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命为清流、自居正人者,动以不谈洋务为高见。有讲求西学者,则斥之曰“名教罪人,士林败类”。噫,今日之缅甸越南,其高人亦岂少哉?
其贤者,蹈海而沉渊;不贤者,腆颜而尚活耳。沟渎之谅于天时,人事何裨乎?且今日之洋务,犹时务也。欲捄时弊,自当对证以发药。譬诸君父有危疾,为忠臣孝子者,将百计求医而学医乎?抑痛诋医之不可恃,不求不学,誓以身殉而坐视其死亡乎?然则西学之当讲不当讲,亦可不烦言而解矣。古曰通天地人之谓儒,又曰一物不知,儒者所耻。今彼之所谓天学者,以天文为纲,而一切算法历法电学光学诸艺,皆由天学以推至其极者也。
所谓地学者,以地舆为纲,而一切测量经纬种植车舟兵阵诸艺,皆由地学以推至其极者也。所谓人学者,以方言文字为纲,而一切政教刑法食货制造商贸工技诸艺,皆由人学以推至其极者也。
并有益于国计民生,非奇技淫巧之谓也。此外有剽窃皮毛,好名嗜利者,则震惊他人之强盛而推崇过当,但供谈剧,亦实不能知其强盛之所以然。
此则无本之学也。夫所贵乎通儒者,博古通今,审时度势,不薄待他人,亦不至震骇异族;不务匿己长,亦不敢回护己短,而后能建非常之业,为非常之人。中外通商已数十载,事机迭出,肆应乏才,不于今日急求忠智之士,使之练达西国制造文字,朝章政令风化,将何以维大局制强邻乎?且天下之事业文章,学问术艺,未有不积小以成高大,由浅近而臻深远者。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也。
论泰西之学,派别条分,商政兵法,造船制器,以及农渔牧矿诸务,实无一不精,而皆导其源于汽学光学化学电学,以操御水御火御风御电之权衡,故能凿混沌之窍,而夺造化之功。方其授学伊始,易知易能,不以粗浅为羞,反以躐等为戒。迨年日长,学日深,层累而上,渐沉浸于《史记》算法,格致化学诸门。
此力学者之所以多,而成名者亦弥众也。今人自居学者,而且不睹诸子之书,耳不闻列朝之史,以为西法创自西人,或诧为不可阶,或斥为卑无足道。噫,异矣!
昔大挠定甲子,神农造耒耜,史皇创文字,轩辕制衣冠,蚩尤作五兵,汤作飞车,挥作弓,夷牟作矢,当其创造之始,亦何尝不惊人耳目,各树神奇?况夫星气之占,始于臾区;勾股之学始于隶首;地图之学,始于髀盖;九章之术,始于周礼;地员之说,创自管子;不仅此也,浑天之制,肪于玑衡,则测量有自来矣。
会输子削木人为御,墨翟刻木鸢而飞,武侯作木牛流马,祖冲之之千里船不因风水施机自运,杨么之楼船,双轮激水,行驶如飞,则轮船有自来矣。秋官象胥郑注译官,则翻译有自来矣。
阳燧取明火于日,方诸取明水于月,则格物有自来矣。一则化学,古所载烁金、腐水、离木,同重体合类异,二体不合不类。此化学之出于我也。
一则重学,古所谓均发,均悬轻。重而发绝,其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此重学之出于我也。一则光学,古云:临鉴立影,二光夹一光。足被下光,故成影于上;道被上光,故成影于下。近中所鉴,大影亦大,远中所鉴,小影亦小。此光学之出于我也。一则气学,《亢仓子》蜕地之谓水,蜕水之谓气。
此气学之出于我也。一则电学,《关尹子》石击石生光,雷电缘气以生,亦可为之。淮南子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磁石引针,琥珀拾芥。此电学之出于我也。古神圣兴物,以备民用,曰形,曰象,曰数,曰器,曰物,皆实征。诸事非虚测其理也。童子就学,教以书数,穷理精艺,实基于此。
自学者,骛虚避实,遂以浮华无实之八股,与小楷试帖之专工,汨没性灵,虚费时日,率天下而入无用之地,而中学日见其荒,西学遂莫窥其蕴矣。
不知我所固有者,西人特踵而行之。运以精心,持以定方,造诣精深,渊乎莫测。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者,此其时也。近人江慎修,融贯中西测算,兼能制造奇器,尝制木牛以耕,造木驴以代步,应声筒之制,亦先生创之。谁谓中人巧思独逊西人哉?以中国本有之学还之于中国,是犹取之外厩,纳之内厩,尚鳃鳃焉,谓西人之学,中国所未有,乃必归美于西人。西人能读中国书者,不将揶揄之乎?
