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今而知贪者之得,不如廉者之得也。贪者以得利为宝,廉者以得名为宝。既而名之所集,利亦归焉;名之所去,利亦亡焉。于是贪者不崇朝而丧二宝,廉者不崇朝而得二宝矣。语贪者得宝于廉者之前,廉者病之;及语贪者丧宝于贪者之前,即贪者亦必病之。病之而不能已于贪者,非其气质然也,物有所蔽而智有所昏也。盖尝征其得失于治贾者矣。古之善治贾者,莫如司马子长,子长曰“廉贾归富而贪贾贫”,又曰“贪者三之,廉者五之”。何贪廉相去之远哉!彼见夫贪贾之所逐者,众射之利,而不知众之所射,久而成垄也;所慕者腾贵之货,而不知贵之所腾,久而反贱也。且夫顾恋则不能争时,纤悉则不能得人,狃常不变,机或失于物先;垄断不止,算反遗于目睫。凡此贪贾之所以失,即廉贾之所以得,而贪者不知也。即有知之者,教之以陶白之道,以弃为取,以散为聚,以仁义为奇赢,以好行其德为居积之术,而贪者愈不知也。及至智尽能索,愈贪愈瞀,归而与廉贾校其盈缩,而后悔其不能廉也已。岂独治贾哉,推之治郡,亦若是矣。合浦太守贪,而海珠尽徙,及孟尝为守,而珠始还;零陵太守贪,而锺乳尽枯,及崔君为守,而乳始复。非必珠果徙而乳果枯也,采珠之民苦于贪珠,不得已而以徙告;采乳之民苦于贪乳,不得已而以枯告。及得廉守,而民始得献其珠、贡其乳,则谓珠以廉还、乳以廉复可也。由为郡而推之为国,亦若是矣。楚相子文,衣不重帛,食不重肉,非廉于衣帛食肉也,其意在以节爱为富庶,使其君长为伯主、其身长为贤令尹、其族若敖氏长为楚执珪,其廉于衣帛食肉者,乃所以长有其衣帛食肉也;鲁相公仪休,嗜鱼而不受馈鱼,非廉于受鱼也,其意恐以受鱼骫法获罪,免相亡禄,朝夕不得食鱼,但使馈不受、法不骫、相不免、禄不亡,则鲁国东海之鱼,鼎烹而瓮腊之,终身食而不匮,其廉于受鱼者,乃所以长得嗜鱼也。由为国而推之为天子治天下,亦若是矣。汉武帝行算车算船告缗之法,以罗天下之财,民财已竭,而国用愈绌,廪无赤米、野多暴客者,以贪致贫也;汉文躬行节俭,薄赋省征,每岁减民田租之半,民财既裕而国用愈饶,大府赤仄贯朽,黄金充溢,大仓之粟蠹烂而陈陈相因者,以廉致富也。由治天下而推之取天下,亦若是矣。项羽惜爵禄、爱疆土,有功者无尺寸之土,卒丧西楚者,惟贪天下,乃所以失天下也;高祖入秦,封咸阳府库而不私,宝玉无所取,妇女无所爱,所下郡县即以封功臣,且捐关以东弃之,以与韩彭黥布三人,使各自为战,卒成帝业者,惟无贪于天下,乃所以得天下也。若夫猥薄微贱之事,贪廉之效更可征也。奕者以争小而遗大矣,博者以金注而成昏矣,教射者以多获受棰楚,造舟者以多欲失鸿宝矣。以至饭牛者爵禄不入于心而牛肥,削鐻者庆赏不干其怀而鐻就。凡若此类,更仆难数。而乃愈知贪者之得,不如廉者之得也。廉者常明,贪者常暗;廉者常见有余,贪者常见不足;廉者之得在不患得,贪者之失在于患失。不患得者,以不患而得,得之亦无患;患失者,弥患而弥失,亦弥失而弥患。吾独慨夫后之求富贵者,皆贾也,皆贪也,皆患得而不得,患失而弥失,终身与患相寻而不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