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以来,河十数决。岂河难治?抑治河之拙?抑食河之餐?作筹河篇。
但言防河,不言治河,故河成今日之患;但筹河用,不筹国用,故财成今日之匮。以今日之财额,应今日之河患,虽管、桑不能为计;由今之河,无变今之道,虽神禹不能为功。故今日筹河,而但问决口塞不塞与塞口之开不开,此其人均不足与言治河者也。无论塞于南难保不溃于北,塞于下难保溃于上,塞于今岁难保不溃于来岁;即使一塞之后,十岁、数十岁不溃决,而岁费五六百万,竭天下之财赋以事河,古今有此漏卮填壑之政乎?吾今将言改河,请先言今日病河病财之由,而后效其说。
人知国朝以来,无一岁不治河,抑知乾隆四十年代以后之河费,既数倍於国初;而嘉庆十一年之河费,又大倍於乾隆;至今日而底高淤厚,日险一日,其费又浮于嘉庆,远在宗禄、名粮、民欠之上。其事有由于上者,有由于下者。
何谓由上?国初靳文襄承明季溃败决裂之河,八载修复,用帑不过数百万;康熙中,堵合中牟杨桥大工,不过三十六万。其时全河岁修不过数十万金,盖由河槽深通,而又力役之征,沿河协贴物料方价皆贱,工员实用实销,故工大而费省。乾隆元年,虽诏豁各省海塘河堤派民之工十余万,而例价不敷者,尚摊征归款。至四十七年,兰阳青龙岗大工,三载堵闭,除动帑千余万外,尚有夫料加价银千有一百万,应分年摊征。其时帑藏充溢,破格豁免,而自后遂沿为例,摊征仅属空名。每逢决口,则沿河商民,且欲囤柴苇,倍昂钱值,乘官急以取利,是为河费一大窦。然乾隆末,大工虽不派夫,而岁修、抢修、另案,两河尚不过二百万。及嘉庆十一年,大庾戴公督南海,奏请工料照时价开销,其所藉口,不过一二端,而摊及全局。于是岁修、抢修顿倍,岁修增而另案从之,名为从实销,而司农之度支益匮,是为河费二大窦。计自嘉庆十一年至今,凡十八载,姑以岁增三百万计之,已浮旧额万万,况意外大工之费,自乾隆四十五年至今,更不可数计耶?此之谓费浮自上。
其浮自下者,自靳文襄以后,河臣不治海口,而惟务泄涨,涨愈泄,溜愈缓,海口渐淤,河底亦渐高,则又惟事增堤。自下而上,自一二岁以至十岁、数十岁,河高而堤与俱高。起海口,到至荥泽、武陟两堤,亘二千余里,各增至五六丈。束水于堵,隆堤于天,试以每岁加堤丈尺,案册计之,必有二三十丈。其实今堤不及十分之二,不曰汛水淤垫,则曰风日削剥,以盖其偷减。其实汛水能淤堤中之河身,不能淤堤外之官地。试以堤外平地高低丈尺洁之堤则词穷矣。即此加堤之费,已不下三万万。河身既淤,大溜偶湾,即成新险,于是又增另案之费;河堤既高,清水不出,高堰石提,亦逐年加高,于是有增湖堰之费,亦不下三、五万万。是以每汛必涨,每涨必险,无岁不称异涨。每岁两河另案岁修,南河计四百万,东河二三百万,溃决堵合之责,人能知之,能患之,其不溃决而虚糜之费,则习以为常,且不知之,且不能患之也。堤日增,工日险,一河督不能兼顾,于是分设东、南两河,置两河督,增设各道、各厅。康熙初,东河止四厅,南河止六厅者,今东河十五、南河二十二厅。凡南岸北岸,皆析一为两,厅设而营从之,文武数百员,河兵万数千,皆数倍其旧。其不肖者,甚至有险工有另案为已幸。若黎襄勤之石工、粟恪勤之砖工,即已有“糜费罪小,节省罪大”之谤。此之谓费增自下。
是以国家全盛财赋,四千万之出入,无异乾隆中叶之前,巡幸土木普免之费,且倍省于乾隆之旧;而昔则浩浩出之而不穷,今则斤斤撙之而不足。是夷烟者,民财之大漏卮,而河工者,国帑之大漏卮也。然则今日舍防河而言治河可乎?惩糜费而言节用可乎?曰无及矣!南河十载前,淤垫尚不过安东上下百余里,今则自徐州、归德以上无不淤。前此淤高于嘉庆以前之河丈有三四尺,故御黄坝不启,今则淤高二丈以外。前此议者尚拟改安东上下绕湾避淤,或拟接筑海口长堤,对坝逼溜,以期掣通上游之效;今则中满倒灌,愈坚愈厚愈长,两堤中间,高于之间,高于堤外四五丈,即使尽力海口,亦不能掣通千里长河于期月之间。下游固守,则溃于上,上游固守,则溃于下。故曰:由今之河,无变今之道,虽神禹复生不能治,断非改道不为功。人力予改之者,上也,否则待天意自改之,虽非下士所议,而亦乌忍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