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曰:弟子窥测灵则,而知尧舜之执中、文王之顺则、孔子之不踰矩,皆不越瞬盻而髣佛其都矣。虽然,孔子之身通乎上下,学不知取衷孔子,是犹操弓而不知正鹄之为的也,运毂而不知周行之为趋也,则学非其至矣。夫世儒者,亦岂不知孔子之为至哉!其于孔子之学,果有近乎?胡子曰:甚哉,岂易言与!夫世儒自以为户籍孔子矣,而不知自失其正贯也;自以为俎豆仲尼矣,而不知自违其主鬯也。夫世儒自失正贯而违主鬯者,非孔子高且远也,以孔子近在衣带,而世儒竞索之道涂也。今夫世之谱孔子之年者,则曰孔子某年在鲁、某年在齐、某年为中都宰、某年为大司寇,此特谱行迹耳,而未足以得其年也。惟孔子自名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至于七十从心所欲不踰矩,此则自谱其年者,为独真也。世之谱孔子之宗者,曰孔子之先宋之后也、宋殷之裔也、自微子五世之孔父嘉以孔为氏,此特谱世系耳,而未足以得其宗也。惟孔子自名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则自谱其宗者为独真也。谱孔子之聪明者,曰孔子辨羵羊专车、识长人楛矢、测厘庙之灾、别五土之性、预知商羊萍实之应、大夫诸侯有问专对、若转轮焉而不穷也,此特谱孔子闻识耳,而孔子不贵也。孔子盖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已而自名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耳,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此则孔子自谱其所为聪明者,为独真也。谱孔子之形体者,曰孔子身长九尺六寸、月角日准、龙颡河目、有圣人之表,又曰其顶似唐尧、其颡似虞舜、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特谱其形似耳,而其神不存也。唯门人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而曾子之告门人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则谱孔子形性为独真也。夫世之谱孔子者,非不高且远也,然而不如孔子之自名与曾子之所名者,何哉?诚以孔子与门人近取诸身,而不在物也。夫孔子之学果高且远也,则亦孰愈其自名与当时门人名之之为真也?今也欲户籍而俎豆之,乃猥以己意而竞索物理之表,是何异于适京而禺辕、引盻泰山而流沙其车也,其不得为孔子正贯主鬯者,则儒者自远也,岂孔子高且远哉?故亦不易言也。
曰:孔子志何学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大学者即习乎古大人之学,所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至善者是也。凡十五入大学者,未必能志学,唯孔子十五即志于学焉。所谓志,即孔子所自言发愤忘食者是也,非曰其心向慕之而已也。曰:发愤何与于明德、亲民、止至善哉?曰:明德者人心有本明,即朱子所谓本体之明是也。此本体者,以为君为仁德也,以为臣为敬德也,以为子为孝德也,以为父为慈德也,以交于国人为信德也,是谓明德。愤之义,从心从贲,贲即明也。唯孔子发之,不以气昏,不以欲蔽于仁敬孝慈信,而不失其体也,故曰在明明德。于为君而仁以治民也,为臣而敬以事君也,为子而孝以事父也,为父而慈以育子也,为国人而信以相交也,而皆不失其体也,故曰在亲民。于为君而止于仁也,为臣而止于敬也,为子而止于孝也,为父而止于慈也,为国人交而止于信也,而所谓不失其体者,无不用极也,故曰在止于至善。凡皆启于一念之贲、一发愤之功,故发愤即为孔子明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学。他人非不愤也,而或作焉辍焉者多也。孔子发愤,则至于忘食,可见孔子之志于学焉者与他异也,故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曰:三十而立,何也?曰:孔子自十五而志大学,其始志用力也,不能无乍兴乍仆、乍明乍昏之病,已而用力至十又五年,然后此体不为气昏欲蔽,随地应用,而屹然有立矣。此体屹然有立,始可言志立,故曰三十而立。是立也,即大学知止有定、颜子所立卓尔、孟子有诸己之谓信是也。学至于立,则如作室者有基矣,故程伯子曰:志立而学半。
