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生聚

类别:子部 作者:明·贺贻孙 书名:激书

    天崇之间,国用大绌,有为司农持筹者,指画详密,出以示余。余谓之曰:此皆搜剔四方之财以归天子,可言聚财,不可言生财也。夫财可生而不可聚也。天子欲聚民财,必用心计小术之臣为腹心,而心计小术之臣必用贪酷之吏为手足,用贪吏以聚民财,犹蜻蜓之食尾也,蜻蜓自甘其尾,饥则食之,尾之甘液聚而归腹,腹既饱饫,而蜻蜓之生已绝矣;用酷吏以聚民财,犹西域人之馔羊也,西域人有肥羊,将为馔,系狮以怖之,羊得怖而栗,身之浮臕聚而销归于肉,肉既美腴,而羊之生已绝矣;用心计小术之臣以聚民财,犹河东公子之为园也,园有名花而好饲蜂以酿蜜,园有嘉果而好任狙猿以代攀摘,园有池沼可以游泳鲂鲤,而多畜鸬鹚鸳鸯鹙鹭诸禽以代网罟。花英聚于蜂而花悴,菓实聚于猿狙而菓尽,鲂鲤聚于诸禽而池沼竭,于是金谷锦丛,遂为棘场废苑矣。彼蜻蜓之所以生者尾,羊之所以生者臕,花果之所以生者英与实,而池沼之所以有生者鱼也,从而聚之且绝其生,况可聚民财以绝民生也哉!传曰“财聚则民散”,又曰“生财有大道”,此以言财之可生而不可聚也。聚则财壅,生则财通。通则财盈,壅则财匮。先王知财之必不可壅且匮也,以为天下之财自足,以周天下之用,于是定以九赋,制以九式,无旷土,无游民,无滥爵,无冗费,仁以予之,义以取之,礼以经之,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使天下之财与天下相灌输焉,而生意绵绵用之不竭。此其故非心计小术贪酷之徒所能知也!心计小术贪酷之徒,治其流而不浚其源,翦其末而不固其本,知富国之为生而不知富民之为生也,知加赋之为生而不知减赋之为生也,知持筹买劵之为生而不知经制画一、量入为出之为生也。何也彼其所为生者,非生也、聚也,聚之不可为生,犹壅之不可为通、匮之不可为盈也,审矣!古今生财之说甚繁,然其大端不过有三:上者以不聚为生,其次以生为聚,最下者以聚为生。以不聚为生者,汤之不殖货财、武之大賷四海是也;以生为聚者,恭俭撙节、休养百姓,使民有余赀、国有余费,如汉文宋仁是已。苟如是也,虽不言财,而天下之财皆其财;不言聚,而天下之聚皆其聚。譬之神龙嘘气生水而不聚水,故百川之水皆其水;大鹏鼓翅生风而不聚风,故九万里之风皆其风。藉令龙与鹏舍其所以生者,而孜孜焉聚水于蹄涔、聚风于苹末,则曾蝘蜓鹳鹅之不若,安能荡海若而徙南溟也哉!然则帝王之财,亦惟是生之而已。财生于上,则不待下聚,而生气自溢于下;财生于下,则不待上聚,而生气自蒸于上。上下交生,则国计民用,不言富而自富,所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也。若夫以聚为生,则后世心计小术与贪酷之吏是已,心计小术贪酷之吏进而军国之用始烦,朝廷之用始多,黔黎之命始促,国不可以为国已。然则生与聚之关于人主,非细故也。政之治乱将于是观,民之利病将于是验,国之存亡将于是征,奈何不审于治生之道,而自多其伤生之事也哉!今夫人之所以生者,血与气也,血与气周通流浃于荣卫,然后形神赖以不死。若使其荣卫槁焉悴焉,而聚其血气于心腑之间,痞塞胀闷,为患滋深,此扁鹊所以投砭而叹也。财者亦国家之血与气也,奈何知聚于上,而不知生于下,遂使民命尽而不忧,国事坏而不悟,至于大势既去,而掊克攘夺犹不自已。是非徒耗其血与气也,又将割肉以适口、燔炙其皮面肢体以自实其肠胃也,其为伤生之道,宁忍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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