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先生拈出良知以示人,真可谓扩前圣所未发。盖此良知,即孔子所谓愚夫愚妇皆可与知者,即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即佛氏所谓本来面目,即中庸所谓性,即佛氏所谓见性成佛。乃得于禀受之初,从胞胎中带来,一毫不假于外,故其功夫最为切近。阳明既已拈出,学者只须就此处着力,使不失本然之初,便是作圣之功。其或杂以己私,则于夜气清明之时反观内照,而其虚灵不昧之天,必有赧然自愧者。因此渐渐克去,损之又损,而本体自无不具矣。又何必费许多辞说哉?夫讲论愈多,则枝叶日繁,流派日广。枝叶繁而本根萎,流派广则源泉竭。岐路之多,杨朱之所以下泣也,其于理性何益哉?
今世谈理性者,耻言文辞。工文辞者,厌谈理性。斯二者皆非也。盖文以纪记政事,诗以宣畅性情,此古之文词也。后世专工靡曼,若春花艳发,但可以装点景象,于世道元无所补。及其浮艳之极,或至于导欲宣淫。若夫谈理性则玄虚要眇,间有能反观内照,则澄汰之功,于身心不无所补。然其静默之极,遂至于坐忘废务。夫宣淫导欲,过止一身;坐忘废务,祸及家国,而况乎理性未易窥测。苟有毫厘之差,乃所谓以学术杀天下者此也。则亦岂细故哉?故学者莫若留心于经术,夫经术所以经世务,而况乎成性存存之说。精一执中之传,使后世最善谈理性者,亦岂能有加于此哉?
岩下放言云:三代绝学之后,心性之说,唯老庄佛氏窥测一二。其言亦似有见。
昔吕申公当国,申公好禅学,一时缙绅大夫兢事谈禅,当时谓之禅钻。今之仕宦,有教士长民之责者,此皆士风民俗之所表率。苟一倡之于上,则天下之人群趋影附,如醉如狂。然此等之徒,岂皆实心向学,但不过假此以结在上之知,求以济其私耳。浇兢之风,未知所届,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在上诸公,恐亦不得逃其责也。
晋人喜谈玄虚,南宋诸公好言理性,卒之典午终于不兢。宋自理宗之后,国势日蹙,而胡虏乘恤,得以肆其窃据之谋。故当时有识者云,遂使神州陆沉,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咎。宋人亦言不讲防秋讲《春秋》,盖深以为失计也。此非所谓游谈妨务祸及家国者耶?或者晋宋当偏安之朝,人主无意恢复,而豪杰之士无以展其所抱,故退处里巷,讲明学术以启迪后进,固无不可。岂有当此盛朝,士地之广,生聚之众,政事之繁多,既委身于国受民社之寄,日勤职业,犹惧不逮,而乃坐糜廪禄,虚冒宠荣,终日空谈,全废政务,岂非圣世之所必诛者哉?
心性之学,吾辈亦当理,盖本源之地,理会得明白,则应事方有分晓;然亦只是自家理会,间所有得,则劄记之以贻同志可也。岂有创立门户,招集无赖之徒,数百为群,亡弃本业,兢事空谈?始于一方,则一方如狂;既而一国效之,则一国如狂;至于天下慕而效之,则天下如狂。正所谓处士横议,惑世诬民,即孔子所诛少正卯。所谓言辨而伪、行僻而坚者,正此类也。其何以能容于圣世耶?
