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三十三章
一、癸巳春,偶得慈湖遗书,阅之累日,有不胜其嘅叹者。痛哉!禅学之误人也,一至此乎!慈湖顿悟之机,实自陆象山发之。其自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即释迦所谓“自觉圣智境界”也。书中千言万语,彻头彻尾,无非此个见解,而意气之横逸,辞说之猖狂,比之象山尤甚。象山平日据其偏见,横说竖说,直是果敢。然于圣贒明训有所未合,犹且支吾笼罩过,未敢公然叛之。慈湖上自五经,旁及诸子,皆有论说。但与其所见合者,则以为是;与其所见不合者,虽明出于孔子,輙以为非孔子之言。而大学一书,工夫节次,其详如此,顿悟之说更无隙可投,故其诋之尤力。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训,又徃徃肆其邪说以乱之,刳实为虚,揉直作曲,多方牵合,一例安排,惟其偏见是就。务令学者改视易听,贪新忘旧,日渐月渍,以深入乎其心。其敢于侮圣言,叛圣经,贻误后学如此,不谓之圣门之罪人不可也。世之君子,曾未闻有能鸣鼔而攻之者,反从而为之役,果何见哉!
二、人心道心之辨,只在毫厘之间。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圣人强分别也,体之静正有常,而用之变化不测也,须两下见得分明方是。尽心之学,佛氏之于吾儒,所以似是而实非者,有见于人心,无见于道心耳。
慈湖之志于道,不为不笃,然终蔽于所见,直以虚灵知觉为道心,夫安得不谬乎!集中已易一篇,乃其最所用意,以诱进学徒者,滚滚数千言,将断而复续,左援右引,阳开阴阖,极其驰骋之力,茫茫乎,若无涯涘可窥。然徐究其指归,不出乎虚灵知觉而已,于四圣之易絶不相干,叅之佛氏之书,则真如符节之合。试举一二以槩其余。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楞严经所谓“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义也。其曰“目能视,所以能视者何物?耳能听,所以能听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运用屈伸,所以能运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歩趋,所以能歩趋者何物?血气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虑,所以能思虑者何物?”波罗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义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髪非小也,昼非明也,夜非晦也,徃非古也,此非今也,它日非后也,鸢飞戾天,非鸢也,鱼跃于渊,非鱼也。”金刚经所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义也。
凡篇中曰已,曰吾,曰我,义与“惟我独尊”无异,其为襌学也,固昭昭矣。认紫为朱,明是大错,乃敢放言无忌,谓“自生民以来,未有能识吾之全者”,吾不知所谓吾者,果何物邪?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皆天下之大圣,其逓相传授,无非“精一执中”之旨,而所谓“中”者,决非灵觉之谓,非惟人人有之,乃至事事有之,物物有之。慈湖顾独未之识耳,诚有以窥见其全,已易其敢作乎!阅斯集者,但看得此篇破时,譬之破竹,余皆迎刄而解矣。
三、吾圣贒之言,与佛氏之言殊不相入,谓“儒佛无二道”,决非知道者也。慈湖所引经传,如“范围天地、发育万物”等语,皆非圣贒本旨,第假之以成就其说,窃恐将来疑误后学不浅,故不得不明辨之。
程子尝言“圣人本天,佛氏本心。”此乃灼然之见,万世不易之论,儒佛异同,实判于此。是故“天叙有典”,吾则从而惇之;“天秩有礼”,吾则从而庸之;“天命有徳”,则从而章之;“天讨有罪”,则从而刑之;“克绥厥猷”,本于上帝之降衷;“修道之教”,本于天命之在我。所谓“圣人本天”者,如此其深切着明也。
以慈湖之聪明,宜若有见乎此,何忍于叛尧舜汤孔,而以心法起灭天地,又任情牵合,必欲混儒佛于一途邪!盖其言有云“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性之变化。”又云“意消则本清本明,神用变化之妙,固自若也;无体无际,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之妙,固自若也。”此等言语,不谓之“以心法起灭天地”,谓之何哉!人之常情,大抵恱新竒而慕髙逺,故邪说得以乗间而入。学者于此,茍能虚心逊志,无所偏主,而执吾说以审其是非之归,将不为其所惑矣。
四、愚尝谓“人心之体即天之体,本来一物,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非臆说也,乃实见也。若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此心可以范围天地,则是心大而天地小矣,是以天地为有限量矣,本欲其一,反成二物,谓之知道,可乎!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乃统体之太极。“干道变化,各正性命”,则物物各具一太极矣。其所以为太极则一,而分则殊。惟其分殊,故其用亦别。若谓“天地人物之变化,皆吾心之变化”,而以“发育万物”归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既不知分之殊,又恶可语夫理之一哉!盖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与焉!虽非人所能与,其理即吾心之理,故中庸赞“大哉圣人之道”,而首以是为言,明天人之无二也,此岂蔽于异说者之所能识邪!况天地之变化,万古自如,人心之变化,与生俱生,则亦与生俱尽,谓其常住不灭,无是理也。慈湖误矣!藐然数尺之躯,乃欲私造化以为已物,何其不知量哉!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徳,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此言便是的确。
五、有心必有意,心之官则思,是皆出于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为也。圣人所谓“无意”,无私意耳,所谓“何思何虑”,以晓夫憧憧徃来者耳。书曰:思曰睿,睿作圣。非思则作圣何由?易曰:圣人立象以尽意。意若可无,其又何尽之有?故大学之教,不曰“无意”,惟曰“诚意”;中庸之训,不曰“无思”,惟曰“慎思”。此吾儒入道之门,积徳之基,穷理尽性必由于此,断断乎其不可易者,安得举异端之邪说以乱之哉!彼襌学者,惟以顿悟为主,必欲扫除意见,屏絶思虑,将四方八面路头一齐塞住,使其心更无一线可通,牢闗固闭,以冀其一旦忽然而有省。终其所见,不过灵觉之光景而已,性命之理,实未尝有见也,安得举此以乱吾儒穷理尽性之学哉!学术不明,为害非细,言之不觉缕缕,不识吾党之士以为何如?如欲学为佛邪,慈湖之书宜不忍废,必欲学为圣人,则固有五经四书及濓洛关闽之说在。彼诪张为幻者,又何足以溷吾之耳目哉!
六、“心之精神是谓圣”,此言出于孔丛子,初若可疑,及考其全文首尾,亦颇明白。圣字自不须看得重,而其意义亦非此句所能尽也。慈湖独摘此一句,处处将来作弄,岂有他哉?盖此句实与佛家“即心是佛”之言相似,其悟处正在此,故欣然取以为证,使人无得而议焉,更不暇顾其上下文义何如也。请究言之。
子思问于孔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圣人病诸。切详问意,盖以物理事情,皆所当审,而欲知所以审之之由。夫子遂以“由乎心”答之,而申言心之妙用如此。盖圣者,通明之谓。人心之神,无所不通,谓之圣亦可也。惟其无所不通,故能推见事物之数,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复何疑?若于形迹之粗,必欲一一致察,则虽圣人亦有未易能矣。玩其辞,详其义,可见能通之妙,乃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谓道也。若认精神以为道,则错矣。易大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道为实体,神为妙用,虽非判然二物,而实不容于相混,圣人所以两言之也。道之在人,则道心是也,神之在人,则人心是也。若此处错认,焉徃而不错乎?或疑所通之理为道,则道乃在乎事物,而不在吾心。殊不知事物之理与吾心之理,一而已矣。不然,何谓“一以贯之”,何谓“合内外之道”?
七、因阅慈湖遗书有感,偶赋小诗三章。
斜风细雨醸轻寒,掩卷长吁百虑攅。不是皇天分付定,中华那复有衣冠。
装成戱剧逐畨新,任逼真时总不真。何事贪看忘昼夜,只縁声色解迷人。
镜中万象原非实,心上些儿却是真。须就这些明一贯,莫将形影弄精神。
书曰:道心惟微。程子曰:心,道之所在。微,道之体也。解得极明。些儿二字乃俗语,邵康节诗中尝用之,意与微字相类。天人物我所以通贯为一,只是此理而已,如一线之贯万珠,提起便都在掌握。故尽已之性,便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化育而叅天地。慈湖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是“将形影弄精神”也。殊不知镜中之象与镜原不相属,提不起,按不下,收不儱,放不开,安得谓之一贯邪!
