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而早也,其情亦已迫矣。夫起者其常,而蚤起则非其常也。乃齐妇欲瞷良人,而起之蚤。非其情所迫而致乎。今夫咏鸡鸣,而知贤妇之勤家。咏虫飞,而叹贤妃之忧国。苟非其责者,可无容耿耿不寐矣。乃有敦然独宿,方舒皎月之忧。而率尔初兴,尚有明星之烂。是岂勤家而忧国乎。奚为东方未明,竟自遗同梦之甘也。齐妇之欲瞷良人,斯时良人,固已响晨而起矣。而齐妇则何如,下筦上簟之间,而月白风清,方乐乃安于斯寝,斯何如之邂逅也。乃何以遑遑视夜,如切翱翔弋雁之思。角枕锦衾之下,而风萧雨晦,方歌独息于其居,斯何如之夷乐也。乃何以念念筹更,几同寝寐占熊之庆。盖见其起之蚤云:夫夙兴有诫,本为人事之常经。则一起何必为齐妇述乎。然蚤则非其常也,苍蝇渐作,空余床第之萧条。蝃蝀未脐,莫问衣裳之颠倒。则睹庭燎之晰晰,俨若深终夜之思也。极怆忙于昧旦,一若恐东方之既白,而苦费绸缪。抑假寐不遑,亦为闺房之雅训。即蚤起何足为齐妇异乎。然此则又其暂也。昏以为期,遑计寝床而伏枕。夜虽未艾,忽闻叹室而浣衣。则望零露之浓浓,几不惜飘风之感也。极急切于响明,一若恨晨光之喜微,而倍深怅惘。事不同井臼躬操,则有那其居。聊可晤歌于寤寐,兹则鸡人始报,早已深膏沐之殷勤。缅斯起也,齐妇真非得已欤。时非若蚕桑兴作,即谁与独旦,亦堪偃息于衾裯。兹则熊梦初回,早已抚衣巾而仓卒。缅斯起也,齐妇其有隐忧欤。在良人夜半不谦,或致厌厌之夜饮,然良人之蚤起,良有以也。而何以深闺暗室,偏受履霜行露之劳。在其妾小星有赋,岂无肃肃之宵征。然其妾之蚤起,固其所也。而何以正位专房,独亲带月披星之苦。殆瞷其良人,而知其无状无聊乃尔也。吁嗟乎,夫也不良,殊觉劳心而怛怛。人而无止,何堪泣涕而涟涟。彼美淑姬,如此良人何!
生看罢赞曰:“旁敲侧击,委婉入情,绮艳温香。游戏中,饶有奇趣。吾不知小姐点点年纪,是何学力,诗赋而外,时艺亦佳。真令皓首穷儒,退避三舍。”映雪微笑曰:“吾人披简临文,诗赋文词,思与古会必消。研精殚力而后可获成功。若这些今夫尝思,又何待学,亦何必学也。”李生曰:“小姐此言诚然,想吾儒自命读书,必宜诗赋兼优。众体具备,乃为可贵。若区区习些,且夫人生斯世,以博功名。问著撰,则谢其不能。论经济,则惘无所得。惟作木偶土块,站立于人间,此祢正平所谓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者也。”
映雪曰:“人皆谓,今人为文易于古人。谓今人书籍广博,多所资取,可以成文。吁,此不善作文之说也。吾则谓今人作文,更难于古人。如我欲作‘乎’字文,而楚骚卜居之篇已用之。欲作‘也’字文,而欧公醉翁亭记已用之。欲作‘之’字文,而诗经杂佩之诗已用之。欲作‘哉’字文,而尚书元首之歌已用之。所有异想奇思,精义奥旨,悉经古人道破。而欲独辟异境,别出新裁,以浑脱于古人,不亦难哉。譬之东郭平坡,其在古人某一处可以起居,某一处可以葬墓,任其自择,随地皆新。至于今人,则这一处为前人遗基,那一处为前人故冢。锄掘殆遍,且觉无地安身。此今之所以难乎,古者也如其曰易。或则落古人之巢臼,或则拾古人之唾余。仿样依模,盗窃成幅。亦何异东郭平坡,古人既居,而我复居之。古人既葬,而我复葬之。是亦何往而不可哉。昔左太冲作三都赋,十年始成。人谓其时书籍尚少,故其成之不易。然使今人为之,亦如左太冲,不依模、不仿样。不落人之巢臼,不拾人之唾余。恐再加十年,而不可得也。何得谓今之易于古哉。”