且天国于天地必有与立,究共盛衰兴废,固各有所以致此之由。学校者,人才所由出;人才者,国势所由强,故泰西之强,强于学,非强于人也。
然则欲与之争强,非徒在枪骏战舰,也强在学中国之学,而又学其所学也。今之学其学者,不过粗通文字语言,为一己谋衣食。彼自有其精微广大之处,何尝稍涉藩蓠?故善学者,必先明本末,更明大本末,而后可言西学。分而言之,如格致制造等,学其本也;语言文字,其末也。
合而言之,则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知其缓急,审其变通,操纵刚柔,洞达政体,教学之效,其在兹乎?
或者曰:如子之言,其将废时文而以西学考试耶?必以西学为足以培植人材,是时文不足用也。然何以数百年来科举之制未尝变易而人材辈出?
近时如林文忠、胡文忠,曾文正诸公皆以词科出身,掌握兵权,平定发捻回苗,功烈垂诸竹帛,声名播于环区。此数公者,何尝从西学中一为考究耶?
况今京师则有同文馆,各省则有广方言馆,水师武备学堂,以西方学培植人材可谓盛矣。然卒未闻有杰出之士、非常之才有裨于国计民生者出乎其间。
然则西学之效果何在与?余曰:不然。方今各国之人,航海东来,实创千古未有之局。而一切交涉之事,亦数千百年以来所未有之科条。而犹拘守旧法,蹈常习故,其将何以御外侮固邦本哉?
且以西学与时文相较,则时文重而西学轻也。上之所重,下必有甚焉者矣。
上之所轻,下必有不屑为者矣。若夫胡曾诸巨公皆少年登第,抛弃八股敲门砖,重研精于经济之学,故能出身加民,立功不朽,是科第以人材重,非人材从八股出也。是以时文不废,则实学不兴;西学不重,则奇才不出。必以重时文者,而移之于重西学,俾人人知所趋向,鼓舞而振兴之,数年之后,有不人才济济者,吾不信也。况向时发逆回苗,皆乌合之众,非比日本泰西训练节制之师。使移胡曾诸公于今日,亦必讲求西法,乃足御外侮耳。至如广方言馆同文馆虽罗致英才,聘师教习要,亦不过只学言语文字,若夫天文、舆地、算学、化学,直不过粗习皮毛而已。
他如水师武备学堂,仅设于通商口岸,为数无多,且皆未能悉照西法认真学习,不如科甲之重。良以上不重之,故下亦不好。世家子弟皆不屑就,恒招募窭人子,下及舆台贱役之子弟,入充学生。况督理非人教习充数。专精研习,曾无一生,何得有杰出之士,成非常之才耶?呜呼!亚洲之事亟矣!强邻窥伺,祸患方萌,安可拘守成法哉?