八、慈湖所引论语“知及之”,以合佛氏之所谓“慧”也;“仁能守之”,以合佛氏之所谓“定”也。“定慧不二,谓之圆明”,慈湖盖以此自处。其门人颇有觉者,则处之“日月至焉”之列,乃慧而不足于定者也。观慈湖自处之意,岂但与“三月不违仁”者比肩而已哉?大哉一歌,无状尤甚。凡为襌学者之不孙,毎毎类此。
九、慈湖纪先训内一条云:近世有以小道与其门人讲习,学者宗仰,语録流行,人服其笃行,遂信其说。其说固多矣,而害道者亦多,遗患颇深。其所指乃伊川程先生也。何以知之?盖慈湖尝与学者讲“圣人有所不知不能”之说,因议及伊川,又回护数语,云:程之笃行,亦岂易及?不可不敬也。但讲学不得不辨明耳。家庭议论,如出一口,决非偶然之故。得无以其所觉者为极致,遂敢于自大邪!夫以大舜之圣,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者无他,惟是“明于庶物,察于人伦”而已。凡伊川与其门人之所讲习,无非人伦、庶物之理,千万世之所通行者也。安有千万世之所通行者,而可目之为小道哉!若谓大道混成,不容分析,则伏羲既画八卦,又重为六十四卦,文王系卦,周公系爻,孔子作十翼,又出许多文字,何其不惮烦也?安知千条万绪,无非太极之实体,茍能灼见其精微之妙,虽毫分缕析,自不害其为一。伊川所作易传,盖深得四圣之心者也,顾可以小道目之邪!必如其言,则是大道不在伏羲舜文周公孔子,而黄面瞿昙独得之矣。害斯道者,非若人而谁!
一〇、千圣相传,只是一理。尧舜禹汤所执之“中”,孔子所不踰之“矩”,颜子之所谓“卓尔”,子思之所谓“上下察”,孟子之所谓“跃如”,皆是物也。上圣大贒,惟其见之真,是以执之固,而行之尽。其次则“博文约礼”,吾夫子有明训矣。盖通天地人物,其理本一,而其分则殊。必有以察乎其分之殊,然后理之一者可见,既有见矣,必从而固守之,然后应酬之际,无或差谬。此博约所以为吾儒之实学也。襌家所见,只是一片虚空旷荡境界,凡此理之在吾心与其在事物者,竟不能识其至精至微之状为何如,而顾以理为障。故朱子谓“襌家最怕人说这理字”,诚切中其病矣。
慈湖训语有云:近世学者,沉溺乎义理之意说,胷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则豁然无所凭依,故必置理字于其中。不知圣人胷中,初无如许意度。其怕这理字也,不亦甚乎!圣人胷中固自清明莹澈,然于中则曰“允执”,于矩则曰“不踰”,岂是漠然荡无主宰,而凡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一切任其自作自止,真如水泡之自生自灭乎哉?必不然矣!且吾儒若除个理字不讲,更讲何事?若见得此理真切,自然通透洒落,又何有于安排布置之劳!为此言者,适以自状其不知理焉尔。
一一、慈湖遗书不知何人所编,初止十八卷,有目录可考,皆自诸稿中选出。续集二卷,又不知出自何人。自十八卷观之,类皆出入经传,不杂以佛氏一语,有以知编者之虑至深,吾虽目为襌学,人或未必尽悟。及观至续集,则辞证具备,亦其势终有不可得而隐者,如炳讲师求训、奠冯氏妺词二首,己自分明招认,尚何说哉!程子尝论及佛氏,以谓“昔之惑人也,乗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髙明。”若慈湖者,天资亦不为不髙矣,乃终身为禅学所误。今其书忽传于世,有识之士固能灼见其非,亦何庸多辨?惟是区区过虑,自有所不能已尔。
一二、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其名易知,其理未易明也。自道体言之,浑然无间之谓仁,截然有止之谓义。自体道者言之,心与理一之谓仁,事与理一之谓义。心与理一,则该贯动静,斯浑然矣。事与理一,则动中有静,斯截然矣。截然者,不出乎浑然之中。事之合理,即心与理一之形也。心与理初未尝不一也,有以间之则二矣。然则何修何为,而能复其本体之一邪?曰敬。
一三、虞书之所谓“道心”,即乐记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即中庸所谓“未发之中天下之大本也”。决不可作已发看,若认道心为已发,则将何者以为大本乎?愚于此,所以不能无少异于朱子者,前已有说。平生所见,此为至先。比年反复穷究,益信此论之不容易也。
一四、“允执厥中”之“中”,先儒専以无过不及言,似乎未尽。窃详其义,当与“中庸”之“中”同,体用兼举而无遗,斯为圣道之大全也。仲虺之诰有云:王懋昭大徳,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其言亦兼体用,可见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一五、“舎已从人”,非见得道理透彻,安能及此?人所以固执己见,善言更不能入者,只是见不到。复有一种性资轻快,闻言便转,然未必皆当,亦是无定见也。夫所谓“舎已从人”者,岂茍然哉!从其至当而已矣。
一六、舜命禹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禹岂面从后言者邪?益之告舜,则以“违道从欲”为戒,禹则以“慢游、傲虐”为戒,皋陶则以“丛脞”为戒,舜亦曷尝有此数者之失邪?盖其君臣相与至诚恳切,惟欲各尽其道而无毫髪之歉,故常致谨于未然之防。读书者能识虞廷交相儆戒之心,斯可以事君矣。
一七、“善无常主,恊于克一”,时中之谓也。
一八、秦誓一篇,有可为后世法者二,孔子所以列之四代之书之终。悔过迁善,知所以修身矣。明于君子小人之情状,知所以用人矣。慎斯道也以徃,帝王之治其殆庶几乎!
一九、鹿鸣之诗,虽云上下通用,要非贤人君子,不足以当之。今以鹿鸣名宴,以宾礼初升之士,待之不为不厚矣。听其歌,饮其酒,能无感动于其心乎?然而“周行”之示,能言者皆可勉也。“视民不恌”,则非声音笑貎之所能为矣。不如是,将何以答主人之盛礼,而称其为嘉宾也邪!
二〇、乐记所举“欲”与“好恶”,大学所举“亲爱、贱恶、畏敬、哀矜”,中庸所举“喜怒哀乐”,孟子所举“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是人情,但名言之不同耳。凡情之发,皆根于性,其所以为善为恶,系于有节与无节,中节与不中节,辟与不辟而已。乐记大学中庸三说,足以互相发明。孟子道性善,故所举四端,主意只在善之一邉,其说终是不备。但以大学证之,亦可见矣。哀矜犹恻隐也,贱恶犹羞恶也,畏敬犹恭敬也,如发而皆当,又何辟之可言哉!此可见人心之危矣。危字着在中间,操持向上,则极于中庸所谓“天地位,万物育”,放纵趋下,则如乐记所谓“大乱之道”,固理势之所必至也。
二一、汉髙帝纪云: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徃视,则见交龙于上。夫人梦中所遇,从未闻在他人有见之者。史迁所记,殊费分疏。若太公所见者诚然,则媪决非梦。媪诚梦,则太公之所见者妄矣。
二二、汉武帝表章六经,而黄老之说遂熄,吾道有可行之兆矣。然终帝之世,未见其能有行,岂其力之不足哉?所不足者,关雎麟趾之化尔。善乎,汲黯之言曰: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柰何欲致唐虞之治乎!黯之学术不可知,然观乎此言,非惟切中武帝之病,且深达为治之本。
二三、唐之祸乱本于李林甫,宋之祸乱本于王介甫。林甫之祸唐,本于心术不端;介甫之祸宋,本于学术不正。
二四、图治当先定规模,乃有持循积累之地。规模大则大成,规模小则小成,未有规模不定,而能有成者也。然其间病源所在,不可不知。秉徳二三,则规模不定;用人二三,则规模不定。茍无其病,于致治乎何有!
二〇、久任自是良法。陆宣公明于治体,乃不甚以为然,盖欲以救徳宗之偏,庶广登延之路,以济一时之用,且于惇大之化或有小补焉,尔议法者未可执为定论。正徳间,愚尝建白此事,而并及超迁之说,大意以为,超迁之法与乆任之法相为流通,超于前自可责其后之久,超于后固无负其前之淹。此盖区区素见,因他策忤用事者,疏竟寝。
二六、取士之法,宜有变通。士行修,然后民徳归厚。治安之本,无切于此。
二七、孟子之学,亦自明而诚,知言养气是也。自明而诚者,未必便造其极,理须善养,“尽心知性”一章即是此义。然其告公孙丑,不曰:善养吾“性”,而曰“气”者,因告子“勿求于气”而言,以见其所以异也。程子尝言“学者须先识仁”一叚说话,皆与孟子相合,但以存字该养字尔。吾儒之学,舎此更无是处。然异学亦有假之以文其说者,不可不明辨之。
二八、凡圣贒言语,须是看得浃洽,义理方尽。若执定一处将来硬说,其它说不通处更不管,只是成就得一个偏见,何由得到尽心地位邪?近世学者因孟子有“仁,人心也”一语,便要硬说心即是仁,独不思“以仁存心”、“仁义礼智根于心”,其言亦出于孟子,又将何说以通之邪?孔子之称颜渊,亦曰“其心三月不违仁”,仁之与心,固当有辨。须于此见得端的,方可谓之识仁。
二九、程子曰:以吾观于儒释,事事是,句句合,然而不同。夫既曰事事是句句合矣,何以又曰不同?此正所谓毫厘之差也。且如吾儒言心,彼亦言心;吾儒言性,彼亦言性;吾儒言寂感,彼亦言寂感,岂不是句句合?然吾儒见得人心道心分明有别,彼则混然无别矣,安得同!
