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岭抵韩江六七百里而遥，其间溪流曲折，随山而下。月夜，女郎独坐船头，轻弹低唱，时一遇之，风味亦足宜人。碣石卫先辈骏有诗云：“晓风残月满江秋，独倒芳尊浇客愁；十载宦游归未得，不堪更听《古梁州》。”公以名进士除兴宁令，抚字心劳，催课政拙，聚书至数百卷。公余吟诗自娱，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红，在所不免。玩其诗，可知其风格焉。
有满姑者，本韩江妓，恒往来清溪岐岭间，郡人故未之识，与余姚翁宝山情好颇笃。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从宝山。宝山避之省城，屡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诘宝山以坚拒之故，宝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孙也，岂可以不义之财，玷辱家声哉？”夫世人娶妻，必访其奁具之厚薄，为取舍；妓女挟赀而嫁，犹之乎娶妻而得奁具也；何为不义？宝山未免矫情。
昔陶朱公《置富奇书》，以养鱼种竹为先务。齐昌境内，遍处皆池沼，既可灌田，复可养鱼，而舍旁及邱陇，皆艺竹，宛有淇澳之风。而竹惟南济桥一带为尤盛，两岸绿影参差，迤逦十里。夏午蒸暑，盘旋室中，无坐卧处，辄与魏湘岩、杨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诸君，携尊挈，放舟其间；登岸至池边，竹林深处，解衣席地而坐，骄阳敛影，通体清凉。柳南折荷花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顾乐甚。一日，兴阑思返，林外忽有双鬟，冉冉而至，曰：“闻公等效李靖安故事，乌可无酒纠？我曹故不速而至。”视之，则柳南所赏之大小两凤也。遂命歌《相府莲》一曲，同人纷起洗盏更酌。久之，夕阳欲下，飞鸟归林。柳南载两姬返棹，谓余曰：“昔在传家孔公幕中，尝与同人纳凉此地，有时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诸人散若秋烟，而我累然重至，能无如右军兰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凤即磨墨舒纸，请赋诗以纪。柳南成七律一章：“修篁两岸绿参天，依旧风光似昔年；独倒芳尊悲逝水，空劳湘管吊非烟。朱门俯仰成春梦，白袷飘零老研田；何日扁舟返鉴曲，匡床夜雨话联蝉。”大凤貌不逮小凤，而情胜之，与柳南无一夕欢，握手缠绵，较啮臂者，更笃。故柳南每有宴集，双凤必翩翻齐下，犹卖珠者，得锦匣而光益显也。
程江蛋船中，有雏女，年才十一岁，髦发鬆，垂肩际，若松麈。一夕，窥见其母与所欢横陈榻上，不觉欲心顿炽。比晓，告母欲人梳栊。母笑其稚年无识，谕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无悔也。”越日，窃取鸦片，和酒欲吞。母夺弃之，不得已，为之倩人梳栊。见者咸捧腹胡卢而去。或有讦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诱我以蹈法网也！”女则昼夜号泣欲死。母因招无赖子，与以金，若佣值者。至今女长，犹不满三尺，而为雨为云，已不止高唐一梦矣。五代南汉刘龚，每令男女白昼裸淫，后苑相视为乐，名为“大体双”。后苑中鸟兽，以及鸡犬，皆见惯，亦镇日交合。今雏女见母之交欢，而遽思梳栊，是何异南汉苑中之禽兽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齿摇摇而发星星，状极衰惫。然夜无男子，则寝不安枕。一日，停桡江渚，见一少年，于水浅处蹇裳以涉，体貌丰伟。娼爱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欢，欲与合。少年不可，曰：“汝发其种种矣，我方年壮，毋乃不伦？请别选相当者以求欢，予不敢闻命矣。”娼因饵以重金，少年遂勉就之，至今倡随如夫妇焉。昔夏征舒之母，鸡皮三少，尝借阳精为驻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拟夏姬。夫夏姬年髦而貌艾，自陈灵公之后，楚庄欲纳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争欲委禽者，指不胜屈。其艳冶之态，即少艾者，犹瞠乎其后也。《记》曰：“拟人必于其伦。”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无驻景之术，直母彘耳。乌足与夏姬同日语哉？
江左杨少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见人面，辄发羞；强与接，数语即避去。随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尝谓人曰：“此余家贤宅相，有五代杨遵彦之风，真足消受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者也。”与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齿，与生亦、相埒。尝细雨初晴，两人乘舟闲泛，岸上观者环堵，惊为一双玉树，临风摇曳也。寻某公卒，凡亲友随任者，皆旋里。生独恋姬，不去。逾年，囊橐将罄，姬劝其归，辄泪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岂不欲脱籍相从？顾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饱阿母欲！然谋事在人，君携去，试向赎身，济否，听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说之，鸨不从。计无所出，惟闭户掩泣或散步青天白日间。一日，徘徊树下，望姬船呜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抚其肩曰：“异哉！子何悲之甚也！”