附录中国宜求格致之学论
三代以来,风俗敦庞。学校之士无不讲求实学,故大学首章言治国平天下之道,即以致知格物为本。降而唐宋渐尚词章,而实学不讲。至今更专尚制艺,上以此求,下以此应。将毕生有之精力,尽消磨于时文试帖之中。舍是,不遑涉猎,髫龄就学,皓首无成者,比比然也。西国儒士无不讲求格致之学。吾试以各国之讲求格致,因而盛衰者大略言之。查西方各国,以希腊国向为文治之邦,于格致之学,讲求最先。各国之从学者甚众,是以各国之讲学家莫不郑而重之,曰:希腊之学。
迨唐宋间回回国最为强盛。其所以强盛之由,亦因讲求格致之学。所致埃及、土耳其等国皆往从学,亦可谓一时之盛。及至日久,专尚虚文,不能实是求是,学业渐衰,国势因亦不振。此由强而弱、由大而小者,皆学与不学之明证也。
至欧罗巴洲之普法英等国,以今日视之,可谓既富且强,为海上大邦。
而讲求格致之学,尤推独步。然迹其弱小之初,则有大谬不然者。盖当日之德王常言:以天下之聪一两,即可抵书院之聪明一吨。又法都尝有儒士,因事下囹圄,佥以其精通格致之学,请贷其罪。而法王谓其无用,终不允行。
其轻视格致之学如此。此二国者,其前如彼,其后如此。一旦憬然自悟,翻然改计,广设书院,使人皆以格致为事。其故不重可思耶?英国前亦不以格致为意,近百年来改易辙,精益求精,诚以天地五行之产,俱从格致中得来。
是以美国格致之学,尤以讲求地质为重。盖地质之生财,又有三等:一为地中之产,五金各矿原以供国家之用。若无格致以穷其原,则精华不显。
故美国于矿务最为考究,必使地中之产不致秘而不发。一为地上之产,五谷树木皆为养生之道。若无格致以穷其理,则地力亦有时而不宣。故或为热道,或有冷道,或为温道,或为凉道,必使物性与土性相宜,而树尽茂密,岁皆丰稔,不致有偏枯之憾。一为水中之产,川泽之利,王政所重。与其临渊而羡,不如退而结网。故美国由格致之理,以深究养鱼之法。陂湖江海各因其地,不必竭泽而求,自可山人皆足。且水师弁卒,原为防边而设。
当此各国修好,海上承平,除习练战阵而外,无所事事,特令为养鱼之业。古者练习水师,多用渔人。今以水师而兼渔人之事,既考究各处水性,尤能独擅利权。查美国京都,每年养鱼之费约银十六万两,其余各处养鱼之费约银八万两。所费如此之巨而所获之利当更倍蓗矣。今天保民之道莫先于强兵,强兵之道莫先于富国。然富国而不思理财,理财而不求格致,犹之琢玉无刀凿之利器,建屋无栋梁之美材也。
今皇上勤求典学,惟日孜孜,上下一心,励精图治,将见格物致知,穷理尽性。帑项不虞其支绌,庶几千古未尽之藏,宇宙永庆升平不?且巩万祀无疆之业哉?
附论华人宜通西文兼行切音快字
有言语而后有文字。言语者,所以达人之情意。而文字者,又所以达其言语也。韩昌黎所谓言之精者,为文是也。举凡国家大事,治民之法,制以忠孝节义,谠论名言,莫不藉文字,而后布于天壤,传诸久远,伟哉!广哉!