三〇、天地、鬼神、阴阳、刚柔、仁义,虽毎毎并言,其实天该乎地,神该乎鬼,阳该乎阴,刚该乎柔,仁该乎义。明乎此说,其于道也,思过半矣。
三一、义理愈穷究,愈见细宻。到得愈细宻处,愈难为言,一字未安,或反累其全体。故有志于明道者,其言自不容易,若可増可减,可移可换,吾未敢以为知言也。
三二、佛氏之学,不知人物之所自来,断不足以经世。儒而佛者,自以为有得矣,至于经理世务,若非依傍吾圣人道理,即一歩不可行。所得非所用,所用非所得,正所谓由其蔽于始,是以缺于终尔。内外本末,既不免分为两截,犹譊譊然动以“一贯”借口,吾圣人所谓“一以贯之”者,果如是乎!
三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盖以舜自期也。舜饭糗茹草,若将终身;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本原之地,同一无累,如此,则颜之进于舜也,其孰能御之!孟子曰:人能无以饥渇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此希圣希贒之第一义也。
山林日长,别无所事,札记之续,时复有之,然亦简矣。偶阅慈湖遗书,不觉又有许多言语。夫学之不讲,圣人以为忧。余言虽多,凡以讲明此学,非好辨也,于初学之士,或者未为无益。乃删取近年所记而并刻之,盖其言间有互相发明者尔。记凡再续,故其卷亦分为上下云。嘉靖癸巳夏五月戊申整庵识
困知记三绩 凡三十六章
一、“人心,人欲。道心,天理。”程子此言,本之乐记,自是分明。后来诸公,往往将人欲两字看得过了,故议论间有未归一处。夫性必有欲,非人也,天也。既曰天矣。,其可去乎!欲之有节无节,非天也,人也。既曰人矣。,其可纵乎!君子必慎其独,为是故也。独乃天人之际,离合之机,毫厘之差,千里之远。苟能无所不致其慎,则天人一矣……到此地位甚难,但讲学则不可不尽。
二、朱子语类有云:吾儒只是一个真实底道理。他也说我这个是真实底道理,如云“惟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只是他说得一边,只认得那人心,无所谓道心。愚按,此言真说透禅学骨髓。
三、明道先生云:知性善,以忠信为本,此先立其大者。说得头脑分明,工夫切当。始终条理,概具于三言之中。
四、徐居父问于朱子曰:尽己之谓忠。今有人不可尽告,则又当何如?朱子曰:圣人到这里又却有义。且如有人封自家说那人,那人复来问自家。某人凶恶,若尽以告之,必至杀人.夫岂可哉!?到这里又却别是一个道理。愚尝因此言而思之,窃以忠之为义,尽其心之谓也,非尽其言之谓也。今有凶恶之人于此,吾所闻于其仇敌,固有不容尽告之者。言之尽,必将至于杀人,吾则姑举其可言者告之,不可言者不以告也。此人闻其仇敌之言不至已甚,则杀心亦不萌矣……吾之言于彼者,虽有所隐而未尽,然所以保全两家,实在于此。此其用心曾有所不尽乎?事理自当如此便是义,似不须云“别是一个道理”也。
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盖疑夫子欲因南子以求仕也。始,夫子入卫,弥子便疑其求仕,故有“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之言,子路欣然奉之以告,未必不意夫子之见从也。而夫子答以“有命”,则固拂其意矣……及见南子,遂激发其不平之气,忿然见于辞色。然当是时,不独子路疑之,王孙贾亦疑之矣……“媚奥”之讽,殆指南子而言也,后人所谓“奥援”,,盖出于此。但贾之词微婉,故夫子应之亦甚从容。子路粗鄙.必然忿厉之甚,有未可遽解者,故夫子不得已而出矢言。然其所谓“天厌之”者,即“获罪于天”之意,亦可见其曲折矣……此章之旨,旧说多欠分明,区区之见,似颇得当时事实,记以俟后之君子。
六、侯氏之说中庸,以孔子问礼,问官,为圣人所不知,似乎浅近,恐未得为“至也”;以孔子不得位,为圣人所不能,尤害事。如此则是孔子非无意于得位,但力不能尔,岂所以论圣人乎!大凡解释经书,自不须一一引证,理明足矣……愚见以为,夭高地厚,罔测所穷,古往今来,莫窥所始,圣人所不知,殆此类也。有教无类,下愚不移,博施济众,尧舜犹病,圣人所不能.殆此类也。以此类求之,庶无远于“至也”之义。
七、作人才,厚风俗,非复乡举里选之法不可。科举取士,惟尚辞华,不复考其实行。其所得者,非无忠厚正直之士,任重致远之才。然而顽嚣鄙薄,荡无绳检者,由之而进,亦不少也。官使既多若人,风俗何由归厚?治不古若,无足怪也。诚使乡举里选之法行,则人人皆务修饰,居家有善行,居乡有令名,则居官必有善政,其于化民成俗,岂不端有可望者哉!!易:穷则变,变则通。孟子曰: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八、“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夫子善南人之言,殆亦有所感而发也。夫医,乃圣人仁民之术,所聚诚不轻矣……世之庸医,素、难弗通,经、脉莫辨,率以侥幸为事,妄投汤剂,缪施针砭,本非必死之疾,因而误死者往往有之。仁人君子,安得不为之动心也!然则教养之法,其可以不讲乎!巫之所从来者亦远,本以利人之生,而世之淫巫,往往假于鬼神时日以疑众,坐妨人事,阴耗民财,为害反甚。虽律有明禁,要不可不思所以处之之方。
九、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是五十者鲜不衣帛,七十者鲜不食肉也。今之槁项黄馘辈,岁得一布袍,朝夕得一盂蔬食,苟延残喘,为幸已多,何衣帛食肉之敢望邪!少壮之民,窘于衣食者,十常八九,饥寒困苦之状,殆不可胜述。中间一二岁计粗给,或稍有赢余,贪官污吏又从而侵削之,受役公门不过一再,而衣食之资有不荡然者鲜矣……此皆有目者之所共见,诚可哀也。仁人君子,能不思所以拯之之策耶!
一〇、学至于自得,,盖难其人。苟能笃信圣人之言而力行之,其所自立,亦可以无愧于君子矣……若夫未得谓得,言行相违,非余之所知也。
一一、五行之质根于地,而其气则运于天。根于地者,随用而不穷,运于天者,参错以成化。此理之可推者也……七政之齐,书于舜典,五辰之抚,着在皋谟。孟子亦有天时之说,其来远矣……穷其本末,不出乎阴阳两端。夫有气斯有神,有象斯有数,变化纷纭,胡可胜纪?然太极之妙,无乎不在。其流为谶纬、术数之学者,良由昧于至理,而溺于偏见耳。高明之士,固宜知所决择。如洪范五行之类,牵合附会,诚无足取,或乃并与其所当信者而不之信,至欲一例破除,将无矫枉过正已乎?
二一、“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朱子尝有是言。余尝疑其欠一理字。精思默究,盖有年矣。,辄敢忘其僭越,拟用“所”字易“知”字,觉得意义都完。然非敢臆决也,书曰:顾諟天之明命,论语曰: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非“所觉不昧”而何?此实平日存养工夫,不容有须臾之间者也……
一三、近世言太极者,皆不出汉儒“函三为一”之见。函字与生字意义大相远,若非真见太极之本体,难乎与之论是非矣……
一四、“当理而无私心则仁”,乃延平李先生之言,而朱子述之者也……此言须就人事上体认,内外兼尽,则仁之为义自明。或谓“当理即无私心,无私心即是当理”,而以柝心与理为未善。是,盖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且如齐桓公攘夷狄以尊周,汉高祖为义帝发丧,孰不以为当理?谓无私心得乎?又如直躬之证攘羊,申生不忍伤父之志而自毙,其无私心不待言矣。,谓之当理可乎?果如或者之言,则王伯将混为一途,而师心自用之害,有不可胜救者矣……
一五、圣贤立言,各有攸当,诚得其所以言之意,则虽说开说合,其理自无不通。伊川先生云:“配义与道”,谓以义理养成此气,合义与道也。方其未养,则气自是气,义自是义,及其养成浩然之气,则气与义合矣……本不可言合,为未养时言也。如言道,则是一个道都了。若以人而言,则人自是人,道自是道,须是以人行道始得。他日又云:中庸曰“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又曰“道不远人”,此特圣人为始学者言之耳。论其极,岂有可离与不可离,而远舆近之说哉!!向非伊川造道之深,安能说得如此分晓?故不知圣贤所以立言之意,未可轻于立论也。
一六、延平李先生、南轩张先生所见皆真,有言皆当,宜其为朱子之所敬畏也。延平因朱子喜看正蒙,尝语之曰:横渠说不须看。非是不是,恐先入了费力。南轩因朱子有“人心之安者是道”一言,明谓:此语有病。所安是如何所安?若学者错会此句,孰认己意以为心之所安,以此为道,不亦害乎!此等言语,惟是经历过来,方知其为至论。不然,未有不视为浅近者也……
一七、南轩与吴晦叔书有云:伯逄前在城中,颇疑某所解太极图。渠亦录去,但其意终疑“物虽昏隔不能以自通,而太极之所以为极者,亦何有亏欠乎哉!”之语,此正是渠紧要障碍虑。,盖未知物则有昏隔,而太极则无亏欠故也。若在物之身太极有亏欠,则是太极为一物,天将其全与人,而各分些子与物也,此于大本甚有碍。又答胡广仲书有云:知觉终不可谓仁。如所谓“知者,知此者也……觉者,觉此者也。”,此言是也。然所谓此者,乃仁也。知觉是知觉此,岂可遂以知觉为此哉!!此皆切至之言,不可不详玩也。近时讲学之误,正在此处。求如南轩灼然之见,岂易得哉!!
