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谓,古诗三千馀篇,孔子删之为三百五篇。孔颖达、朱彝尊皆疑古诗本无三千,今以《国语》、《左传》二书所引之诗校之,《国语》引诗凡三十一条,惟卫彪引武王“饫歌”(其诗曰:“天之所支,不可坏也。”谓武王克殷而作此,谓之饫歌,名之曰支,使后人监戒),及公子重耳赋“河水”二条,是逸诗。而“河水”一诗,韦昭注又以为河当作沔,即沔彼流水,取朝宗于海之义也。然则《国语》所引逸诗仅一条,而三十条皆删存之诗,是逸诗仅删存诗三十之一也。《左传》引诗共二百十七条,其间有丘明自引以证其议论者,犹曰丘明在孔子后,或据删定之诗为本也。然邱明所述仍有逸诗,则非专守删后之本也。至如列国公卿所引及宴享所赋,则皆在孔子未删以前也,乃今考左丘明自引及述孔子之言所引者,共四十八条,而逸诗不过三条(成九年,莒恃陋不设备,楚人克其三都。君子引诗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凡百君子,无不代匮。”襄五年,楚杀其大夫公子壬夫。君子谓楚共王失刑,引诗曰:“周道挺挺,我心扃扃。讲事不令,集人来定。”襄三十年,澶渊之会,以宋灾谋予之财,既而皆不致。君子引诗曰:“淑慎而止,毋载尔伪。”)其馀列国公卿自引诗共一百一条,而逸诗不过五条(庄二十二年,陈敬仲辞卿,引诗曰:“翘翘车乘,召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襄八年,楚伐郑,郑大夫或欲从楚,或欲待晋,子驷曰: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兆云询多,职竞作罗。”昭四年,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子产曰:诗曰:“礼义不愆,何恤乎人言。”昭十二年,楚子革引祈召之诗曰:“祈召之,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昭二十六年,晏子与齐景公论彗星不必禳,引诗曰:“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又列国宴享歌诗赠答七十条,而逸诗不过五条(僖二十三年,秦穆纳晋重耳公子,赋“河水”。襄二十六年,晋以卫侯之罪告诸侯,齐国子赋“辔之柔矣”。二十八年,齐庆封来奔,叔孙穆子饮之,使工诵“茅鸱”。昭十年,宋以“桑林”享晋侯,注:殷天子之乐名。二十五年,叔孙昭子聘宋,宋公享之,赋“新宫”)。是逸诗仅删存诗二十之一也。若使古诗有三千馀则,所引逸诗宜多于删存之诗十倍,岂有古诗则十倍于删存诗,而所引逸诗反不及删存诗二、三十分之一?以此而推,知古诗三千之说不足凭也。况史迁谓古诗自后稷以及殷、周之盛,幽、厉之衰,则其为家弦户诵久矣,岂有反删之,而转取株林车辚之近事以充数耶?又他书所引逸诗,惟《论语》“素以为绚”之句,《管子》“浩浩者水,育育者鱼”四句,《庄子》“青青之麦,生于陵坡”四句,《礼记。射义》“曾孙侯氏,四正具举”八句,《缁衣》“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八句,韩婴诗“有雨无极,伤我稼穑”二句,《大戴礼》“骊驹在门,仆夫具存”四句,《汲冢周书》“马之刚矣,辔之柔矣”二句,其他所引,皆现存之诗,无所谓逸诗也。《战国策》甘茂引诗曰:“行百里者,半于九十。”黄歇引诗曰:“树德莫如滋,除恶莫如尽。”又引诗曰:“大武远宅不涉。”(《史记》作“大武远宅而不涉”。)范雎引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吕览。爱士篇》引诗曰:“君君子则正以行其德。君贱人则宽以尽其力。”《古乐篇》有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逐之,乃为《三象》之诗。《权勋篇》引诗曰:“惟则定国。”《音初篇》引诗曰:“燕燕往飞。”《行论篇》引诗曰:“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原辞篇》引诗曰:“无日过乱门。”汉武诏引诗曰:“九变复贯,知言之选。”凡此皆不见于三百篇中,则皆逸诗也。按“行百里”句本古语,见贾谊策。“树德”二句,姚本作引《书》,则《泰誓》也。“木实”二句,吴师道谓是古语,则皆非诗也。《吕览》“君君子”二句全不似诗,“将欲毁之”四句与《国策》所引《周书》“将欲败之”数语相同,则亦非诗也。惟“大武远宅不涉”及“燕燕往飞”数语,或是逸诗耳。又《韩非子》“先圣有言曰:规有摩而水有波,我欲更之,无可奈何,”其句法似诗,然曰“先圣之言”,则亦非逸诗也。推此益可见删外之诗甚少,而史迁古诗三千馀篇之说愈不可信矣。按诗本有小序五百一十一篇,此或即古诗原本,孔子即于此五百一十一篇内删之为三百五篇耳。《尚书纬》云:孔子得黄帝元孙帝╁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孔子删之,为《尚书》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说见孔颖达《正义》)。史迁所谓古诗三千者,盖亦纬书所云尚书三千二百四十篇之类耳。惟夷、齐“采薇”及介之推“五蛇为辅”之歌,孔子订诗,曾不收录,此不可解。或以“采薇”歌于本朝,有忌讳,而五蛇之事近于诞,故概从删削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