文字之有益于世,岂有量哉?天地间万事万物,能垂诸亿万年而不废,可以与天地同休者,其唯文字乎。是故地球各国古时未有轮舟帆舶也,亦未有火车铁路也。道路不通,商贾不兴,各君其君,各子其民,彼此不相往来。然而无国不有文字,其文字制造之法虽不相同,而通情达意以利用,则一也。
苟有一邦不知文字之利益,但知以言语通情达意,已往之事以结绳为记,即不成其国矣。从可知日月之所照,霜露之所队,无论东海西洋,岛屿僻壤,不生人则已。苟有人焉,则必有言语,有言语则必有文字,实为天地自然之理。我中华文字,肇自苍颉三代而还,其法益密,其用益宏。载圣人之道者,曰经,记国家之事者曰史,诗以言志,歌以永言,下逮庄骚词赋,古文时文等,莫不各有体裁,各有规模。学者专意研究,毕一生精力,尚有不能得其奥窔者。呜呼!中国之文字,精深富丽,恐他国无有能及者矣。虽然中国文字以象形、谐声、会意为主,而西文则源出子拉丁文字,即古罗马字也。考其成字之法,用二十六字母相并成声,可以千变万化至于无穷。天下万事万物皆赖此二十六字母书之。其连合之法或二三字,或五六字。间有七八字至十余字者,于是以其连合之字而调音,定音而成言,积言而成句。又可审其音而成新字。又有一种阿喇伯数目字,若中国号码之类,西洋各国因其便用,俱通行之。其数不过九字,然自小数至于亿万数只用此九字而无穷。所书之字皆系横行,读法自左而右,以左幅之页为首,与我中国文字自上而下,读法自右而左,以右幅之页为首者,适相反也。然以中西之字较其难易,则华字难而西字易,何也?华字一字一音而书法又各自不同;西字则只此二十六字母,其声音亦不出二十六字之范围。华文自上而下笔画不能相连,西文则自左达右,一字可以一笔书成。华文与言语绝然不同,而西方之浅者即言语也。
是以西国童子不过读书数年,而已能观浅近之书,又能运笔作书信及论说等。我中国苟非绝顶聪颖子弟,未见有读书数年而即能作书信论说者也。
可知中西人非智愚之有殊,实文字之有难易也。盖学西文较华文易学,日本文较西方尤易。查日本风气之开,如此速而且盛者,由妇孺皆识本国文字,能看报章,故也。吾闻蔡毅若,黄煜初、沈曲庄感中国识字作文之难,仿罗马省笔法创有切音快字,虽愚夫愚妇从学一月亦可通信。如蒙大吏奏请颁行。
实足以大开民智。所谓学一月亦可通信,如蒙大吏奏请颁行,实足以利穷民而益国家,可使国内无不识字之人。复请文部大臣考究东西各国有用之书,奏饬各公使购运回国,聘精通中西文字专门名家,广为翻译,或精于一艺者,难得兼通中西文字,而所费时又多,则译西国书即请西国技艺师,兼选精通中西文字之肄业生与其对译。如译东瀛书,即请东瀛技艺师,兼选精通中东文字之肄业生与其对译。分门别类,译成后颁发各省,任人翻刻,以期嘉惠士林,籍开民智。当此需材孔亟,宜先译各种技艺矿学电学化学律学等书,以免借材异域,并通饬各省广兴学校,兼设机械制造厂,聘精于技艺师为教习,凡书中不尽之意,均为口授。庶不出几年,超等之生可为人师,俾不识东西文者,亦能晓其意义,自然制造多,谋生易,漏卮日少,富强可望,以视专习洋文,事难费多,且恐染习气,贻用夷变。夏之讥者,气象不侔矣,况无论何国学艺于人,皆不变其本国文字。
日本近年已将泰西有用之书,择其最要者,翻译刊布。如译西文之书,难于东文,不若译东文之书,以期简易。溯自泰西通商以来,我中国人士见其国家富强,器械精利,天文地舆、格致制造,算学矿学化学等靡不效法。而各制造局肄业生,或浅尝而辄止,或泛鹜而不专,或得其皮毛而未悉实济,卒无有成一艺可与西人相颉顽者,何哉?盖因京师同文馆,上海翻译馆,各省教会所译之书,皆非精通其艺之人所译,且西书事物名目,往往中国所无,而文辞语气等又与中国文法颠倒不同,是故翻译诸书恒有辞不达意之患,似是而非之弊也。天译者技艺不精,对之如隔簾幕。学者仅知其万分之一,而欲求广其识见,增其学问,不亦难乎?
慎勿以翻译有书,而不求师指授也。当今之世,重译四至,无论西学不能不讲。
即华洋交涉之事,亦日多一日。官商苟不明西文,安能周旋于其间哉?而为翻译者,尤须中西文理俱优,方能融会贯通。若蹈浮少年之习,略识西文西语,便诩诩然夸耀于世,以为中国文字学问,不足学,不必知,弃若弁髦,视同疣赘,则非余之所敢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