我朝薛文清、吴康斋、陈白沙诸人亦皆讲学,然亦只是同志。薛文清所著《读书录》,康斋、白沙俱有语录。正门人劄记之以贻同志者,何尝招集如许人?唯阳明先生从游者最众。然阳明之学自足耸动人,况阳明不但无妨于职业,当桶罔横水用兵之时,敌人侦知其讲学,不甚设备,而我兵已深入其巢穴矣。盖用兵则因讲学而用计,行政则讲学兼施于政术。若阳明者真所谓天人,三代以后岂能多见?而后世中才,动辄欲效之。呜呼!几何其不贻讥于当世哉?阳阳同时如湛甘泉者,在南太学时讲学,其门生甚多。后为南宗伯,扬州仪真大盐商亦皆从学。甘泉呼为行窝中门生,此辈到处请托,至今南都人语及之,即以为谈柄。甘泉且然,而况下此者乎?宜乎今之谤议纷纷也。
《庄子》比舜为卷娄。卷娄,羊肉也,以为舜有羶行,故群蚁聚之。今若在外之两司与郡县守令,凡士子之升沉,人家之盛衰,胥此焉系,则又岂但如卷娄而已哉?故今两司郡县诸公,尤不宜讲学,盖以其声势之足以动人,而依倚声势之人进也。夫依倚声势之人进,则持身守正之士远矣。尚何怪乎今世士君子之耻言讲学哉?
今之讲学者,皆以孔子言“有教无类”,又以为佛家言“下下人有上上智”。故云:人人皆可入道讲学,不当择人。是不然,盖孔子亦尝言之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记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夫所谓无类云者,盖指专心求道者而言也。然今世岂有专心求道之人?夫求道者,惟愚鲁之人。其心最专,故最易入道。若曾子竟以鲁得之者是也。今之所当辨者,正惧其智巧过人耳。佛氏谓“下下人者”,亦指混沌未凿者而言,六祖盖混沌未凿者。今之初地人,其能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语耶?正以今世无不凿之人故也。是恶可以不择哉?
朱子作《传注》,其嘉惠后学之功甚大,但只是分头路太多,其学便觉支离。《论语》首篇“学而时习之”一章,便说差了。盖因有三个“乎”字,遂把三章分作三段看,以“不亦君子乎”属“在人不知而不愠”一句上,非惟失了夫子之意,亦且不知夫子作文之法矣。此学字说得甚大,盖即是学为圣人之学。即复其初,就是除此外别无学。夫学而至于时时习之,则功夫无有间断矣。夫颜子不能无违于三月之后。今时时习之无有间断,至于中心喜悦,则完全是一个圣人体段。故程子曰:义理浃洽于中则说。此言甚好,然功夫全在此一句。后面两节只轻轻说过去,以见圣人之全体。夫学已到至处,由是人知之则乐,人不知亦不愠,岂不为君子乎?盖君子即圣人,悦乐不愠三字是对待说,而君子一句总说到学而时习之。今朱子以为人知之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则是以为到不愠方才成得君子,是岂圣人之意哉?且学以为己,人之知与不知,于我何与?何不知而遂以为逆,以此分别难易浅深,终是未安。
大凡读书须要通前彻后看,故得圣人之意。始《论语》一书,乃孔子平日所以教人者,其第三章即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后又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又曰:是故恶夫佞者。又曰:不有祝笏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盖佞,是巧言,美,是令色。及圣人之所取者,则曰刚毅木讷近仁。盖刚毅则非令色,木讷则无巧言,正是相反处。又曰:恭近于体,远耻辱也。夫巧言令色足恭,皆是忘己以媚悦人者。想周末衰世,多有此等人,故夫子深恶而痛绝之。至许仲弓以南面,则取其居敬而行简之一言。他日又称之曰:“雍也仁而不佞。”孔门最重者仁,未尝轻以许人。想仲弓亦是个刚毅木讷恭而有体的人,故孔子以仁与南面许之。今世大率以柔颜媚语者为仁,以直言厉色者为不仁,其去圣人之意远矣。
门人之记孔子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盖温近于令色,厉则非令色矣。恭近于足恭,安则非足恭矣。威非作威,只是君子不重,则不威之威。故夫子所称五美,其一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威亦近于刚毅,实则何尝猛?合此数处而观之,可以见圣人之意矣。
《六经》之言,含蓄深远,如庄子《逍遥游》,其言理性最活泼处,然反覆数百言,只做得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注脚。
