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辛酉自南都归,壬戌年寓居苏州。袁太冲过苏来见访,语余曰:近县公新生一子方在孩抱,偶出痘疹。吾起身时在县前经过,见乡官进县问安,黄伞亦有六七顶。此亦近来事也。
第一,郡县大夫要正士风激厉志节。昔子游为武城宰,夫子问曰:“汝得人焉尔乎?”子游对曰:“有澹台灭明者,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盖凡士君子养得自重,一出去便能与朝廷干事。此在郡县先生少加之意耳。若以不见者为高,无故而数至公庭之人稍加厌薄,则士风可立振矣。
近日士大夫家居,皆与府县讨夫皂。虽屡经禁革,终不能止。或府县不与,则谤议纷然。此是蔑弃朝廷纪纲也。尝见各衙门见任官,其所谓直厅者,乃看守衙门之人。而柴薪银则给与各官募倩夫皂以备身银者也。虽台省大臣,亦不过十人,见任且然,而况家居者耶。故虽元老致仕,朝廷优贤,始有岁拨人夫之命。然止是二人,必有旨然后许拨,其余则安得滥用。今每人要皂隶二名轿夫四名直伞一名,每人总七名。若有五十乡官,则是又添一处兵饷矣。夫同是朝廷百姓,谁敢擅役一人,故府县不得辄与,乡官亦不得辄受。
朱晦庵晚年居考亭,便于野服。榜一帖于客位云:荥阳吕公尝言,京洛致仕官与人相接,皆以间居野服为礼。而叹外郡或不能然,其旨深矣。某衰朽无状,虽幸叨误恩,许致其仕。前此或蒙宾客不鄙下访,初未敢遽援此例,便以老大自居。近缘久病艰于动作,屈伸俯仰皆不自由,遂不免遵用旧京故俗,辄以野服从事。然而上衣下裳大带方履,比之凉衫自不为简。其所便者,但取束带足以为礼,解带可以燕居,免有拘绊缠绕之烦脱着疼痛之苦而已。切望深察,恕此病人,且使穷乡下邑,得以复祖宗盛时京都旧俗。其美如此,亦补助风教之一端也。至于筋骸挛缩,转动艰难。迎候不时,攀送不及,区区之意,亦非敢慢,并冀有以容之为大幸也。
《双槐岁抄》云:韩襄毅(雍)既平大藤峡,其威甚张。时广州太守吴中聘教授王文凤修郡志,襄毅闻之,命以所得诸公书简附入。然志中但题为贺都御史韩雍平两广书,其中大司马王公称甙菔楦炊枷苡牢踔己阁下,大宗伯姚公称夔顿首都堂永熙年兄阁下,少司徒薛公称远百拜奉书永熙都宪年兄,行台邢太守称侍生宥百拜奉书都堂先生执事,顺德钱大尹称多生浦端肃奉复总督巡抚都堂阁下。按薛邢皆琼州人,钱又属吏,未尝有所谄也。相去未久,乃有治生晚生与门下台下诸称,平交或号而不字。官尊齿邵则系以翁,或称老先生,不一而足。岂亦文盛之会哉?
《双槐岁抄》云:中原西北士大夫,长幼之礼甚严。年长者每呼姓名,饮酒献酬,幼者必跪,初不计贵贱也。山西雍宪副世隆(泰),性气廉厉,凛不可犯。既贵,便道过家,往访同窗旧友王生。时生已弃士业农矣,遇诸途,谓曰:“雍泰乃念贫贱之交乎?倘不弃予,约期访汝韦曲。”泰敬诺而归。至期冠带以俟,生布衣■〈毛盬〉毶,背只鸡持瓢酒至,据正席而坐。泰以兄事之,与饮必跪,生亦直受之不辞。泰后为都宪巡抚宣府,风度棱峻。参将李杰来见,不与为礼。杰颇不法,即数其罪,呼左右缚杰使跪庭下,大棍挞之三十,坐是罢官。其宦辙所至,辄有遗爱。人谓与华岳争高,诗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足以当之矣。”泰,陕西咸宁人。
尝闻长老言,祖宗朝,乡官虽见任回家,只是步行。宪庙时,士夫始骑马。至弘治正德间,皆乘轿矣。昔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夫士君子既在仕途,已有命服,而与商贾之徒挨杂于市中,似为不雅;则乘轿犹为可通。今举人无不乘轿者矣。董子元云:举人乘轿,盖自张德瑜始也。方其初中回,因病不能看人,遂乘轿以行。众人因之尽乘轿矣。然苏州袁吴门(尊尼)与余交,其未中进士时,数来下顾,见其只是带罗帽二童子跟随,徒步而来。某以壬辰年应岁贡出学,至壬子年谒选到京。中间历二十年,未尝一日乘轿。今监生无不乘轿矣。大率秀才以十分言之,有三分乘轿者矣。其新进学秀才乘轿,则自隆庆四年始也。盖因诸人皆士夫子弟或有力之家故也。昔范正平乃忠宣公之次子,文正公之孙也。与外氏子弟结课于觉林寺,去城二十里,忠宣当国日,正平徒步往来,人不知为范丞相子。今虽时世不同,然亦恐非所以教子弟也。
徐养斋居乡,每过往还之家,见陈设过盛,则愀然不乐,遂不举箸。或劝之,则托辞曰:“吾今日心斋当茹素也。”里中从公之化,亦稍稍崇俭矣。