曰:孔子既三十而立,则世之得失利害弗之惑矣,然又十年而后不惑,何耶?曰:古之学者能外得失利害矣,而或不能外死生;能外死生矣,而或不能外毁誉;能外毁誉矣,而天下之人情学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变易纷沓,虽闻道,或不能无惑也。孔子既立,又用力十年而后不惑,故曰四十而不惑,即大学所谓定静安虑得,他日孟子不动心同也。
五十而知天命,何也?曰:维天之命,而人得之为性,性即人心本明者是也。孔子既能明其本明者而至不惑,又用力十年则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矣,既至命,则自能知命。辟如登泰山而居者,自能周知泰山者也。此知犹干知大始之知,知即主也。方其立,则立此命也;不惑,则可以至命。至是则主宰天命,而造化在我矣。造化在我,则非无穷通而穷亦通也,非无治乱而乱亦治也,非无死生古今而死亦生、今亦古也,即易所谓先天弗违、中庸所谓逹天德者是也。故曰知天命。曰:若是,则孔子之学与先儒所训穷至物理者,一何其径庭也!曰:儒者必曰先知后行,今如所训十五而学三十而立,则为先行;四十不惑,则为后知。其与先知后行之训,又有悖矣。儒者以穷至物理为入门,所谓穷其当然与其所以然皆始学事也。今训不惑,则谓知其所当然;训知天命,则谓知其所以然,是孔子以四五十之年,乃得为始学之事。则在学者为过早,而在孔子为过晚矣,不又悖之甚乎?今操笔童子莫不曰,吾性之仁知其为天之元,吾性之礼知其为天之亨。以此为知天命,是操笔童子贤于仲尼远矣,其又可通乎?曰:然。
六十而耳顺,何也?曰:闻之师曰,夫人闻善言而悦耳、闻不善言而拂耳者,常也。此在贤者尤甚,伯夷耳不闻恶声,未化故也。孔子至六十,闻恶言未尝不谓恶,然而无拂耳之累,以其无意必固我故也。熟而化也。故曰六十而耳顺。记曰:虽圣人有所不知。若谓声入心通,此恐未然。
七十而从心不踰矩,何也?曰:矩即所谓止至善者,亦即尧舜之中、文王之帝则、箕子之极是也,吾所谓灵则、所谓天权天度者是也。孔子十五志学,即志此矩,自七十之前固未尝踰矩,但至七十而后,能从心不踰矩。夫从心不踰矩,则一毫意必固我无有也。孔子非所谓圣不可知者欤!夫孔子所自名者,乃情语也,非曰以是为谦而诲人者也。嗟夫,今人自谓从事终身,乃不能望孔子之立与不惑,又况知命、耳顺、从心不踰矩乎!何者?以今人不如孔子之志故也。然则学孔子者,其亦自审其志已乎!若夫求之物理,则益远矣。
曰:发愤忘食,既闻命矣。然则孔子恶贲,何也?曰:孔子恶夫贲于外者也。夫唯无意于外贲,然后能发其内贲矣,又何患不外贲哉?曰:乐以忘忧,何也?曰:人心之体本乐也,唯自昏蔽其体,则恒多忧。方其昏蔽,虽饮食歌谔、读书考古,顷蹔适耳,忧可免乎?唯能自发其本明,无一昏蔽,则心得其体,自无弗乐,又何忧焉?故愤无弗乐也,乐乃为愤也。孔子为人终身愤乐已耳。故曰不知老之将至。
曰:孔子之多闻多识远绝常人,故自谓君子不多。又自谓无知。孔子岂重遗闻见哉?曰:孔子非重遗闻见,以其本不在也。本者何?真知是也。孔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是孔子所作,必出于真知,而非真知者非所作也。夫真知者,虽不假闻见,而闻见自不违,故为上也。若专以多闻多见为事,则不免探索影响,而自牿其真者多矣,故为次耳。孔子上真知而次闻见者,即大学知本之意旨也,孔子岂遗闻见哉。曰:何以见孔子之言真知也?曰: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夫知之与不知者,闻见逮不逮耳,假令孔子专上闻见,则逮者无论矣;彼不逮者,乃不以疎漏斥而概曰是知也,则所谓真知者可知也。盖天下莫明于不自昧,而莫不明于自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则可谓不自昧矣。天下孰有真知如此者哉?闻见虽有疎漏,何患不能随时位以自增耶?此真知即所谓心之贲、所谓明德、所谓本体之明、所谓觉者是也,他日孔子与颜子之学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又他日曾子曰毋自欺,曰慎独,子思曰自明诚,曰内省不疚,皆以明真知也。舍真知而曰孔门之学,蔽耶支耶。