一八、彖传“神道设教”一言,近世诸儒多错会了,其所见率舆杜镐无异。夫惇典,庸礼,命德,讨罪,无非神道设教之事,不可以他求也。,盖“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神道云者,合体用而一名之尔。天地间只是此理,故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此义不明,至使奸邪如王钦若者,得假之以欺其君,以惑其众。学其可不讲乎!
一九.“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工夫即是一般,圣人之言,初无二致。但前章三句,说得浑沦。告樊迟者,较分明,易下手。年来常自点检,只此数语,都不曾行得成个片段,如何便敢说“仁能守之”!
二〇、庚辰春,王伯安以大学古本见惠,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序云: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着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勤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复而体正,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复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支与虚,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儒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
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数百言,并无一言及于致知。近见阳明文录,有大学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说,于格物更不提起。其结语云: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阳明学术,以良知为大头脑,其初序大学古本,明斥朱子传注为支离,何故却将大头脑遗下,岂其拟议之未定欤?合二序而观之,安排布置,委曲迁就,不可谓不劳矣……然于大学本旨,恶能掩其阴离阳合之迹乎!
二一、王伯安答萧惠云: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又答陆原静书有云:佛氏“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渠初未尝讳禅,为其徒者,必欲为之讳之,何也!
二二、大学八条目,八个字虚,八个字实,须字字看得有下落。不相混淆,方是本旨。而先后两字果见得亲切,自然那动分毫不得。若可随意那动,先者可后,后者可先,则非所以为圣人之训矣……或谓“物格知至,则意便诚,心便正,身便修,更不用做工夫。”此言尤错。即如此,经文何须节节下而后两字乎?姑无取证于经文,反求诸身,有以见其决不然者。
二二、湛元明尝辑遵道录一编,而自为之序云:遵道者何?遵明道也。明道兄弟之学,孔孟之正脉也。夫既曰兄弟矣。,而所遵者独明道,何邪?“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此明道之言也。“物所受为性,天所赋为命。”此伊川之言也。中庸测于“天命之谓性”旁注云“命脉之命,难语。”又加一语曰:“命门之云。”雍语又曰;“于穆不已,是天之命根。”凡此为遵明道耶,遵伊川耶?余不能无惑也。定性书有云: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雍语乃云:天理只是吾心本体,岂可于事物上寻讨。然则,明道之言,其又何足遵耶?名为遵道,而实则相戾,不知后学将安所取信也!
二四、明论、新论、樵语、雍语,吾闲中皆尝披览再三。中间以知觉为心之本体,凡数处;又以天理为心之本体,亦数处。不知所谓本体者,一耶二耶?谓心体有二,断无此理。体既不容有二,用其所认以为天理者,非知觉而何?其教学者,每以“随处体认天理”为言,此言如何破得?但以知觉为天理,则凡体认工夫,只是要悟此知觉而已……分明借天理二字,引人知觉上去。信乎,教之多术也!
既又得观其问辨录,乃有“知觉是心,必有所知觉之理”一言,似乎稍觉其误。然问辨录又其后出,复有“光明洞烛便谓之知性”之语。又其门人因或者“堕于有物”之疑,而自为之说曰:天理者,天之理也。天之理则有体而无物,变动不居,神妙不测,是故“知微知彰,知柔知刚”,“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何谓为有物也!答词明以“此说见得是”许之。据此二条,似其惑终未之解。夫“光明洞烛”“神妙不测”,心之为物然尔,岂可谓以为性与天理乎!且“知微”以下五知字,皆指人而言,经文甚明,不应彼此俱失照勘也。
二五、雍语有云:佛之广大高明,吾圣人已有之。而圣人之中庸精微,佛又何尝有邪。又曰:中庸精微,即是此心感应发用之妙,而广大高明,则心体也。据此言,则是佛氏心体与吾圣人无异矣……及答周冲问儒释之辨,则曰:圣人之学,至大至公。释者之学,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夫既许之以“广大高明”矣。,何为又有“至私至小”之议哉!?,盖佛氏之“广大高明”,即本觉之境界也,此正是元明悟处,其所谓“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即此,是以概之圣人而不疑。殊不知天德乃帝降之衷,非本觉也。本觉何有于中乎?不中故小,不中故私。狭小偏私,,盖先儒之所以议佛氏者,舍此则无以为儒释之辨,故不得不援之耳。
二六、新泉问辨录有云:不若大其心,包天地万物而与之一体,则夫一念之发,以至天下之物,无不在内。此非余之所敢知也。夫程子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乃其理之自然。今欲大其心以包之,则是出于人为,非所以为自然之理矣……如此体认,其于道也不亦远乎!中庸论至诚之德,到其极处惟曰“浩浩其天”,此其所以为实学也。
二七、程子所谓“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须是灼见仁体后,方可议此。今犹未识仁体,便要做自然的工夫,已明是助长了。只管翻来覆去,将勿忘勿助四字滕说不置,岂程子之所望于后学乎!诚欲识仁,须实用格物工夫乃可。格物工夫脱不得勿忘勿助,然便要不费纤毫之力,是诬也。凡程子之言具于大学或问中者,断不容易。真积力久,自当豁然有个觉处,斯识仁矣……识仁固已得其大者,然其间精微处,未必便能尽。故程子又有“存久自明”之训,说得都无渗漏也。以此知吾人为学,必须循序渐进,范我驰驱,如行万里之途,决非一蹴所能到。其或好高欲速,有能免于差缪而得所归宿者,鲜矣……
二八、孟子尝言:尧舜性之,汤、武反之。又以“由仁义行,非行仁义”称舜,其善云何?,盖“由仁义行”,自然从容中道,是则所谓“性之”也。“行仁义”者,于道亦无不中,所不足者从容,是则所谓“反之”也。比观雍语诸书,每自以为“由仁义行”之学,谓世之学者皆只是“行仁义”,而以伯道眇之,其言殊可骇。夫苟能躬行仁义,惟日孜孜,斯固可以希反之之圣矣。,求十一于千百,未易得也。彼伯道,直假之而已。,何有于躬行乎!吾夫子誉言: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已乎?我未见力不足者。谓之“用力”,非行仁义而何?吾夫子不应错以伯道诲人也。为此言者,亦何不思之甚乎!且舜,大圣人也,其命禹也,犹曰“予违,汝弼”,未尝自以为圣也。吾夫子亦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由仁义行者之言,盖如是。吁,言其可不慎乎?
二九、孟子尽心一章,实与大学相为表里。,盖“尽心知性”乃“格物致知”之验也,“存心养性”即“诚意正心”之功也,“修身以俟”则其义亦无不该矣……孟得圣学之传,实惟在此,始终条理甚是分明,自不容巧为异说。且学而至于“立命”,地位煞高,非平生心事无少愧怍,其孰能与于此!
三〇、王、湛二子,皆与余相知。于王,,盖尝相与论文,而未及细,忽焉长逝,殊可惜也。湛则会晤绝少,音问亦稀。然两家之书,余皆得而览之,区区之见终未相合,因续记一二于册。道无彼此,自不容有形迹之拘。后之君子,幸从而折其衷,斯道之明,庶乎其可望矣……
三一、宋儒林希逸,尝着三子口义。近有以刻本贶余者,因得而遍览之。其于庄、列两家,多用禅语以释其义,往往皆合。余尝谓:庄子、列子出入老佛之间。乃知昔人固有先得我心者矣……希逸高才能文,学博而杂,亦是无奈胸中许多禅何,故假庄列之书以发之。然于二子本意,十可得其七八,明白条畅,贤于郭、张之注远矣……
至于老子,殊未见得,只是以己意凑合成文。,盖此书劈初便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两句。至第二十章乃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五十二章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九章又曰:“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五千言中,母字凡屡出,词皆郑重,则此一字当为一书之要领无疑。中间许多说话,皆是作用工夫。其言取天下,言治国,言用兵,诸如此类,皆是譬喻,其道不出乎深根固柢而已……希逸于譬喻之言亦看得出,但不知其要领之所在耳。三子者之言,皆非正当道理,本无足论。顾其言颇有切中事情者,至于造化之妙,亦时或窥见一二,要在明者择之。
三二、“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此言以议扬子云可也。荀卿得罪于圣门多矣。,“不精”恶足以蔽之!如苏东坡所论“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乃为切中其膏肓之病耳。且如非十二子及性恶等篇,类皆反复其词,不一而足,不可谓不详矣。,颠倒谬戾一至于此,尚何详略之足议耶!韩昌黎之待荀卿,未免过于姑息矣……
三三、文中子议论,先儒,盖多取之。至于大本大原,殊未有见。观其称佛为“西方之圣人”,可以知其学术矣……
三四、欧阳子所著本论,,盖原于孟子“反经”之意,可谓正矣……惜其不曾就君相之身,直推明大本所在,犹落第二义也。夫教由身立,法不徒行。诚使君相交修,明善以诚其身,稽古以善其政,风行草偃乃其自然之理。邪慝之息,宁须久而后验乎?