李生曰:“小姐此言,是于此道三折肱者。吾观历代文章气运,惟诗则愈沿愈盛。至唐而成,而文则愈降愈衰,至今为甚。如五经为上古之文章,其时温厚和平。故其文朴而无华,纯而不杂,淡而弥该。皆精义奥旨,结撰而成,非后世所可拟议也。三传楚骚,去古未远。故其文醇实恺切,饶有古风。降至两汉之间,文运方盛。班杨司马启于前,刘孔王曹嗣于后。其言富而丽,其气炼而华。其语简而赅,其体美而备。华朴适当,彬彬然称极盛焉。两晋文章,颇不及汉。而二王、二陆、鲍庾江潘诸子,接踵而兴。丽藻清言,和声鸣盛。其亦汉之流亚也。降而梁隋,又降而唐宋,渐而微矣。竞以工巧,骋以词华。望皮肉则有余,按骨干则不足。此末世脂粉之学,其去古何啻天渊哉。”
梅映雪曰:“古人谓诗本性情,吾谓文章亦本性情。如五经四书,灵均楚骚。及李令伯之陈情表,武卿侯之出师表等。皆本性情,流注楮墨者也。盖古人为文,语不苟下。必须言行相顾,内外合孚。得诸心,必先体于身。体于身,而后见于言。其文其人,若合符节。此之谓古人,此之谓古人之文也。若今人粉饰文词,务末忘本。言善而行恶,口是而心非。偏是不忠不孝之人,却会说大忠大孝之话。古今人何遽不相及也。”
李生笑曰:“今人不特不会作古人之文,并亦不会解古人之文。无论其他,即如王子安滕王阁序,五尺童子,无不诵之。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句,坊本解者,咸执丁度集韵,以霞作天文解。请霞为云日之气,自上而下。孤鹜自下而上,两相会合,故曰齐飞。夫霞既为云日之气,何得云落?且何得云飞?此盲谈瞽解,最为可笑。至若萤雪丛说、代醉编二书,皆谓落霞为虫名,即飞蛾也。鹜食蛾而相逐,故曰齐飞。此解颇似近是,然鹜形大而蛾形小,鹜常高而蛾常低。于齐飞二字,似为不合。惟郎仁宝以落霞为鸟名,最的当。按诸字书,咸谓霞字通作虾。段成式《酉阳杂俎》云:南山下有鸟,名虾蟆。护头有冠,色苍足赤,似白鹭。所谓落霞,即此鸟也。何得妄解为云日之气耶!然虽如此,但霞字宜单讲,不必粘连落字。盖落字即下孤字之意也。”映雪问曰:“霞为鸟名,既非天上之物,何又云落。”生答曰:“霞鸟当夏飞高,至秋渐低,故曰落。”映雪喜笑曰:“吾平昔讨论古文,考核颇确。惟此一句,未得其真。若非郎君讲明,几也为俗解所误,吾今得所据矣。”
李生曰:“吾观古纪载之书,多有妄造以诳后世者。不可殚述。即如嫦娥奔月一事,归藏、淮南子暨诸书多载之。皆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其妻嫦娥窃食之。飞入月宫,化为蟾蜍。此乃诞妄不经之说。又按上清紫文云:结?者,奔月之仙也。是则奔月者,既有嫦娥,又有结?。是以月为逋逃薮也。又按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篇,谓月中有桂树。因仙人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之。又或谓月中仙人为吴质。又有谓宋无忌,为谪月之仙。据此是又以月为监囚所矣。总之,月乃阴气凝炼而成。虚影虚形,浮幻无定。有甚么嫦娥,有甚么仙人,有甚么桂树哉。”
梅映雪笑曰:“此说剥得明白快畅。吾又见述异记、岁时记、续齐谐记诸书,载着织女嫁牵牛一事。且谓织女机杼勤劳,容貌不整。帝怜之,嫁与河西牵牛。后竟荒淫废织。帝怒责归河东,使一年一会。故七夕渡河之事,沿传至今。独不思,牛女乃天之二星。非身非人,何以云嫁。既嫁矣,又何荒淫废事。责归河东,下等于尘间浪女耶。噫,使牛女蒙此辱冤,牛女有知,能无遗憾。至淮南子,又谓鸟鹊填桥,而渡织女。一发附会得可笑了。”李生曰:“织女牵牛之事,世俗男女,无不藉谈。且有引入淫词题咏者,亵辱天家,岂非文人罪孽。”