《易》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孟子所谓四端,盖本于此,孔子但杂出之,未尝并论。其所雅言者,只一仁字。如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人而不仁如体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又曰:“好仁者无以尚之。”盖人能全体得一个仁。此心纯是天理,则四德皆并包其中,盖自有不期合而合者。
孔子只说仁。乾卦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此是人心之生意,万善皆从此出,生生不穷。今人以果子核中之物谓之曰仁,最好。如言桃仁、杏仁、瓜仁之类是也。盖造化之妙,包于此中,而发生长养皆从此出,以此言仁,亲切有味。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正有若之言似孔子处,盖仁必自孝弟始。人能孝弟则仁根焉,而道自此生矣。至孟子以仁为事亲,义为从兄,便觉又生一个枝节。及其说到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礼之实,节文斯二者。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恶可已,则可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是孟子自得之最深处。学者体认此章,须到有不知手舞足蹈处,方是有得。
孔子答群弟子问仁,皆因病而药。独颜渊问为仁,则真有切实力行之意。故孔子亦以切实力行告之曰:“克己复礼为仁”,继之曰:“非礼不视,非礼不听,非礼不言,非礼不动。”此是为仁最切要的功夫。《心经》言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其原盖出于此。虽佛家亦以为第一义谛,然谓之曰“无”,便觉有着。
夫子许仲弓以南面。仲弓以子桑、伯子为问,盖二人皆简者也。其气质相类,因遂及之。夫子对以可也,简则未深许之也。夫简者多失之诞傲,故夫子他日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不知所以裁之。”及仲弓问仁,夫子告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正欲裁之以敬也。则居敬行简之对,其在问仁之后欤。
孟子深造之以道章曰:“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皆是实际的说话。苟非身到其地,安能为此言?孔门诸子皆所不逮。
《中庸》尊德性章,此是圣人全体工夫。盖德性乃吾所受于天之正理,尊者,所以体而全之也。若欲全此德性,必待问学以充之。问学而非广大,则规模狭隘,将泥而不通,故必致广大。广大者,易至于阔略,故必尽精微。非高明,则志意沉滞,将郁而不畅,故必极高明。高明者,常失于亢厉,故必道中庸。涵养寻绎,此温故也。然于旧知之中,又能引伸触类,潜滋暗长,故曰知新。淳庞磅礴,此敦厚也。然于混沦之中,又能节目周详,文理密察,故曰崇礼。工夫大约有此数者,然于数者之中初无差别,亦无渐次,必欲会其全功,又须打做一片,方是圣人之学。如何分做存心、致知两截?又云,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此解支离破碎,全失立言之意。况曰日知日谨,加一日字,便有渐次之意在。
杨升庵云:骛于高远,则有躐等凭虚之忧。专于考索,则有遗本溺心之患。故曰君子以尊德性而道问学,盖高远之蔽,其究也以六经为注脚,以空索为一贯,谓形器法度皆刍狗之余,视听言动非性命之理。所谓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世之禅学以之。考索之蔽,其究也涉猎记诵,以杂博相高;割裂装缀,以华靡相胜。如华藻之绘明星,伎儿之舞迓鼓,所谓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世之俗学以之。