三五、苏东坡论子思、孟轲及扬雄,累千百言,于性实无所见。独所谓“天下之言性者,皆杂乎才而言之”,此言却偶中也。自扬雄而下,以及近世诸儒,误处往往在此。有能洞明思、孟之本旨者,岂非后学之大幸欤!
三六、张子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盖兼人心道心而言也。程子曰: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则专指道心而言。道心即性,性命于天。程子方欲申明其所谓一理者,故于人心有未暇及尔。夫理之所在,神明生焉,理一定而不移,神万变而不测。凡有心者,体用皆然。须如此推寻,心之为义方尽。张说可疑,乃在上三句,末句则明有所本,初非臆见,自不容不尊信也。
困知记四续 凡三十一章
一、大学诚意是一刀两段工夫,正心、修身是磨棱合缝工夫。
二、大学所谓明德,即中庸之所谓德性。章句似指心而言,与孟子集注“尽心”之解无异,恐当与德性一般解说,于义为长。
三、生民之诗,恐当从毛说为正。元妃、世妃之辨虽久远难明,然姜嫄固为人妇矣……夫为人妇,祈子而得子,此常理也,安得谓之“无人道而生子”乎?然其所以见弃者,意必有奇形怪状,可骇可疑,如宋芮司徒女子之比,其为祥为妖,莫可测也。故屡置之危地以验之,至再至三而不死,则其为祥也可知矣……是固天意之所存也,何取于巨人迹乎?玄鸟生商,毛说亦正。
四、先天横图最宜潜玩。奇偶二画之中,当一线空白处,着太极两字,其旨深矣……阳奇而阴偶,二气流行不容有纤毫间断,但画而为图.若非留一线空白,则奇偶无自而分,此即邵康节所谓“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也……”偶画亦有空者,,盖二气之分,实一气之运,直行去为阳,转过来便是阴,须空一线,方见其转折处。阴之本体,只是后半截耳。只此一奇一偶,每加一倍,其数至不可胜穷。然倍至六画,则三才之道包括已尽。图虽无文,而其理甚显,要在默而识之。
五、范景仁、司马君实皆以文王配上帝,终周世常然。此当为不易之论。
六、孔门诸弟子之言,散见论语中者,凡四十五章,子张第十九在内。若挑出别为一篇,以附尧曰篇后,尤得尊圣言之体。当时记录者虑不及此,何也?
七、洪范五行,以其为民生日用之最切者,故列于九畴之初,所谓“民非水火不生活”也。五事固切于人身,然心稍有知识,习闻师训,乃能以渐修其德,而弘其用,故次之。蔡传谓“五事本于五行”,殊未见得。谓“庶征本于五事”,详经文“验用”之义,本字疑亦未安。又以庶征配五行,则箕子原无此意。,盖五行,质也,质附于地。庶征,气也,气运于天。以“润下、炎上”等语观之,谓“在天为五行”非其实矣……看来庶征一畴,但顺经文解说,便见天人感应之理,似不必过求。
八、中庸章句解“天命之谓性”大概是祖太极图说。“气则阴阳五行,理则健顺五常。”欲令一一相对,自不觉其言之多也。然太极乃性命之全体,恐须提出此两字,方见头脑分明。
九、中庸章句谓“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不致知。”说得极是。但谓“尊德性所以存心”,质之孟子“存心养性”之言,似乎倒说了。且专言知,而不及行,终是欠事。余尝再三寻绎,见得“致广大”“温故”两句是致知工夫,“极高明”“敦厚”两句是力行工夫,此皆同学之事,即所以尊德性也,意义甚明,但与章句欠合。又尝从头体认,见得“洋洋乎”三句是以造化言,“优优大哉!”三句是以人事言。即其散殊观之,为万为千,皆小也。自其体统观之,合千万以为一,不亦大乎?德性之中,固无不具。学问之道,又安得遗其大而专力于其小也?恐不须分小大立说。往答林次厓书虽尝引章句为证,只是要见两股分晓,义无取于小大也。
一〇、议礼最难。盖天下之事,有常有变,所遇虽异,而其理皆有不容易者。要在虚心无我,庶几得之。或稍有偏徇,则更无可言者矣……
一一、丧礼之废,莫甚于近世,更不忍言。其所以异于平人者,仅衰麻之在身尔,况复有墨其衰,以营营家计者乎!
一二、世道升降,系于人,不系于天。诚使吾人顾惜廉耻之心,胜于营求富贵之念,三代之盛,未有不可复者。
一三、尝闻京师有讲攘抢之谣。士风之陋一至于此,非国家之福也,此当有任其责者。
一四、诗云: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又云: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土,日监在兹。何等说得分明,只是人不见。诗云:雝雝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斁亦保。此文王所以与天为一也。
一五、“有来雝雝,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余尝喜诵此数句,但觉其妙,而不能言其所以妙者。
一六、刘静修有诗云:鸟声似共花枝语,好个羲皇向上人。觉得颇露筋骨。杨月湖特称赏之,人各有所见耳。
一七、陈子昂感遇诗首章仅四十字,太极生生之妙,阴阳消长之机,隐然皆见于言外。非有所见,安能及此?然不知反求诸身,只将作外边物事看了,故无益于修德之实。“知者见之谓之知”,其诸若人之类乎!
一八、孔父、仇牧、荀息之死,春秋皆书曰“及其大夫”。说者皆称孔父“义形于色”,仇牧“不畏强御”,荀息“不食其言”,故为圣人所与。余意不然。仇牧事迹弗详,姑勿论。若孔父徇其君,以数战殃民,民心离矣……荀息徇其君,以废嫡立庶,诸大夫之心贰矣……督与里克,因是乃敢肆其逆谋。即此论之,二人之罪,自不容掩。纵其大罪而取其小节,岂所以为训乎?原二人之心所以曲拘其君之欲者,凡以为利其身家计耳。安知胎祸其君若是之烈,而其身卒亦不免,则所谓身家之利果安在哉!?窃详经意,,盖所以深着二人不忠之罪,为万世人臣怀利以事其君者之大戒耳。“义形于色”之说,左传无之。传引白圭之诗以断荀息之事,司马温公独看得好,以谓“荀息之言,玷于献公未没之前,而不可救于已没之后。左氏之志,所以贬荀息,而非所以为褒也。”以此观之,是二人者,必非圣人所与。仇牧之死,亦可例推。
一九、“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真伪。”程子此言,学春秋者断不容易。传之所以有伪,,盖传闻之误耳。爱憎之言,何所不至?一或不审,而遂书之于册,流传既久,孰从而正之?此史家之通患也。圣经笔削,必无所苟。故凡三传之说有与经文不合者,但当一以经文为正,则辞不费而理自明。
二〇、一部战国策,无一句仁义之谈。孟子与齐、梁之君如何说得相着?事势至此,要是无下手处,在圣人则不可知耳。
二一、唐郭中令子仪,我朝魏国公达,皆有大贤之资,诚加之学问,与伊、吕殆相伯仲矣……
二二、人莫贵于自反,可以进德,可以寡怨,可以利用安身。其说已备于孔、曾、思、孟之书,但少见有能尊信者耳。若每每怨天尤人,而不知反求诸己,何但出门即有碍耶!
二三、告子以义为外,孟子非之,是矣……但详味孟子之言,疑亦有所未尽,,盖仁义皆合内外之道也。论语曰:义之与比。就与字看,便见分晓。
二四、论衡述太伯入吴采药,及后来让位事,本末颇详,宜必有据。谓“太王薨而太伯还”,尤可见其哀慕之至情,不失送终之礼。果如是,毫发无遗恨矣……
二五、吾家所藏王充论衡乃南监本,卷末有安阳韩性一序。非有本之学,不能为此文,其亦可谓知言矣……性所著书凡数种,意必多所发明,惜乎不可得而见也。
二六、文贵实。诗、书之文,无非实者。易彖、象之辞特奇,然皆实理,无一字无落着,故曰“易奇而法”。近世作者,往往以新奇相尚,要皆子虚乌有之类耳。
二七、“文起八代之衰”,此韩文公之所以为“文”也。近时学者,反极力追踪八代,何耶?