曰:孔门之学之出于真知也,审矣。真知之性生也,亦审矣。孔子何乃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曰:史称伏羲生而神灵,黄帝生而狥齐,孟子称尧舜性之,此必其天性灵觉,自少至老而无纤毫之杂且二也,故曰生知。孔子岂其初亦微有杂且二耶?故自曰非生知。观其十五始志学,至三十而后立,则孔子为学知者明矣。夫古未尝言学也,尧舜亦未言学,而实发其旨。孔子之好古敏求,正从事尧舜精一执中之学也。精则不杂,一则不二。孔子自既立至不惑,则不杂不二而执厥中矣;从心不踰矩,则不执中自无不中也。至是则孔子虽学知,而实与生知者等焉。是故优入圣域,直同伏羲尧舜,以逮文王,而他圣不远矣。夫古莫古于尧舜精一之学,今世儒者每言古则,止以考古者当之,何其浅也!又或以是为孔子谦已诲人之辞,若是,则孔子且以知之为不知,亦异乎所谓真知者矣。是皆不信真知,故终不识孔子。
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圣与仁有异乎?曰:仁者圣之事也,圣者仁之极也,一也。何谓仁?曰:孔孟诏之矣,孔子曰仁者人也,人生之谓也;孟子曰仁人心也,心觉之谓也。虽生而觉,通乎民物、察乎天地,无不恻怛,是乃仁之全体。仁虽自孔门发之,然在唐尧克明峻德、以亲九族,至协和万邦、鸟兽鱼鳖咸若,则仁之全体着、全功备矣。二帝三王,君臣上下,所为民物造命、天地立心者,畴非仁也,特未明言之。至孔子始言仁。可见孔子直接尧舜以来学脉,暨吾儒与二氏异者,在此仁耳。若夫中心安仁,极而化之,则圣矣。当时必有以圣与仁称孔子者,故孔子辞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已而曰: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乃知孔子非仁圣弗学、非仁圣弗教,而其作圣则必自仁始。异时大学自格物致知以至修齐治平,中庸自致中和以至位育、自至诚以至尽人物天地之性,咸以谱仁也。记曰仁之为器重为道远,语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盖为此也。故孔子不以仁自居,亦不以轻许人,而其实则专以此为学,亦专以为教。今世学者语仁,则悸而不敢学,乃孳孳焉索之物理以为入门,吾孔门无是也。
江汉以濯,秋阳以暴,至于皜皜莫尚,则尽发此心之贲。譬诸大明中天,纤翳皆净,万类毕照,即所谓无意必固我、从心不逾矩者是也,匪曾子畴能传神。
曰:孔子以上犹有武周二圣,然但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何也?曰:是非承学能尽知也,虽然,孔子专言文王,岂无谓哉?尝读诗,窥文王之学矣。诗既称文王刑寡妻惠宗公誉髦斯士纲纪四方,以至遏阮伐崇、求宁观成,无思不服,其功业丕显矣。而其德之当帝心者,则唯曰不大声色、不长夏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若此者,可见文王之学,不事知识而顺帝则,上同尧舜道心之微而执中,下同孔子之不贵知能、无意必固我、心不逾矩,古今若一辙耳。后之颂者,又括而言之曰: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异时子思又括而明之曰:此文王之所以为文也。扬雄亦曰:仲尼当潜心文王矣达之。然则孔子所以为专言文王者,非出此欤?于乎,此以俟文王孔子可也。
曰:门人称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乡党一篇极言孔子泛应曲中,孟子称仕止久速,各当其可者。岂皆所谓不逾矩者欤?曰:矩则是矣,然非在外也。夫人心未能忘意必,则虽能缉柔其颜,未有得其安者也;虽能比儗安排于外,未有曲中而当可者也。唯孔子发愤至于皜皜,则无意必于恭,而恭自无不安;无意必于应,而应自无不中;无意必于仕止久速,而仕止久速自无不可人见。孔子无不安、无不中、无不可,而不知实皜皜无意必者为之,故皜皜无意必即矩也,是矩无不内也,亦无不外也。故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又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而非缉柔比儗之可得也。后世之学者,不知求孔子于此,乃愈以意必求之,而不知其愈不得也。然则十五年学恭而安不成,与夫执乡党一篇,为画出圣人者,亦无异其愈求而愈不得也。
曰:众言淆乱折诸圣,众圣辽邈征诸孔子,今子以孔子之言明孔子之学,亦可谓至详矣。曾有一于物理之训乎?然则世之儒者户籍孔门、俎豆仲尼,一何其自背也。曰:此吾所谓索之道涂者也。嗟乎,吾无征焉!征诸孔子,吾无学焉。学诸孔子曰久矣,世之欺孔子也。曰子无欺其灵则,斯无欺孔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