚故哉!溪谷阻车,蒺藜阻足,今之有司,皆溪谷蒺藜也。若有司之尽乃心,如佣之事其主,则善矣。佣何善乎?主人督之不使卽于惰,而亦不肯自惰,虑不当于主人之意而逐我也,计一日之工必无负于一日之酒食,计终岁之工必无负于终岁之廪粟,是以禾稼丰、畜牧蕃,而主人坐获其利焉。是主人之法令行于佣,而佣能不柅于其所行。何有司则不然邪?岂爵位不足以为荣邪?禄虽至薄,岂禄外自然之利不足以厚其家邪?何不若佣之忠于其主也?
一官之所任,我代者前此几何人?代我者后此几何人?我在其间,一旅客之信宿耳。土地非我之产,府库非我之藏,民人非我之族党,于我何有焉?今之为官者不必贪邪,卽廉能无过者,其存心莫不如是。不忍之心人孰无之,乃但知仕宦,不知道义,溺于父兄之为,习于流俗所尚,因仍而不知其非。由来已久,不可深责。朝廷所寄以牧民之任者,大官小官,自内至外,皆如是之人。上以文责下,下以文蒙上,纷纷然移文积于公府,文示交于路衢,始焉羽逝,旣而景灭,卒不知其纷纷者何为也。如是千万职,外塞九州岛,内塞五门,君臣上下隔绝不通,虽有仁明之君、欲行尧舜之政,其何所藉以达于天下乎!
政不行于天下,岂徒无益,必有大害。谚曰:官屋漏,官马瘦。推而广之,田园庐舍,一官屋也;父兄子弟,一官马也。心不在民,虽田园荒芜,庐舍倾倒,而不一顾也;虽父兄冻饿,子弟死亡,而莫之恤也。凡为官者,视为故然。虽无不肖攘民之事,而视民若忘,等于草茅。夫攘民之害小,忘民之害大。攘民者不多人,忘民者徧天下,是举天下之民委弃之也。疾不救者日深,至于四海困穷,民无以为生。有天下者其危矣哉!然则治民先治官乎!三代旣远,仕不由学,官焉而失其官也久矣。将何以治之?治之以赏罚乎?赏罚者,圣人善世之大权,然而难言之矣。圣人之赏,使天下之不善者皆悦其赏而迁于善;圣人之罚,使天下之善者亦兢兢焉恐入于罚而益修于善。此君子之所学以待用者也,然非所望于后世之赏罚也。世之降也,官之为善者不必赏,为不善者不必罚,孰慕不可必之赏而畏不可必之罚乎!于是有术焉,能使赏不出于朝廷而出于我。悦于上官,悦于大臣,悦于近臣,是其术也。悦于上官者,一秩之赏至;悦于大臣者,超迁之赏至;悦于近臣者,不次之赏至。赏自我操,罚焉能及!由是言之,赏罚不可以治官也明矣。
然则官终不可治乎?是葢斯民之不幸,上天之不佑,非人之所能为也。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辗转思之,不释于心,不得大成,且求小补;不能普利,且图少济。设为说之之言曰:君之贵,非君赐乎?必曰:然。君之用,非出于民力乎?必曰:然。吾愿君之有以报君赐而勿忘民力也,今夫受人壶餐,必有以酬之,而况受人富贵且以遗子孙乎?食粟衣帛,必念所自,况今薄禄之时,官之衣食,非取于农而实资于农乎!仁者居其位、受其福,所以兢兢业业不敢自安者也。损人以益己,必不可为者也;损己以益人,亦不可为者也;有益于己无伤于人,斯则可为者也。居今世而不悦于人,不但失官,且以得罪,诚不可以直道而行。曷若量己之力,以其半交人,以其半勤民事、察农桑、筑圩防、计丰凶、除奸慝,则民亦少害矣。夫忠君爱民,无失其本心;保身远害,又不失于自利,斯两得之道也。内省有咎,孰若无咎?百姓诅之,孰若百姓祝之?乡党非之,孰若乡党称之?其请择于斯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