二八、明道先生尝历举系辞“形而上下”数语,乃从而申之曰:阴阳亦形而下者,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截字当为斩截之意。,盖“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及“一阴一阳之谓道”二语,各不过七八字耳,即此便见形而上下浑然无间,何等斩截得分明!若将作分截看,则下句“原来只此是道”更说不去,,盖道器自不容分也。
二九、“理同而气异、气同而理具”,此两说质之大传“形而上下”之言,终觉有碍。必须讲究归一,方得触处洞然。
三〇、明道先生答定性书有云: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此数句最紧要,最要体认。若认得分明,去用“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工夫,方有下落。“性无内外”云者,内外只是一理也。
三一、余尝志杨文恪公之墓。公所著述,书目颇多,皆据行状收入,然皆未及见。内皇朝理学名臣录.顷年方见刻本。公固近世之名臣也,录中所采,不谓之休休有容,可乎!
记凡六卷,首尾经二十年。体认之功,不为不勤,而反躬实践,终未之有得也。年且耄矣。,其能复少进乎!四续刻完,因书以寓歉。 嘉靖丙午端阳日整庵识
困知记附录
与王阳明书(庚辰夏)
昨拜书后,一日始获奉领。所惠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二编,珍感珍感。某无似徃在南都,尝蒙诲益,第苦多病怯,于话言未克倾吐所懐,以求归于一,是恒用为歉。去年夏士友有以传习録见示者,亟读一过,则凡向日所闻,徃徃具在,而他所未闻者尚多。乃今又获并读二书,何其幸也。顾惟不敏,再三寻绎,终未能得其指归,而向日有疑尝以面请而未决者,复丛集而不可解。深惟执事所以惠教之意,将不徒然,輙敢一二条陈,仰烦开示。率尔之罪度弘度之能容也,切详大学古本之复,盖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圣人之意殆不其然,于是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直以支离目之,曽无所用夫?当仁之让可谓勇矣,窃惟圣门设教,文行兼资,博学于文,厥有明训。颜渊称夫子之善诱,亦曰博我以文。文果内邪外邪,是固无难辨者。凡程朱之所为说,有戾于此者乎?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叚工夫也?顾经旣有此文,理当尊信,又不容不有以处之,则从而为之训曰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其为训如此,要使之内而不外,以会归一处,亦尝就以此训推之,如曰意用扵事亲,即事亲之事而格之,正其事亲之事之不正者,以归于正,而必尽夫天理。盖犹未及知字已,见其缴绕迂曲而难明矣。审如所训,兹惟大学之始,茍能即事即物,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而皆尽夫天理,则心亦既正矣,意亦既诚矣。继此诚意正心之目,无乃重复堆栈,而无用乎大哉?干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凡吾之有此身,与夫万物之为万物,孰非出于乾坤?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自我而观,物固物也;以理观之,我亦物也,浑然一致而已,夫何分于内外乎?所贵乎格物者,正欲即其分之殊,而有见乎理之一,无彼无此,无欠无余,而实有所统会夫,然后谓之知至,亦即所谓知止,而大本于是乎可立,达道于是乎可行,自诚正以至于治平,庶乎可以一以贯之而无遗矣。然学者之资禀不齐,工夫不等,其能格与否,或浅或深,或迟或速,讵容以一言尽哉?惟是圣门大学之教,其道则无以易此,学者所当由之以入,不可诬也。外此,或夸多而鬬靡,则溺于外而遗其内;或厌繁而喜径,则局于内而遗其外。溺于外而遗其内,俗学是已;局于内而遗其外,禅学是已。凡为禅学之至者,必自以为明心见性,然于天人物我,未有不二之者,是可谓之有真见乎?使其见之果真,则极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一毛一髪皆吾体也,又安肯叛君父捐妻子以自陷于禽兽之域哉?今欲援俗学之溺而未有以深杜禅学之萌,使夫有志于学圣贤者将或昧于所从,恐不可不过为之虑也。又详朱子定论之编,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尺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以何年为定?羸躯病暑未暇详考,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熈乙未,时朱子年方四十有六尔,后二年丁酉而论孟集注或问始成。今有取于答何书者四通,以为晚年定论,至于集注或问,则以为中年未定之说,窃恐考之欠详,而立论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黄直卿一书,监本止云此是向来差误,别无定本二字,今所编刻増此二字,当别有据,而序中又变定字为旧字,却未详本字同所指否。朱子有答吕东莱一书,尝及定本之说,然非指集注或问也。凡此愚皆不能无疑,顾犹未足深论。窃以执事天资絶出,而日新不已,向来恍若有悟之后,自以为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又以为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某固信其非虚语也,然又以为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揆之于理,容有是邪。他说姑未敢请,尝读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与张南轩答问书,内第四书,亦自以为其于实体似益精明,因复取凡圣贤之书以及近世诸老先生之遗语,读而验之,则又无一不合。盖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徃徃自见洒落处,与执事之所以自序者无一语不相似也。书中发其所见,不为不明,而卷末一书提纲振领,尤为详尽。窃以为千圣相传之心学,殆无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独不为执事所取,无亦偶然也邪?若以此二书为然,则论孟集注学庸章句或问,不容别有一般道理,虽或其间小有出入,自不妨随处明辨也。如其以为未合,则是执事精明之见,决与朱子异矣。凡此三十余条者,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髙论,而所谓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毫厘之不同者为祟于其间,以成抵牾之大隙哉?恐不可不详推其所以然也。又执事于朱子之后,特推草庐呉氏,以为见之尤真,而取其一说以附于三十余条之后:窃以草庐晚年所见端的与否,良未易知。盖吾儒昭昭之云,释氏亦毎言之毫厘之差,正在于此。即草庐所见果有合于吾之所谓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间鑚研文义之效,殆所谓真积力久而豁然贯通者也?盖虽以明道先生之髙明纯粹,又早获亲炙于濓溪,以发其吟风弄月之趣,亦必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但其所禀邻于生知,闻一以知十,与他人极力于鑚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鑚研文义为非,而以堕此科臼为悔?夫得鱼忘筌得兎忘蹄,可也,矜鱼兎之获而反追咎筌蹄以为多事,其可乎哉?然世之徒事鑚研而不知反说约者,则不可不深有儆于斯言也。抑草庐既有见,夫所谓昭昭者,又以不使有须臾之间断为庶几乎尊之之道,其亦然矣。而下文乃云于此有未能,则问于人学于已,而必欲其至夫,其须臾之间,间断与否,岂他人之所能与?且既知所以尊之之道,在此一有间断,则继续之而已,又安得以为未能而别有所谓学哉?是则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某非知道者,然黾勉以求之,亦有年矣,骎寻衰晚,茫无所得,乃欲与一代之英论学,多见其不知量也。虽然,执事平日相与之意,良不薄矣,虽则驽钝,心诚感慕而乐求教焉。一得之愚用悉陈之,而不敢隐。其它节目所欲言者颇多,笔砚久踈,收拾不上,然其大要亦畧可覩矣。伏惟经畧之暇,试一观焉,还赐一言,以决其可否。幸甚。
又(戊子冬)
