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是靖康事件之前,也就是宣和七年(公元一一二五年),许亢宗为贺金太宗吴乞买登位使金而留下的出使纪录。这种出使纪录又叫语录,是宋廷每个出使要员回朝后必作的一种上之朝廷的例行「公文」,叙述出使见闻和应对情况。宋代留下了不少这样的语录,如路振乘轺录、王曾上契丹事、张舜民使辽录、范成大揽辔录、楼钥北行日录等,就都是他们使辽或使金后写下的这类语录。严格地说,这类语录或行程录还称不上是「史」,但由于它们都是作者奉命出使异邦的产物,其间亦必涉国家大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语录又显然具有「史」的性质。许亢宗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出使的,他既在金国招待使臣的宴会上遇到了大肆夸耀金人「控弦百万,无敌于天下」的押拌,又在「回程见虏中已转粮发兵,接迹而来,移驻南边,而汉儿亦累累详言其将入寇」。可惜,由于「前此御笔指挥,敢妄言边事者流三千里,罚钱三千贯,不以赦荫减,由是无敢言者」罢了。(以上引文皆见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因此,作为靖康事件的前奏,编者把这个行程录放在本书的首卷是颇有深意的,因为它较真实地揭示了导致靖康失败的重要原因。
不过从今天看,这个行程录的最大价值还在于交通和地理以及民俗方面。许亢宗从汴京出发,「本朝界内一千一百五十里二十二程更不详叙」,详叙的是「起自白沟契丹旧界,止于虏廷冒离纳钵三千一百二十里,计三十九程」的情况,每程皆记里程和见闻。这些记载,尤其是对女真本土所行里程及民俗、见闻的记载,对我们今天研究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地理方位等极有参考价值。如:「第三十三程,自黄龙府六十里至托撤孛堇寨。府为契丹东寨。当契丹强盛时,虏获异国人则迁徙杂处于此。南有渤海,北有铁离、吐浑,东南有高丽、韎鞨,东有女真、室韦,东北有乌舍,西北有契丹、回纥、党项,西南有奚,故此地杂诸国风俗,凡聚会处,诸国人语言不能相通晓,则各为汉语以证方能辨之。」这说明,在不同程度上,汉语已成了北方各少数民族的共同语言,充分反映了汉族对北方边陲少数民族的巨大影响。这一记载,不仅把托撤孛堇寨的地理方位交待的十分清楚,而且还把这里的民风特点作了简要说明,这无论对历史地理学还是民俗学,都具有重要价值。再如「第二十四程,自托撤九十里至漫七离孛堇寨,道旁有契丹旧益州、宾州空城」。而后人正是根据这一线索,找到了这两座空城的遗址,并从而确定了今农安城(又称隆安城)就是金初的黄龙府(后改名隆州)。这些,都足以说明这个行程录的价值。
值得强调的是,如此详细记载女真本土地理里程的著作并不多,就笔者所见,仅有洪皓的松漠纪闻、张棣的金图经、赵彦卫云麓漫钞中的御寨行程,和我们下文将要谈到的青宫译语。但对比起来,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记载最为详赡,价值亦当首屈一指。
关于这个行程录的作者,传统的看法都认为是许亢宗,但三十年代,经过陈乐素先生的考证,认为此录的作者并非许氏,而是这次奉使的押礼物官锺邦直。理由如次:(1)录中第二十八程有云:「使长许亢宗,饶之乐平人,以才被选。为人酝藉似不能言者,临事敢发如此。」非自述而是他述语。(2)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七引有「锺邦直行程录」一段,当是这个行程录中的文字。(3)同书卷二0在引这个行程录的开篇云:「宣和七年正月二十日壬辰,诏奉议郎、尚书司封员外郎许亢宗充贺大金皇帝登宝位国信使,武义大夫、广南西路廉访使童绪副之,管押礼物官锺邦直。」接着便另外提行云:「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曰」云云。陈乐素先生认为,这里当是「管押礼物官锺邦直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曰」,手民提行有误,遂使这个行程录失去了作者之名。(4)本行程录开篇详叙礼物,正因为作者是押礼物官所致。我以为,陈乐素先生的考证是有道理的,是可以定论的陈文见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册、第二分册,题目是三朝北盟会编考。
