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用与藏,非凡俗可测也。孔子生于春秋,人见其有时用行,而不知圣人无藏非行,虽舍亦用也。譬如舍车从徒,而用贲在趾也。人见其有时舍藏,而不知圣人无行非藏,虽用亦藏也。譬如用光在庭,而藏灯在幙也。夫惟圣人善用其藏,自非圣人,则莫若善藏其用而已。吾友黄子苍舒,轻用其才,不能藏也,遭忌被陷濒死者数矣。大难既脱,杜门读书,以为人尽愦愦,莫可与言,乃与妇人穷经论史,陈说百家。妇人不知,拍膝而笑。黄子出谓贺子曰:吾昔尝与士大夫言矣,彼之不知,犹妇人也。贺子曰:子之用才侈矣。虽然,能用以夸士大夫,而不能用以傲妇人。黄子曰:何谓也?贺子曰:子不知乎?智与智敌,则智者愚。愚与智恬,则愚者智。以愚用智,则愚益愚。以诚守智,则智益智。今以王积薪之弈与其偶,方罫用算,其偶莫敌也。及遇不为弈者,而积薪之弈始穷。彼算有胜败,而不为弈者本自无胜,安见其败?我不见败,则固积薪之所不能胜矣。以郭舍人之投壶与其曹,贯耳用骁,其曹莫敌也。及遇不用骁者,而舍人之骁始穷。彼骁有得失,而不用骁者本自无得,安见其失?我不见失,则固舍人之所不能得矣。使人皆知以不败为胜、以不失为得、以不用之用为大用之用,有何愚拙?不与智巧比方齐量也哉。是以蜩蝉不用口而能鸣,其所用者内也;君子亦不用辨,而能以不辨止天下之言,则不辨之言过于邹衍也。象罔不用目而能见,其所用者,天也;君子亦不用察,而以不察息天下之明,则不察之明过于离朱也。蚍蜉不用戈矛而能战,其所用者诚也;君子亦不用斗,而以不斗服天下之猛,则不斗之力过于庆忌也。何也?彼辨者察者鬬者,以屡用故穷;而不辨不察不斗,以不用,故不穷也。屡用而穷,穷则绌用,绌用而用,愚拙笑焉;不用而不穷,不穷则足用,足用而不用,智勇藏焉。藏非用也,然天地间公私之用,莫非山林川泽之藏,则藏固便于天下之为用者也。盖尝见制璠玙之重器者,欲求为可用,先求为可藏;铸湛卢之利剑者,不得已而后用,未及用而先藏。璠玙屡用而不藏,则宝光易销;湛卢屡用而不藏,则威神不守。是故君子善吾藏,乃所以善吾用也。藏之为用,黯而常耀,敛而弥光。而炫之而夸之,则必至于藏与用两失而后已焉,可不谨哉!昔者西域高坐道人至晋,不学华言,晋之名流皆服其理胜。而南唐徐铉,负其才辨,修贡于宋,宋太祖知之,自择不识字者一人为之馆伴,晨夕相随。铉与高谈,援古证今,徐及国事,此人不知,唯唯而已。铉不能测,再三强聒,全无应酬。铉遂气沮而默,及见太祖,亦不敢伸辨,侘傺而归矣。嗟乎,高坐道人能藏辨于默,而铉不能用默为辨。铉出江南,云兴瓶泻,富于缥缃之万牒铉。入大宋,舌敝唇焦,反穷于不识字之一人,岂非用有穷而藏无穷也哉?今也子以所知者告人,而世人不知,则子之所用者已穷,而世人所不知者无穷。彼以其无穷者穷子之所已穷,吾惧妇人之笑未易休也。黄子瞿然思、惕然戒,曰:吾今知所以藏矣。子益我矣,子生我矣。余曰:可矣。虽然,犹二之也。若夫古之至人,藏身于天下,则虽干将莫邪莫之伤也;藏天下于身,则虽奡浞操莽莫能夺也。彼且以道藏智,以智藏身,以冲虚无为之身藏天下。藏不在内,用不在外,其藏无迹,其用无方。斯藏用一机、身与天下一体之大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