侧闻旌麾伊迩,计不日当临弊邑,甚欲一瞻徳范,以慰多年渇仰之懐。柰病骨支离,艰于逺出,咫尺千里,怅惘曷胜!伏惟亮察。去年尝辱手书,预订文会,殆有意乎。左提右挈,相与偕之大道,为爱良厚,感戢无已。但无若区区之固滞何。夫固滞者,未免于循常,而髙明者恒妙于独得,窃恐异同之论,有非一会晤间之所能决也。然病既有妨,盛意何可虚辱,輙以近来鄙说数叚奉呈尊览,及尝反复髙论有不能无疑者,亦条为一叚,具如别幅。固知未能仰契尊旨,将不免为覆瓿之具,亦姑效其愚而已。虽然,愚者千虑容有一得,先暌后合,尚不能无望于髙明,伏希裁择幸甚。
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此执事格物之训也。向蒙惠教,有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自有大学以来无此议论,此髙明独得之妙夫,岂浅陋之所能窥也邪?然诲谕之勤,两端既竭,固尝反复推寻,不敢忽也。夫谓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凡其为物也三,谓正其物之心,诚其物之意,致其物之知,其为物也一而已矣。就三物而论,以程子格物之训推之,犹可通也。以执事格物之训推之,不可通也。就一物而论,则所谓物者,果何物邪?如必以为意之用,虽极安排之巧,终无可通之日。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一也。又执事尝谓,意在于事亲,即事亲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是一物,诸如此类,不妨说得行矣。有如论语川上之叹,中庸鸢飞鱼跃之旨,皆圣贤吃紧为人处,学者如未能深达其义,未可谓之知学也。试以吾意着于川之流、鸢之飞、鱼之跃,若之何?正其不正以归于正邪?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二也。又执事答人论学书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审如所言,则大学当云,格物在致知,不当云致知在格物;当云知至而后物格,不当云物格而后知至矣。且既言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又言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然则天理也,良知也,果一乎,果非一乎?察也致也,果孰先乎,孰后乎?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三也。
初作此书,将以复阳明徃年讲学之约,书未及寄,而阳明下世矣。惜哉!鄙说数叚皆记中语也,念非一家私议,因録之。
答允恕弟(己丑夏)
昨得手简,知尝细读拙记心性理气诸说,凡记中大节目,吾弟所见皆合,何慰如之!然心性之辨既明,则象山之学术居然可见,顾乃疑吾言为已甚,何也?象山之学,吾见得分明是禅,弟则以为似襌。似之为言,彷佛之谓也,以余观之,佛氏有见于心无见于性,象山亦然,其所谓至道,皆不出乎灵觉之妙,初不见其有少异也,岂直彷佛云乎!据象山所见,自不合攻禅。縁当时多以禅学目之,不容不自解尔。释氏之自私自利,固与吾儒不同,然此只是就形迹上断,他病根所在不曽说得。盖以灵觉为至道,乃其病根,所以异于吾儒者实在于此。而此二字,正是象山受用处,如何自肯拈出?余所谓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诚有见乎此也。格物之义,程朱之训明且尽矣,当为万物无疑,人之有心固然亦是一物,然专以格物为格此心,则不可说。卦传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徳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后两句皆主卦爻而言,穷理云者,即卦爻而穷之也。盖一卦有一卦之理,一爻有一爻之理,皆所当穷,穷到极处,却止是一理。此理在人则谓之性,在天则谓之命。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处也,岂可谓心即理,而以穷理为穷此心哉?良心发见,乃感应自然之机,所谓天下之至神者,固无待于思也。然欲其一一中节,非思不可,研几工夫正在此处。故大学之教虽已知止有定,必虑而后能得之,其工夫之详宻可知矣。若此心粗立,犹未及于知止,感应之际乃一切任其自然,遂以为即此是道,其不至于猖狂妄行者几希!凡象山之为此言,误人多矣,其流祸迄今益甚,士之好髙欲速者更倡迭和,骎骎乎有丕变于夷之势。世道升降将必由之,余惟恐攻之之不力,而无以塞其源,殊不觉其言之已甚也。来简有云,若阳避阴用,则象山乃反复作伪之人,此固君子之言,而亦可谓善辨矣。余敢忽哉!夫以象山之髙明,固宜不肯作伪,但其见性不的,而主张所学太过,未免颇有饰辞如辨。无极,书中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两语明是疎脱,却湏要遮饰。又如答李敏求心性材情之问,始终不见分晓,只是支吾,恐非所谓修辞立其诚也。弟尝徧读其书,试寻得几句:言性分明处来安有不服,阳避阴用之说,当不俟终日而改之矣。赵东山之赞,要在超然,独契本心一语,意欲为象山出脱禅学。余固谓象山有见于心,但无见于性尔。赞词得无尚费分说邪?湛元明议论多持两端,余尝儗之杨子云矣,况渠乃象山派下真法嗣乎?容有回护,言及于此,弟将又以为甚。顾不直则道不见尔,倘犹未合,不妨更熟讲之。余固尝言,辨之弗明而弗措焉,必有时而明矣。
附允恕原简
承示札记,反复数过,词意俱到,心性理气诸说,鄙见皆同。独象山条下,终未尽合。心性虽微有分原,只一理,象山想是合下心地清明,故所见过髙,不再细究,遂谓心即理也。又云格此物穷此理,此字皆指心言。人诚能穷得此心之理,亦何性不了。记云圣经格物穷理,果指心乎?然则物理,果皆非心乎?当恻隐处自恻隐等语,此良心发见处,恐亦无待乎思。又与王顺伯书,言儒者以人生与天理并而为三极,不尽人道,不足与天地并。释氏止见生死事大,此即其道之有异尔。后一书尤恳切,若谓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则象山乃反复作伪之小人,非惟朱子得以攻之,顺伯老兄亦将攘臂而驱之矣。阴实祖用其说,而阳讳其所自来,此亦朱之攻陆,未知能得其服辨否?与顺百书,朱子亦议其不是,今不及捡阅,尝爱赵东山之赞及近日湛元明之语,云谓之禅,吾不敢也;谓流而非禅,吾不信也。可谓平正之论。兄再思之。记得无已甚乎,无令后人之议今也。今专此申请,便中示正。病暑不能详悉。
答黄筠溪亚卿
道心性也,性者道之体、人心情也,情者道之用,其体一而已矣,用则有千变万化之殊,然而莫非道也。此理甚明,此说从来不易。来书乃有用非道乎之难,殊莫详所以,反复思之,得非人心道心之辨有未合乎?夫危微精一四语,乃心学之源。仆于此煞曾下工夫体究来,直穷到无可穷处,方敢立论。万一未合,愿相与熟讲之,此处合则无徃而不合矣。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髙见谓非圣人不能,是以不能无疑于鄙说。愚则以谓常人之心亦有时而寂,但茫无主宰,而大本有所不立,常人之心亦无时不感,但应物多谬,而达道有所不行,此其所以善恶杂出而常危也。此亦不须执纸上言语,验之于心,便自可见。既是人心动静如此,即不容独归之圣人矣。请更详之:
静无形而动有象,只是就已发未发上立论。非谓人伦庶物皆不必留意也。盖格物穷理工夫,记中第六第七章尝推明程子之意,其说亦既详矣。试求其下手处,惟性情最为切近,故此章粗举其端,至第二十一章方能尽其说也。果于性情上有见,则天下之理皆不外此。然亦须于事物上一一验过,或先于事物有见,亦须就性情上验过。盖内外只是一理,但有纎毫不合,便成窒碍,所见终未为的也。且吾心之理与人伦庶物之理,皆所谓无声无臭者也。既曰穷理,孰非明其所难明者乎?
知行尝并进,而知常在先,先儒有定论矣。南轩之说未见全文,所谓知有浅深,理固如此,阳明学术大本已自不同,其余要不足深辨知。万物同出一理为知至,此言未为不是,但不知吕氏于格物处若何用工,乃自为四说之异?据其所说,与同出一理之言自不相应,朱子以牵合二字断之,可谓切中其病矣。余所云物格则无物者,诚以工深力到而豁然贯通,则凡屈伸消长之变、始终聚散之状、哀乐好恶之情,虽千绪万端而卓然心目间者,无非此理。一切形噐之粗迹,举不能碍吾廓然之本体夫,是之谓无物。孟子所谓尽心知性而知天,即斯义也。天人物我,其理本一,不容私意安排。若有意于合物我而一之,即是牵合之私,非自然之谓矣。勉强牵合,此处或通,他处复碍,何由得到尽心地位邪?来书所举无物之句,格字在物字上,恐一时笔误也。
六十五章重添注脚之烦,诚如来谕。但于理一分殊之义,似乎稍有发明,不知观者縁何反惑继之者?善即所谓感于物而动,直縁程子之意而申明之耳,非以化育形容人心也。盖程子继善之云,是就人性发用处说。感物而动,正是人性发用处也,以感动释继善,程子本意较似分明,似亦无可疑者。惟浊其感动之物欲以下三语,原本倒却正意,后尝改正,所以致惑或恐在此,更希指示也。
指擿之谕,盛徳之言也,感佩感佩。初间遇有所见即记之于册,似此类多矣。及冩净本,亦颇自觉伤直,多已削之。所未果尽削者,诚虑道之不见也。然直有余而礼不足,仆诚过矣。将何以补之乎!