《论语》先进于礼乐章,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朱子以为先进于礼乐,文质彬彬,今反谓之野人,亦失圣人之意。夫野人未必便会文质彬彬。盖周虽尚文,始也承殷之弊。故先进尚质多于文,世遂谓之野人,及其后渐过于文,世遂谓之君子,均之为失中也。及夫子酌其中而言之,则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今后进之君子,则据时世而言,其与彬彬者异矣。然孔子之用礼乐,乃舍君子而必欲为野人者何耶?亦只是丧与其易也,宁戚之意,盖欲循其本耳,所以救时之失也。
朱子好将功夫分开说,如所谓省察存养之类。终难道教学者撇了省察方去存养,撇了存养又去省察,头路忒多,如何下手?极是支离。陆象山只教人静里用功,若存养得明白,则物欲之来,如镜子磨得明净,自然照得出。故后人以象山之学近于释氏,然为学本以求道。苟得闻道,则学者之能事毕矣。又何必计其从人之路耶?昔朱陆尝会于白鹿洞,两家门人皆在。象山讲君子喻于义一章,言简理畅,两家门人为之坠泪,亦多有去朱而从陆者。则知功夫语言,元不在多也。
余小时读经书,皆为传注缠绕,无暇寻绎本文,故于圣人之言茫无所得。今久不拈书本,《传注》皆已忘却。闲中将白文细细思索,颇能得其一二,乃知《传注》害人亦自不少。
在留都时,赵大周先生入觐反留都,语良俊曰:“在京师曾一见何吉阳,吉阳问余曰:‘大周这些时何故全不讲?’余曰‘不讲’。吉阳又问曰:‘若不讲何所成就?’余应之曰:‘不讲就是我成就处。’吉阳无以应。”盖大周先生之学已到至处,是即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夫佛家犹有打圈,有喝棒,有许多使人悟入处。吾儒只会弄口舌,口舌纵弄得甚伶俐,作么用处?此正如佛家云:别人弄了刀又弄枪,件件弄到都不会杀人。我家只有这把刀,提起来便会杀人。昔文殊师利往维摩处问疾,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云,何者是菩萨人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义手向本位立地。文殊师利叹曰:“是真人不二法门者也。”今之讲学若悟得此意,便是进得一步。今世岂有此等人哉?
壬子年至京师。是年冬,聂双江先生进大司马,先生在部中。每日散衙后即遣人接良俊至火房中间谈。先生但问吴中旧事与吴中昔日名德,绝口不及讲学。盖这个东西人人本来完具,但知得者自会寻得出,何须要讲?况中人已下者,但可使由之,又不必讲,惟可与言者始与之言。此所谓因材而笃,正双江之一大快也。若今之讲学者,不论其人之高下,拈着便讲,而其言又未必有所发明,其视双江与大周先生盖天壤矣。
余授官南归,双江作文送行。而其举以相告者,惟自反于子臣弟友之间,今载在集中者是也。夫能自反于事亲、事君、从兄、处友之间,而能言顾行、行顾言,则学者切实近里之功。孰有能加于此者哉,又以见子思发明道之费隐,正是其吃紧为人处。然际鸢之所戾,莫高匪天矣;际鱼之所跃,莫深匪渊矣,皆道之所在也。夫道极于天地,而实不出于愚夫愚妇之所与知与能者,及其至也,则圣人有所不知不能。故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则自反于子臣弟友者是也,然此不出乎日用之常。苟于此而能言顾行、行顾言,则慥慥乎君子矣。而道夫岂远哉?今之讲道者,率舍近而求之远,抑又何也?
我朝陈白沙、王阳明二公之学,功夫简捷,最易入道。世或病其出于象山,余谓射者期于破的,渡者期于到岸,学者期于闻道而已。苟射者破的,渡者到岸,斯能事毕矣。又何必问其所从入哉?今存斋先生刻学则二书,独象山之言简明快畅。其吃紧为人处甚多,读之令人有感发猛省处。
程篁墩有道一编,大率言朱陆之学本出于一。愚谓颜子最明敏,孔子称其闻一知十,则是颜子闻道以敏。又曰:参也鲁,则是曾子闻道以鲁,然皆可入道。即孟子所序前古圣人,此皆道统授受所系。然禹以拜善言,汤以执中,文王以视民如伤望道未见,武王以不泄迩忘远,周公以思兼三王,孔子以作《春秋》,各有其道不相沿袭,然皆能上继道统,未必尽同,夫千蹊万迳皆可以入国。《易》曰:“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正此之谓也,则古人之所未必尽同者,安用强而同之哉?
阳明先生之学,今遍行字内。其门弟子甚众,都好讲学。然皆粘带缠绕不能脱洒,故于人意见无所发明,独王龙溪之言,玲珑透彻,令人极有感动处。余来尝与之交,不知其力行何如。若论其辩才无疑,真得阳明牙后慧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