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黄叔扬传

类别:子部 作者:明·李诩 书名:戒庵老人漫笔

    黄钺字叔扬,苏郡常熟县人。少明敏好学,家无藏书,钺日游市肆中,见书,不问古今,即借观之,或竟日不还。是时天下新定,重法绳下,士不乐仕,人文散逸,诏求贤才,悉集京师。钺父见其子好学甚,恐为郡县所知,数惩之不能止。家有田数十亩在葛泽陂,因令督耕其中。钺至陂,无书读,托市盐酪,率一二日即入城,从其友人家借得书,道中披览,比至陂辄尽,每以为恨。

    杨濙者,元末隐士也,尝避雨泊舟钺舍傍,窥见钺持书倚檐读不辍声,乃就视之,曰:「竖子好学至此哉?日能读几何?」钺答曰:「苦无书读耳,过目不能忘也。」濙曰:「我有书在洋海店,去此不远,竖子能从吾游乎?」钺喜再拜,即从濙入舟,至其舍,与数册书去。自是数数来易,濙怪其频,举所借书问之,悉记忆无忘者。濙大喜,曰:「吾插架书不下万卷,不能举付汝,汝当就吾舍读。」因令其子福同室而居者三年,遂尽其书。县闻之,并辟福贤良。?怨之曰:「吾不幸遭世乱,家破族散,今独携一子耕读远郊,以毕余生。以子好学,尽以藏书奉观览,奈何不自韬晦,卒为人知,贻累我家!」钺徐曰:「无患,当为公说尹罢之。」乃教福结束如农夫,且曰:「即尹有问,子但操吴音,勿有所对。」福尽如钺教,因同诣尹曰:「钺与福共笔砚数载,知福为深,福才能问学并出钺下,而福父老身病不可遣行,即行不足以应诏,君且得罪。」尹心知其诈也,不得已,乃独遣,钺以生员除宜章典史。

    洪武二十二年己卯,举湖广乡试,明年庚辰第进士,授刑科给事中,升户科左,又改礼科。居职封驳甚多。辛巳 【即建文三年。】 以父丧归,其所厚翰林侍读方孝孺吊之,屏左右密言曰:「北方不靖,苏、常、镇京师之左辅,应北之右臂也。君吴人,朝廷之近臣,今虽去,当有以教我。」曰:「三郡惟镇江最为要害,守非其人,是自撤其藩篱也。童俊狡狯,不宜独任。吾近见其奏事上前,视远而言游,此其心不可测也。苏州知府姚善忠义激烈,有国士风,必能独当一面。但仁慈有余,而御下太宽,此治郡之良才,恐不足以定乱耳。然国家大势,不在江南,必待戎马至此,亦已晚矣。」孝孺乃因钺附书于善,以忠孝相勉,期戮力王室,以济时艰。善得书,与钺相对恸哭,以死自誓。

    钺至家,因父殡在陂上旧庐,即往居之,足迹不入城邑。有御史按部至常熟,问曰:「此有黄给事,何在?」邑中无知其家者。一老人居与钺邻,知引之,御史舟至陂时方暮,秋收禾堆积村巷,路又泥淖,御史乃徒步抵其舍,钺从幕中对语移日。家人以贵客至欲割鸡具馔,钺惊曰:「岂有居丧而杀鸡礼客者耶!」卒以菜粥对食而别。

    壬午,靖难师日促,姚善受建文君诏,总率苏、松、常、镇、嘉兴五部兵马勤王,善以书招钺,以亲丧尚在殡,请即日营葬毕事,乃可趋命。既而童俊果以镇江降。

    文皇帝正位,诏暴姚善罪状收之,善麾下许百户惟权诈因得亲善,缚善邀赏。钺闻之恸哭,遂绝食,闭目三四日死,悉以家人救免。或传言善款服,上赦其罪,复瞠目曰:「吾知善为人决无二心,吾且少俟之,善事定,吾独死未晚也。脱果不死,吾将下报希直。」希直者,孝孺字也。遂复稍稍食。其年七月十日,善就刑报至,钺起,登琴川桥,西向再拜,祠而哭之曰:「吾与君同受国恩,不幸有国难,义同许身。君与希直同死国,吾忍背义独生乎?」祠毕,绐家人归祭具,遂从容整衣冠,奋身入水死。

    时收善党急,军士纵横郡邑中,且讹言将并录钺家,亲族悉惊伏。福乃具棺衾,昼夜泣桥侧,百方求其尸,不能得。更数日,尸忽自出,立水中,福恸哭,亲抱而起,易其衣,体犹不溃败,竟成礼葬之。复吊以诗曰:「江风夜夜鼓洪波,江雨朝朝湿薜萝。九辨不回哀郢志,三军难夺采薇歌。手披宿草孤踪满,梦转空梁月影多。谁谓百年臣子恨,独闻野老泪滂沱。」按此杨五川仪从余庆书院僧本清疏簿中得,所记黄黄门事实,又得殷学究书卷面二半幅所载遗迹,合而诠次如右。 【黄公著作,泯灭无传矣。得其赠杨君福诗并引,附录于此云。「钺自成童时,与我贻谷杨兄同事笔砚,探讨古今,风晨雨夕,靡不相俱,盖同寝处者将十载。兄清才厚德,十倍于钺。特以尊翁芦历老先生年周甲子,不乐仕进,故前后与钺联名而辟于县者三,举于郡者再,皆以痼疾辞免。钺不才,叨拜官谏垣,兹以使事过迁,诏特许归省。雨中过寻旧游,因共榻累夕,追谈往事,百感俱作。嗟嗟,杨兄今之大贤人也,向以亲老而不仕,今亲则终矣,向以世乱而道屈,今时则泰矣,尚恋恋湖山,将遂老焉。而钺忝司献纳,又不敢故违高志,以荐扬于上,论其极致,吾二人皆不能无罪焉。濒别,聊赋此以赠。出处殊途,隐显异致,又不知兄之所以教我者何如也。『爱子茅堂静不尘,扁舟莫厌往来频。如兰自觉心情古,似梦还惊岁月新。架上经书千轴富,窗前花木一林春。严陵自是轻台鼎,相对同为献纳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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