答欧阳少司成(甲午秋)
得六月望日书,披阅再四,承不以老朽见弃,为之欣然。倾倒多至累幅,厚意何可当。夫道之不明久矣,所幸圣贤之遗书尚存,有志于学者诵其言而咀其味,探其归趣反而验之吾心,庶或窥见其一二,以为持循之地。顾有道之君子,世不多得,是非得失莫或正之,其所取证,终亦不出乎圣贤之书而已。仆之从事于此,盖亦有年,齿髪既凋,自度无能复进,乃笔其区区之见,以与朋友讲之。然视为老生常谈,一览而遂置之者多矣。异同之论,邈乎其未有闻,顷辱贻书,见需拙稿,夙钦髙谊,因輙以奉寄,意者将有合焉。诲札遄来,则枘方凿圆,殊不相入,髙见已定,殆亦无复可言者矣。而书词丁宁,不容自己,勉罄所闻以复请,更详之来书凡三叚,第一叚申明良知即天理之说甚悉,首云知觉与良知名同而实异,末云考之孔曾思孟濓溪明道之言,质之楞伽楞严圆觉涅盘诸经,其宗旨异同颇觉判别。足知贤契不肯以襌学自居也。然人之知识不容有二,孟子本意但以不虑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谓别有一知也。今以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知是非为良知,知视知听知言知动为知觉,是果有二知乎?夫人之视听言动,不待思虑而知者亦多矣,感通之妙捷于桴鼔,何以异于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发乎?且四端之发,未有不闗于视听言动者,是非必自其口出,恭敬必形于容貌,恶恶臭輙掩其鼻,见孺子将入于井辄匍匐而徃救之,果何从而见其异乎?知惟一尔而强生分别,吾圣贤之书未尝有也,惟楞伽有所谓真识现识及分别事识三种之别。必如髙论,则良知乃真识,而知觉当为分别事识无疑矣。夫不以襌学自居,志之正也,而所以自解者,终不免堕于其说,无乃未之思乎?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是以谓之良知,亦谓之天理。仆虽耄,固知贤契所得在此数语,然其误处亦在此数语,此正是讲学切要处,不得无言,第恐定力难移,言之苦无益尔。虽然,吾心其可以不尽乎?夫谓良知即天理,则天性明觉只是一事,区区之见要不免于二之,盖天性之真乃其本体,明觉自然乃其妙用,天性正于受生之初,明觉发于既生之后,有体必有用,而用不可以为体也。此非仆之臆说,其在乐记,则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即天性之真也;感物而动,性之欲,即明觉之自然也。在易大传,则所谓天下之至精即天性之真也,天下之至神即明觉之自然也。在诗大雅,则所谓有物有则即天性之真也,好是懿徳即明觉之自然也。诸如此类,其证甚明,曾有一言谓良知为天理者乎?然孔曾思孟濓溪明道之言,贤契尝考之矣,或恐别有可证髙论者,惜乎畧未举及。仆请再以所闻于数子者证之:孔子尝言知道知徳矣;曾子尝言知止矣;子思尝言知天知人矣;孟子尝言知性知天矣。凡知字皆虚下一字皆实,虚实既判,体用自明,以用为体,未之前闻也。况明道先生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尤为明白易见。上下千数百年,其言如出一口,吾辈但当笃信而固守之,岂容立异,若前无所受而欲自我作古,徒滋后学之惑而已?非惟不足以明道,且将获罪于圣门,可不慎乎!且仆又尝闻之,伊川之道与明道无异,晦庵之学以二程为宗,来书所举,竟不及二先生,何也?得无以其格物之训于良知之说有碍乎?夫天人物我,其理无二,来书格物工夫惟是随其位分修其日履,虽云与佛氏异,然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则无以达夫一贯之妙,又安能尽已之性,以尽人物之性赞化育而叅天地哉?此无他,只縁误认良知为天理,于天地万物上良知二字自是安着不得,不容不置之度外尔。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天地万物之理既皆置之度外,其所本从可知矣。若非随其位分修其日履,则自顶至踵,寜复少有分别乎?二先生所见之理洞彻无间,凡其格物之训,诚有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其孰能易之?世儒妄加诋訾,以自陷于浮薄,谅贤契之所不取,然于二先生之学似宜更加之意,不以所见偶未之合而遂置之,斯文之幸也。第二叚所论学问思辨工夫,与仆所闻亦无甚异,但本领既别,则虽同此进,为之方先后缓急,自有不可得而同者。盖以良知为天理,则易简在先,工夫居后,后则可缓。陈白沙所谓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自兹以徃。但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是也。谓天理非良知,则易简居后,工夫在先,先则当急,中庸所谓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是也。此说颇长,姑举其槩,以贤契之明悟,宜亦不待余词之毕也。圣贤经书,人心善恶是非之迹,固无不纪,然其大要,无非发明天理以垂训万世,世之学者既不得圣贤以为之师,始之开发聪明,终之磨礲入细,所赖者经书而已。舍是则贸,贸焉莫知所之,若师心自用,有能免于千里之谬者鲜矣。善读书者莫非切已工深力到内外,自然合一,易简之妙于是乎存。岐而二之,不善读书者也。夫天下之士亦多矣,岂可谓凡读书者皆逺人以为道,惟尊奉其良知以从事于易简者乃为不逺人以为道乎?第三叚所论教学本原,与夫后世学术之弊,亦可谓句句合矣。但微意所在,乃专以尊奉良知从事于易简者为是,穷究物理博通于典训者为非。只縁本领不同,故其去取若是。夫孔孟之絶学,至二程兄弟始明,二程未尝认良知为天理也,以谓有物必有则,故学必先于格物。今以良知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此语见传习録,来书亦云,致其良知于日履之间,以达之天下),则是道理全在人安排出,事物无复本然之则矣。无乃不得于言乎(雍语亦云,天理只是吾心本体,岂可于事物上寻讨。总是此见)?不得于言而勿求诸心,此是告子大病,凡为孔孟之学者或偶沾斯疾,不早进暝眩之药以除其根,是无勇也。古者大学之教,非秀民不预,农贾罝兎诚有所不能及者,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公侯腹心,天资之忠厚者,亦云可矣,岂真见而知之,与太公望散宜生等乎?古人自幼而学,至四十始仕,三十年间无非为学之日,既专且久,道明而徳立。及为公卿大夫,直行其所学而已,不暇为学,又奚病焉?来书不能及,不暇为之说,殆以广招徕之路,使人竞趋于易简尔,岂通论乎?格致与博物洽闻不同,先儒已自说破,彼徒博而不知,反诸约者望其入道,诚亦难矣。若夫讲之精辩之悉知之明而学之果不差焉,斯固吾夫子之所谓好学者,岂易得哉!学既不差,安有源逺本披之患?本披源逺,皆差之毫厘而不自觉者也。嗟乎,安得先觉之君子特起于今之世以尽觉夫未觉者哉!累幅之书,中间尽有合商量处,第年老精神短,照管不及,又恐乱却正意,是以但即其切要者论之。然体用两字果明,则凡未经商量者,虽欲不归于一不可得也。未审髙见毕竟以为何如,言有尽而意无穷,千万详察。
又
二月十一日,得去年十月晦日所惠书,徃复间不觉遂半年矣。披览之既欣慰可知。仆独学无朋,见闻甚少,向来奉复,诚欲资丽泽之益,故词繁而不杀。兹承逐条开剥,俾得闻所未闻,幸甚幸甚。夫良知之说,贤契讲之久矣。其义皆先儒所未及,仆之所守,不过先儒成说,其不合也。固宜详味。来书词虽若谦,而所执弥固。固以凝道,谦以全交,可谓两得之矣。老拙于此尚何言哉!然而琼玖之投,木瓜之报,又礼之所不容废者,敬就来书再举一二,以见枘凿之不相入处,刓方为圆,老拙固所不能;斵圆就方,贤契亦或未肯。姑以奉酬雅意焉尔。来书谓立言各有所当,此语固然。乐记亦云物至知,知不妨自为体用也。但以理言,即恐良知难作实体看,果认为实体,即与道徳性天字无异,若曰知此良知,是成何等说话邪?明道学者须先识仁,一章首尾甚是分明,未尝指良知为实体也。首云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中间又云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初未尝语及良知,已自分明指出实体了,不然,则所谓存之者果何物邪?且订顽之书具存,并无一言与良知畧相似者,此理殆不难见也。其良知良能以下数语,乃申言存得便合有得之意,盖虽识得此理,若欠却存飬工夫,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已合彼终未有之,惟是存养深厚,自然良知日明,良能日充。旧习日消此理,与心渐次打成一片,便为已有。夫是之谓有得,其语脉一一可寻也。此章之言,陈白沙尝吃紧,拈出近时有志于学者率喜谈之,然非虚心潜玩,毫厘之差,或未能免,无乃上累先贤已乎!又来书力辨置之度外一言,仆固知此言之逆耳,然窃有所见,非敢厚诬君子也。尝读文言有云,大哉干乎,刚徤中正。纯粹精也。此天理之本然也(象传有云)。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此天理之在万物者也。吾夫子赞易,明言天地万物之理以示人,故有志于学者,须就天地万物上讲求其理,若何谓之纯粹精,若何谓之各正,人固万物中之一物尔,须灼然见得此理之在天地者与其在人心者无二,在人心者与其在鸟兽草木金石者无二,在鸟兽草木金石者与其在天地者无二,方可谓之物格知至,方可谓之知性知天。不然,只是揣摩臆度而已。盖此理在天地则宰天地,在万物则宰万物,在吾心则宰吾身,其分固森然万殊,然止是一理,皆所谓纯粹精也。以其分之殊,故天之所为有非人所能为者,人之所为有非物所能为者,以其理之一,故能致中和,则天地以位,万物以育,中即纯粹精之隐于人心者也,和即纯粹精之显于人事者也。自源徂流,明如指掌,故曰圣人本天。仆之所闻盖如此。今以良知为天理,即不知天地万物皆有此良知否乎!天之髙也未易骤窥,山河大地吾未见其有良知也;万物众多,未易徧举,草木金石吾未见其有良知也。求其良知而不得,安得不置之度外邪?殊不知万物之所得以为性者,无非纯粹精之理,虽顽然无知之物,而此理无一不具。不然,即不得谓之各正,即是天地间有无性之物矣。以此观之,良知之非天理,岂不明甚矣乎?来书所云,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万物,无有一处安着不得。而置之度外者,只是认取此心之灵,感通之妙,原不曾透到万物各正处,未免昏却理字,终无以自别于弄精魂者尔。颇记佛书有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见一切羣生前随縁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非所谓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万物者邪。此之暌而彼之合,无他,良由纯粹精之未易识,不肯虚心易气以求之尔。率意尽言,似乎伤直,然非以求胜也,盖讲论道理,自不容于不尽。是非取舍则在明者择焉,倘犹未亮,姑置之可也。因风时寄数字以慰岑寂,足见久要之义。乡书已祇受,珍感珍感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