梅映雪曰:“吾又见汉武内传,谓玉母献仙桃七枚,帝啖而留核。王母曰:‘此蟠桃也,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三千年成熟。计九千年一次,非人间可种也。’因顾指东方朔曰:‘此子不良,吾桃三熟,被此子三窃矣。’若然,则东方朔三九已有二万七千岁了。其殆先天地而生耶?夫曰仙桃,已妄矣。曰偷仙桃,更妄矣。曰三偷仙桃,愈加妄矣。无理不经,一至于此。”李生曰:“尽道神仙有灵,怎么人偷仙桃,都不知道。”说讫,一齐大笑。
时二人谈得酣畅,各不思眠。未几鸡唱黎明,东方既白。生乃离坐告退。出小门,过鱼池。忽于朦胧中见一小鬟折花池上生就近问曰:“汝何人?”小鬟吃惊躲闪,徐徐答曰:“吾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也。”生曰:“怎么恁早至此?”紫英答曰:“夫人唤我折花。”生曰:“既如此,汝只管折花,不必惧也。”紫英转问曰:“我看郎君,似略面熟。岂非训黄府二公子的李秀才么?”生答曰:“然也。安得相识?”紫英曰:“吾曾在黄府窃见些。”生曰:“汝今年几岁了?”紫英曰:“才十五岁。问我年纪做甚么?”生曰:“我欲做个媒,代汝拣个阿郎儿,汝可愿否?”紫英转面顿足,含袖不语。生细看,不觉好笑。紫英曰:“吾方才过小姐纱窗外,闻房中有谈笑声,莫非郎君就在那里?”生曰:“非也。”紫英曰:“明明见郎君从小门出,怎得不是。”生曰:“然,吾问小姐借碧玉箫耳。”紫英微笑摇头曰:“咦,这里事情,我也晓些了。”
紫英口即说,却把眼角斜视李生。李生狂兴未消,因笑问曰:“欲借汝一物,可肯应承否?”紫英曰:“为我所有者,无不应承。”生笑曰:“此物实尔所有的。”因指其裙带之下曰:“就是要借这件东西。”紫英呸的一声,且怯且羞,拂花而走。生赶近,一把儿扯抱住,推倒芳草丛中。强解罗裳,采其新蕊。紫英体弱力细,招架不开。不觉裙带纷披,微露樱桃之口。李生徐徐进退,细细护持。而紫英已滴滴有声,娇啼宛转,大有不胜其任者。生因前与映雪失了意望,至是泄其未泄之兴,畅其未畅之情。不觉用力少强,紫英已支持不住,欷欷痛泣。及罢战,紫英樱桃破处,遗下无数腥红。倦卧片时,方才起得。生低笑谓曰:“所借之物,今可好好奉还矣。多谢多谢。”紫英略整裙带,含羞带怒,抹泪而去。李生亦逾垣回去了。
紫英回至房中,范夫人问:“怎么不折花回!”紫英低头不应。夫人曰:“花又不折,问又不应。却是为何?”紫英愈不能言,但背面羞怯而已。夫人见其发髻散乱,衣带不齐。知其中必有跷蹊,心下甚疑。再三盘问。紫英愈觉满面羞赤,抵塞支吾。夫人捡其下裳视之,则露湿霜沾。腥红狼藉,形迹依稀可认。夫人厉声曰:“汝这斗胆贱人,原来惯走此事。若不直说,死在须臾。”紫英犹不肯招。夫人愈怒,取梃杖欲杖之。紫英料瞒不得,乃跪禀曰:“婢子安敢有是心,特为黄府李秀才所迫耳。”遂将李生与小姐房中谈笑,今早从小门出来相遇池边,被他如此如此,一直说出。夫人听了,大怒曰:“哎呀,原来逆女,竟有此事。倘若风声败露,岂不辱我家门。”一时恨气填胸,切齿不已。因嘱紫英曰:“此事汝且谩些宣扬,吾自有个区处。于是夜夜提防,不拘五鼓三鼓,具潜至映雪窗隙外伺察。但只见映雪,或弄箫、或观书、或刺绣,挑灯独坐,却无他人。夫人渐渐不疑。