生惊顾，则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诡词以对客，摇手曰：“观子神气，已知底蕴。”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热血斗许，愿为世间佳士一洒之！君固未可与语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与共坐，备述颠末。客初无一语，但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阳奸民朱阿姜，谋不轨，制军提兵往剿，文武员弁，往来韩江上下者，如梭织。一夕，姬与他客酌酒篷窗，拨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数人，坌至，疾呼曰：“督辕巡官至！”举舟惶遽，客仓皇鼠窜，而巡官已高坐舱中，传呼鸨母，责其买良为娼，令左右褫衣，欲挞之，鸨哀乞，始释。顾谓姬曰：“汝当照例发卖！姑念事不由己，许汝择人而嫁。”姬跪谢，以愿从杨生对。巡官即传生至舟，视之曰：“真汝偶也！”饬缴身价给鸨，促两人买棹遄行。生与姬喜出望外。而终不知巡官为何人也。欠□，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携尊径入，揖生称贺。盖即当日树下相逢之少年也。笑问姬曰：“昨夜惊乎？日者别后，谋为若两人撮合而无术。非制军临郡，乌能作此狡狯，以遂足下愿乎？”生与姬顿颡若崩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几数觥，致声珍重，腾跃登岸，长啸而去。嗟乎！谁谓世无“黄衫客”哉？
晋有浙东陈生，游幕海阳，学问既优，人亦老诚持重，服食更俭朴无华美。每谓同人曰：“吾侪弹铗侯门，所得微脯，如佣工之值；赡父母妻子而无余，岂可冶游以丧志？”少年儇薄者，恒非笑之为迂。曰：“彼孽缘未到耳！饶舌何为？”凡同人设席河干，强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几累万。而生亦年垂耳顺矣。因束装思归。戒途有日，骄其同人曰：“诸君见我之归，徒啧啧称羡，盍亦学我之守，不作狭斜游乎？”同人衔之，思设阱以相倾，而无术。谋之某姬，云：“此亦易与。”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祸，转恳陈生，为之缓颊，而免。每欲置酒申谢，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敛容致词曰：“我蒙陈君覆帱久矣，今闻遄归有日，图报无期，待备薄饯以申悃曲，烦谨达之；倘得一顾，当酬以洋蚨大衍之数，非所吝也。”仆利其金，以告生，且怂恿之。生念仆相随久，藉此一行，足偿其劳。况刻即解维，何至丧其所守？因许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持奉，无半语涉谑，亦不作狎昵态。生私心窃许，谓章台柳，竟不作临风荡耶？日暮辞去。姬并不挽留，送至舟首，而预属篙师，伺其登岸，挤之落水，姬即奋跃随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询之，则已入醉乡，置主人湿衣沾体而不顾矣。生躁闷欲死，已有双鬟，捧华服至，换毕，犹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为之遍体按摩，觉骨节尽酥，沉沉睡去。比醒，闻枕畔小语曰：“渴乎？”视之，姬也。语如莺啭，气胜于兰，不禁神魂宕荡，即与定情。从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归，曰：“舟中乐甚，吾将娱老于此矣！”迷恋数年，半生心血所积，尽归乌有。而面目亦憔瘁黎黑，若病夫。有当日被其讪笑者，相顾曰：“陈某素不冶游，其铁石心肠之张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无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则直是河间妇矣！”生闻之默然，无以对。未几，卒于舟。妓殓而埋之。噫！女色为钓魂之钩，妓馆实陷人之阱，观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黄司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张和者，囊无长物，与一妓交最密。至积逋累累，故往来虽频，而缠头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绝，而妓不听。一日，张饮妓所，夜半，母唤去，借他事挞之无数，始令返。张捧痕为之挥涕抚摩，妓益感其意，谓曰：“情好如我两人，岂忍相离？然汝既不能脱我于风尘，而母日摧折，终不免于难。不如仰药同死，结夫妇于九泉，不犹愈于生乎？”张落魄，计不得妓，无生人之趣，慨然许诺。妓拔钗付张，质钱沽酒，投鸦片于中，两人对酌，各醺，抱持而卧。迨母惊觉，多方灌救，妓苏而张则无及矣。母携妓向州署自投，司马云：“彼孽由自作，与汝等何尤？”越日，妓抱琵琶唱曲，为他客侑酒，不复念张之死，并张之何以死也。而张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骂，鸡鸣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厉益甚，至掠砖抛瓦，解衣床外，衣自竖立，种种怪异，不可殚述。而游客之寻花问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鸨不堪其扰，卖妓与乡人为妾。妓梦张谓曰：“汝诱我同死，而今独活，行将与汝就质阴曹，以泄此愤耳！”逾年，妓为其嫡所辱，忿激服毒死。人尽云负张之报。其何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欤？余谓张咎实自取，其迁怒于妓，是张死而犹顽钝无知也。妓之死，亦命数会逢其适，非张之果能为厉而死之也。纪之以警世之恋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