今世衣冠中人,喜多带仆从。沈小可曾言,我一日请四个朋友吃晚饭,总带家童二十人。坐至深夜,不得不与些酒饭,其费多于请主人。
一日偶出去,见一举人轿边随从约有二十余人,皆穿新青布衣,甚是赫奕。余惟带村仆三四人,岂敢与之争道,只得避在路旁以俟其过。徐老先生轿边多不过十人。
仪真一友人朱荆溪,名永年,以岁贡官至知县,有文亦能诗。闻仪真读书后辈皆从之讲艺,有游览必相随以行。故近来真扬之间,人才亦彬彬可称。吾松绝无此风,故虽科第辈出,然恐尽今之世,欲成就一个名人,终不可得也。
方双江巡抚时,余尚在南京。闻其出巡至柘林,家兄与舍弟同往相见。门上人径请了舍弟进去,将家兄轿子一把扯出。盖方双江在任,凡乡官进见,皆要分别出身脚色故也。夫未受朝命之前可论脚色,既受命为京朝之官,则同是朝廷供奉之臣矣。古称王臣虽微,加于诸侯之上,故重王臣,乃所以尊天子也。安得更论脚色耶?双江可谓不知体。家兄岂不知抚台有此条教?则当自量,深藏远避。夫见一巡抚不加益,不见不加损,何栖栖如此以自取辱耶?家兄可谓不知分。舍弟与双江同年也,若巡抚是别人,乡官固不敢与抗。既是同年,则有兄弟之义矣。岂不知同年何某有一亲兄,独不假借分毫而乃辱之至是?古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国。辱及其兄,则己之深仇也,即当毅然不入而与之遂绝矣。方忿气填膺,何缘复与之坐而笑谈耶?虽谓之无人道可也。舍弟可谓不知礼。盖一事而三人俱失也。
孙文简以礼部尚书还家。时方双江为太守,文简设席待之。早起身自供张毕,直待至日夕点灯时,双江始至。文简殊厌倦,既上坐。酒三行后,即称疾发而起。双江大怒,逮其家人,以事罗织,问成充军。后合郡士夫整酒于冯南江家,再三讲解,事始得释。
士大夫族姓盖水木本源,所关甚重。晋唐以来专重氏族,如孔至撰百家类例,品第海内族姓,以张说为近代新门,不入百家之数者是也。今世所谓郡望,盖本于此,然必当考其所自。如今世王姓者即谓之太原,何姓者即谓之庐江,甚非也。盖不知王有二著姓,太原是一族,琅琊另是一族。何亦有二著姓,庐江是一族,东海另是一族。如王浑、王衍、王济、王澄、王述、王承、王濛诸人,太原之王也;王祥、王导、王敦、王义之、王濛、王俭诸人,琅琊之王也。何充、何准、何求、何点、何胤,庐江之何也;何承天、何长瑜、何逊、何思澄、何子朗,东海之何也。琅琊之王,自王导渡江以后,世居江左。今苏州虎丘山有王濛宅,会稽有王羲之题扇桥,又有羲之兰亭修禊处。则琅琊之王,迁徙江南皆有明证。而太原之王,至于隋末文中子尚居龙门,则江南何自而有太原之王耶?齐梁时何求、何点兄弟三人俱好栖隐。今湖州有何山,苏州亦有何山,即其隐居处也。而东海之何,考之史册不闻其有南徙之迹。则江南之王,皆本之琅琊。江南之何,皆本之庐江,此不待辨而明者也。今江南之王,皆冒太原,而北地之何,更无有一人出于东海者耶。此则承袭之谬也。若误称郡望,则是冒认祖宗,岂细故哉?独王石梁先生,小时见其书郡望必称琅琊,盖有深识不同于俗见。某常书东海,因居海上以地著耳。若书郡望,亦必以庐江为是。他如张姓者,自张华以至张说世居范阳,亦一郡望也,岂必清河一族哉?要当追源其所自耳。若朱张顾陆本是吴中四姓,故江南此四家。但称中吴或吴郡可也,何必远冒沛国清河武陵河东哉?
李希颜方伯素刚正,顾文僖甚重之。本木华黎子孙,既入中国,曰“我木下子也”,遂姓李氏。今子姓甚繁,有一孙为道长。近有一士夫之子亦李姓,其父官至宪副,家产甚厚,资财钜万。父死失势,曲意夤缘,认为一族,称为东门老爹。亦大有所费,若别姓犹可含糊冒认,色目人其可冒认耶?近日其子谋入学,令人代考,事露下狱。百计弥缝,幸而得释。乃知人之行险侥幸,盖亦出自天性也。
松江近日有一谚语,盖指年来风俗之薄,大率起于苏州,波及松江。二郡接壤,习气近也。谚曰“一清诳,圆头扇骨揩得光浪荡。二清诳,荡口汗巾折子挡。三清诳,回青碟子无肉放。四清诳,宜兴茶壶藤扎当。五清诳,不出夜钱沿门跄。六清诳,见了小官递帖望。七清诳,剥鸡骨董会摊浪。八清诳,绵绸直裰盖在脚面上。九清诳,不知腔板再学魏良辅唱。十清诳,老兄小弟乱口降(音扛)。”此所谓游手好闲之人,百姓之大蠹也。官府如遇此等,即当枷号示众,尽驱之农。不然,贾谊首为之痛哭矣。
松江十来年间,凡士夫年未四十即称老翁,奶奶年未三十即呼太太。前辈未有,此则大为可笑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