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史论云,义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义,全生可也。夫义当生则生,义当死则死,义者所以主生死而非对立之物也。岂有时而轻重哉?义重于生已为语病,又可谓生重于义乎?虽然此自汉以来学者之所共蔽,晔也,淑人,何足以知之。
唐苏颋论夷齐四皓优劣,云,四皓见贤于子房,夷齐称仁于宣父,与其称仁于宣父,不犹愈于见贤于子房哉。鄙哉斯言,为论不求是非之真,而徒倚古人以为重,殊可笑也。吕东莱曰:竞驽骥者,至伯乐而定;竞是非者,至孔子而定,然随伯乐而誉马,未免为不知马,随孔子而誉人,未免为不知人,其相去一何逺哉。
老苏諌论曰: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龙逄、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予谓挟仪、秦之术者,必无逄、干之心,存逄、干之心者,固无事乎仪、秦之术也。苏氏喜纵横而不知道,故所见如此。
邵氏闻见録云,颜子得位为尧、舜,孟子得位为汤、武,此缪论也。圣贤事业易地则皆然,何尝有决择之意,彼徒见颜子穷居陋巷,黙无所为,而孟子游说诸侯,急于救世,遂敢臆度,而为是斩絶之论,岂知颜、孟者哉。
苏武不降匃奴,名重千古,而当时止得典属国,世皆恨之。陈季雅曰:臣子合当事,不当受重赏。此论虽高,在臣子自处可也,施于国家则不可。显忠遂良,成、汤之所以昌,崇徳报功,武王之所以治。信如陈氏之言,则善善之道亡,而励世之具废矣。
温公排孟子而叹服杨雄,荆公废春秋而崇尚周礼,东坡非武王而以荀彧为圣人之徒,人之好恶有大可怪者。
司马君实正直有余而寛假曹操,苏子由道学甚髙而奨饰冯道,皆缪戾之见,不足为长厚也。
司马温公论曹操簒汉,以为非取之汉,而取之盗手,失言之罪,万古不磨。胡致堂力攻之,是矣。及其论萧道成当讨,苍梧刘智逺不必赴晋难,乃皆引以相明而不废,何邪?是非有定理,而前后反复以迁就已意,此最立言之大病也。
东坡以武王伐殷为非圣人,斩然不疑。至其论范蠡之去,荀彧之死,则皆许以圣人之徒,是何靳于武王而轻以予二子也?
苏子由论曹操曰:使其主盟诸夏而不废旧君,上可以为周文王,下犹不失为桓文公,不能忍而甘心于九锡之事,此荀文若之所以为恨也。胡寅论王敦曰:使其回悖逆之心,有事于中原,与刘焜、祖逖之徒犄角进取,必可以克复旧物,不此之虑而甘为叛臣,其亦不善择术矣。其论朱温曰:为全忠计既下韩建,服李茂真,经理长安,纪纲朝政,率天下方镇以敬顺之道,唐若未亡,吾固事之,若天命改授,亦不容释。嗟夫,二子之意则善矣,抑不思彼三贼者可以是而望之乎,书生之迂阔如此。
子由杂志记道人犯罪,不可加刑事,其言甚鄙,非惟屈法容奸有害正理,而区区妄意于神仙,殊为可笑。盖苏氏议论阔疎者非一,而此等又其尤也。
三良殉葬秦伯之命,诗人刺之,左氏议之,皆以见缪公之不道,而后世文士或反以是罪三子。葛立方曰:君命之于前,众驱之于后,三良虽欲不死,得乎?此说为当。东坡诗云: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真孝爱,三良安足希。若以魏颗事律之,则正可责康公耳。栁子厚所谓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是也。吕氏博议反复曲折,以辨三子之非,刻核尤甚。始予犹谓是少年场屋之文,出于一时之率尔,而读诗记?黄鸟篇复引苏氏语为解,乃知其所见之蔽盗,终身也。
郑厚曰:王道备而帝徳销,史法尽而经意逺。予谓王道不殊于帝徳,史法无害于经意,直厚之鄙见如是耶。
郑厚以欧阳子作史,辨太深而法太尽。予谓辨无太深,法无太尽,论其当否则可矣。
郑厚曰:使汤、武不为乱臣贼子倡,未必后世敢兆是乱也。予谓不然。圣人与天为徒而以大义公天下,遇所当为固不暇逺忧后世,而乱臣贼子亦不必借口而后发枭獍豺狼之恶,何尝有所因乎?且魏、晋而下,凡簒夺者皆以禅譲为名,然则尧、舜亦为乱臣贼子倡乎?以是论汤、武,陋矣。厚又云,以汤、武顺天应人,非得己者,此书生所知也。呜呼,顺天应人,易之所称也,厚虽鄙薄圣贤,其于孔子犹若有所惮者,至是说则并孔子而不取矣。小人无状,一至于此,天下之事亦有非书生所知者,多名教之理,而书生不知,则谁复知之。且厚独非书生耶,何其背本之甚也。如厚之徒,固不足道。然汤、武之是非,古今多疑之,予不可不辨。
郑厚小子敢为议论而无忌惮,汤、武、伊周至于孟子皆在所非,或至诋骂,至汉祖、萧、曹、平、勃之徒则尊为圣贤而亟偁之,复以欧公讥病唐太宗为薄,佞夫之口其足慿乎。
郑厚曰:江河之流,多浑浑,栋梁之材,多磥砢,至亷者以秽飬之,至羙者以丑袭之,衣锦尚褧之义也,无管仲之三归具官,塞门及坫,则仲一浅丈夫也,必不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无萧何之强买贱贳,则何一介士也,必不能镇国家抚百姓为一代宗臣;无霍光之阴妻邪谋宠女立后,则光一忍人也,必不能当庙堂拥幼君处废立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呜呼,自古跌宕不覊之士,往往畧细谨犯非法,君子取其所长,恕而不责,则有之,今曰必如是而后可以了大事,然则凡修身慎行者,举皆碌碌而无足取矣,亦何以学为哉。世惟知其讪薄汤、武、伊周之非,而不知此等尤名教之罪人也。
韩退之尝曰:孟氏醇乎醇,荀、杨大醇而小疵。以予观之,孟氏大醇而小疵,杨子无补,荀卿反害,不足论醇疵也。
退之三器论以为阶太平之治,归天人之心者,不在是,其言惬当,出人意表,在韩集中当为第一,然辞采不足观,亦如范蠡招大夫种议,故不入内篇,惜哉。
柳子厚断刑时,令四维贞符等论,皆核实中理,足以破千古之惑,而东坡痛非之,乃知秦、汉诸儒迂诞之病,虽苏氏亦不免也。
柳子厚非国语虽不尽佳,亦大有是处,而温公、东坡深罪之,未为笃论也。
通鉴一书妙絶古今,虽万世不能易也,惟荀彧评为可恨耳,当删去之。
正闰之说,吾从司马公;性命之说,吾从欧阳公;祭礼之说,吾从苏翰林;封建之说,吾从范太史,余论虽髙,吾弗信之矣。
甚矣,中道之难明也。战国诸子托之以寓言假说,汉儒饰之以求节繁文,近世之士参之以禅机玄学,而圣贤之实益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