这个行程录有多种名称:三朝北盟会编卷首书目作奉使金国行程录,该书卷二0作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而大金国志卷四0则叫许奉使行程录。陈乐素先生以为,「要当以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为最正确」。但笔者不能不遗憾的指出,陈先生在考证时,显然并没有看到靖康稗史七种之第一种就是这个行程录,而它的名称则为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这似比陈氏所谓「最正确」的名称还要准确。但是,我终疑心,既然这个行程录的作者是锺邦直,那么,这个行程录的标题似必当有「许亢宗」三字方妥。因为锺邦直不过是个区区押礼物官,是个随员而已,他自己焉能称「奉使」?能称奉使的,只能是许亢宗。大金国志称此录为许奉使行程录可为此说一旁证;而后人多谓此录的作者为许亢宗,又可为此说一反证。由于这个行程录的题名较长,故后人引用或刊刻多有省改,以致出现了上述多种不同的标题,造成了一定的混乱。
如果说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在研究女真早期史地方面有重大价值的话,那么,作为本书的另一种青宫译语,在这方面则与之有同工之妙。青宫译语是作者王成棣作为翻译人员,于天会五年(公元一一二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受粘罕之命,从汴京出发,跟随珍珠大王设野马押送高宗母韦后等经燕京到上京的行程闻见录。因为韦后等大都监押在青城斋宫,故名「青宫」云云。收在本书的青宫译语虽是节本,文字也不长,但所记皆亲历、亲见,极为真切。如天会五年四月六日,次丰乐一村,记云:「屋已毁,院中倒埋男妇二十余人,未尽腐。」真实地反映了中原「初经兵火,屋庐俱烬,尸骸腐朽,白骨累累」的凄残景象(引文见青宫译语)。特别有意义的是,这个译语每日都记了从某地到某地的行程,并记录了见闻,它与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互为发明和补充,对照起来,大有相得益彰之妙。如天会五年四月三十日「抵海云寺。五月一日入寺驻马,王及妃姬皆洗手焚香。妃姬辈倩成棣书疏,发愿期得还乡……初二日,王令驻屯一日,共浴温泉。」许亢宗出使金国,也曾经过海云寺,奉使行程录第十八程云:「自来州八十里至海云寺……寺去海半里许,有温泉二池……」两相对照,简直像互为注释。再如天会五年五月「初七日过兔儿涡,初八日渡梁鱼涡。此两日如在水中行,妃姬辈虽卧兜子中,驼马背亦湿透重裳,地狱之苦,无过于此。」而奉使行程录亦云:「第二十三程,自显州九十里至兔儿涡。第二十四程,自兔儿涡六十里至梁鱼务(按即梁鱼涡,同名异译)。离兔儿涡东行,即地势卑下,尽皆萑苻沮洳积水,是日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与青宫译语的「如在水中行」亦可互相印证。特别是将到金初都城上京的几程,由于驿站的变动,青宫译语所记已与奉使行程录不同,但却和稍后的洪皓松漠纪闻所记无不切合。如译语云:「二十日渡混同江,宿报打孛堇寨。二十一日渡来流河,宿阿萨铺。二十二日抵会宁头铺,上京在望,众情忻然。」而洪氏云:上京「三十里至会宁头铺,四十五里至第二铺,三十五里至阿萨铺,四十里至来流河,四十里至报打孛堇铺……」反方向一看,与译语所记无不吻合。这些,都极有助于对当时地理情况的考察。青宫译语还记录了女真族的纳妾仪式,这对研究女真民俗亦颇有裨益。
译语的作者王成棣,又名王昌远。呻吟语云:「纯福帝姬归真珠大王[设]野马,后嫁王昌远,一名成棣。」三朝北盟会编卷九八所引靖康皇族陷虏记在纯福帝姬下亦注云:「尚医官王宗沔男昌远。」这样,我们除了知道他的别名和其父亲的名字外,其它便毫无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