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兴吴仲伦明经德旋《答史仲仁书》云：「德旋于斯事，求之三十余年，至年过五十，方能稍窥古作者之意。大抵诗须有为而作，言在于此，意在于彼，乃为上乘。此子建、渊明，所以高出诸家之上也。六朝名家，固多风云月露之辞矣，而察其用意，亦非苟然，但未肖其心以出之耳。初唐古诗之佳者无异六朝，盛唐诸人乃近建安风格，然篇什既繁，则求其有为而作者已不能多。诗体至唐始备，故近体诗必以唐人为宗。五律则摩诘、襄阳、太白三家，各极其胜，子美门径尤大，以为能包王、孟、李三家，固未可知，实具海涵地负之象焉。七律则子美，而后义山独雄，然子美实无所不统，后人终莫能出其范围也。故此体可兼参宋调，非若五言，直可将宋人束高阁也。近有名流数辈，谓韩苏二公非能作诗者，固是过论，然二公之诗，实须精择而善学之，其长篇曼衍无味之作，原宜从汰耳。方南堂诗有曰：『昌黎徧寰宇，坡老盈巷陌，牙齿非不聱，奈兹神理隔。』自乾隆以来，作者类喜贪多骋才，遂若韩苏二公为之作俑者，南堂之言，诚非过激。」又《答吕月沧书》云：「德旋于文，求之一年而知之矣，于诗，则求之三十余年而后知。既知之后，阅近人诗，觉其与古人相合者，拾不得壹贰，故不轻与人言诗。德旋年二十余，专学昌黎诗数载。在都门时，百文敏公见而奇赏之，以月山诗册，属为删定。其中五古一体，痛为绳削，几如自作者居多，盖于昌黎果有似也。后又贰拾余年，始有见于阮嗣宗、陶渊明及唐之陈正字、常盱眙、柳柳州诸家所，憬然悟。惟同邑路质轩学博深信德旋之言，每相见论诗，穷昼夜不厌。质轩为古诗辄合，为今体则不能佳，此其才之所限也。前者微与足下言诗，觉足下所见尚浅，欲与足下深言之，念论交方始，遽于古文外更有规切，恐涉未信而谏之嫌，故每欲言而仍止，然意中殊觉歉然。德旋尝有句云：『一花亦有候，一果亦有期。言如无言者，果熟花开时。』昨诵来言，其亦足下果熟花开之时欤，既曰如无言矣，则虽终日言之而亦可也。试将旧所得于古人者，倒廪倾囷而出之，以备采择焉。诗与文一也，皆以言中有物为贵，然所谓有物之言，古人言之备矣。吾生于数千载之后，不能言古人所未言之理，故须令言外有不尽之意，而所谓物者亦在其中，此于诗为尤要，以其体本宜于讽谕也。诗莫盛于李杜，夫人而知之矣。少陵之称太白也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泣鬼神非阴铿之所能也，而佳句实阴铿之所有也，无阴铿之佳句，而徒曰吾能惊风雨而泣鬼神，其不至于粗率放恣者几希。太白《古风》第一章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此不过故作抑扬之词，以激起『复[元古]』、『志[删述]』等句耳。太白一生推服谢宣城，而七言全出鲍明远，何尝轻视六朝也。赋者，古诗之流，侔色揣称，赋家所重，诗何独不然。昔人谓五律如四十贤人，着一屠沽儿不得，德旋谓各体皆然，非独五律也。用之当，则屠沽儿皆化为贤人，凡以云称而已。诗有正变，杜少陵为变之始，苏子瞻、黄鲁直为变之终，方其自正而趋变也，变而有其正者存焉。近人自变而益之变，正(始)之风[始]荡然矣。姚惜抱先生云：『文章之事，贵能开新境。』知正而不知变者，其境易穷，而佳处易为古人所掩，是固然也。德旋谓自变而返之正，而不规规于求似古人之形貌，则亦无患于新境之不开。古之称为大家者，一代之中，不过三数人而已。近世作者，人人欲为大家，安得一时遂有斗量之方家哉！贪为大家，病之所以丛生也，吾但可求为名家而已。学者之于诗，可不为也，而不可不知。德旋求之甚苦，得之甚艰，故自以为知之最深。诗本人情，该物理。惟其本人情也，故虽妇人女子，樵歌牧唱，皆可以有合。惟其该物理，故虽学士大夫，终身为之，而或终迷其源。德旋于足下，不宜有所隐，至今日乃得与足下畅言诗道，意甚愉快。王春卿、汪少海，如亦能信德[旋]之论者，或即以此简示之，此则在足下之察量矣。」云云。语均见《初月楼遗编》。声木谨案：明经文章学术，授受源流，已详见予撰《桐城文学渊源考》及《撰述考》中。《遗编》为明经晚年所撰古文辞，仅捌拾叁篇，道光廿八年仲夏，秀水庄芝阶舍人仲方刊本，传本极为罕觏。诗虽小道，比之于文，其用更隘。明经以三十余年研求之力，苦心孤诣，垂老始能得其崖略，不惜尽举以告朋友生徒，使无误入岐途，可谓宅心仁恕，勤于教导，予故录之于此以志之。明经撰述，独《初月楼遗编》四卷、《诗续钞》一卷，传本至少。予拟编入《桐城文学丛刊》中，陆续排印，期与世人共见，惟窭人绵力极薄，不知终能偿此愿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