因一夜,夫人命侍儿往映雪房中取针。侍儿回报曰:“小姐不在房中了。”夫人猛然想起,亟潜出小门,伺察园林。忽闻隔花有笑语声。夫人偷近窥之,见映雪与李生,坐于木兰花间,白石片上。比肩谈笑。夫人怒,突出逐之。生大惊,奔出园林,逾墙回去。夫人叱映雪回房。指而责曰:“汝这贱人,素读诗书,深娴女诫。谓必知保身守礼,以敦内化之风。怎么竟勾引匪人。夜半私谐,恣其调笑。今既败露,何以自安。倘这些声息传扬,将必辱家门。羞闺阃,败名辱节。一念之错,贻累终身。其所关岂细故耶!”映雪跪诉曰:“保身守礼,儿非不知。因偶爱李郎学问渊涵,识见广博,才全德备,冠冕一时。故特略内外之嫌,而叙朋友之谊。相识以后,形体俱忘。诚知有声气之交,而昧其莺花之乐者也。至于西厢待月之事,实实无之。母亲休要冤没了。”夫人摇头曰:“咦,花前月下,烈火干柴,其能不燃否。”映雪曰:“母亲何徒以常情诬人,孩儿此心,可对天日。”夫人叱曰:“天日那管此事。”于是拂袖回房,口口怨恨李秀才不已。因喝紫英曰:“汝可把出园门儿,关锁坚牢。自后不论何人,不许出入。”即日拟成呈状,亲自控告县官。映雪长跪,哭求夫人息怒,不听。映雪知不可挽,回房拥被而卧。尽日痛哭,血泪俱鲜。
碧莲泣谓曰:“事已至此,徒哭何为。不如出一良谋,与李郎相约,以图异日之计。若徒啼啼哭哭,则今日哭过明日,今年哭过明年。伤有限之神,而处无济之事。恐小姐终无了期也。”映雪长吁曰:“汝言甚是,但母亲关防甚严,从何通个消息。”碧莲曰:“房后短垣,架梯可逾。乞小姐嘱咐小婢,决能达知,李郎断不失望。”映雪曰:“恐母亲觉之,奈何。”碧莲曰:“倘得小姐事成,虽把我碧莲鼎烹斧劈亦甘心矣。”映雪握其手曰:“阿妹抱义衔忠,异日事成,誓不忘也。”于是滴泪和墨,修书。嘱咐碧莲,且教小心仔细。并取下碧玉箫,托碧莲赠生。碧莲纳书于襟,藏箫于袖。伺察而出,幸此时更阑月落,人声寂然。遂放心取梯逾垣,穿过园里,亦从槐花根攀枝傍干跳过黄家。
潜至迎月堂,遥见一幅花窗,灯火明彻。碧莲步近窗纸,拔金簪刺破窥之。见李生短叹长吁,对灯兀坐。碧莲低声曰:“郎君可怜呵。”生惊起曰:“汝何人?”莲答曰:“小婢碧莲也。奉小姐之命夤夜传书,与君一诀。”生曰:“昨夜之事云何?”碧莲叹曰:“夫人怨君入髓,今已控告入官。祸患临身,将不远矣。”生听了,长吁数声,泣下曰:“小生死不足惜,可惜小姐为生衔冤饮恨耳。”因索来书观之,莲将书与箫一并传入。生拆书于灯下看曰:
薄命妾梅映雪,端肃再拜。奉书于尊婿君李兄席下。甫亲芝宇,获订兰交。讲史谈经,多聆教益。斯诚遭逢所至幸,而亦身世所远期也。然道谊固堪以共证,心迹亦可以反观。或嘲风月以怡情,或笑莺花而遣兴。要皆以志同气合,化男女于朋友之间。此吾等畴昔存心,有可对天地鬼神,而罔生愧色者也。昨因与君月下论文,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讼之于官。必欲致吾等于死地,而后快。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遭厄于九死一生之数,不亦冤哉。妾闻忠臣为国而亡,贞女为夫而死。妾惟婉容曲意,以挽亲心。幸而见从,则固吾等之福也。如其不然,何难以三尺红绫,终报郎君于地下。今世不谐,期于来世。来世不谐,期于三世。三世不谐,期于百千万世。生不结衾裯之好,死当成魂魄之缘。断不愿有始无终,贻吾等无穷之恨也。君其放心待之,伏愿郎君努力加餐,千珍万重。勿以妾故伤体,使妾忧上添忧也。外付玉箫一管,谨以奉君。此妾所珍玩之资,见玉箫不啻见妾矣。楮短情长,墨泪俱竭。惟郎君谅之!
生看毕,抚书涕泣。谓碧莲曰:“肝肠俱裂,不能答矣。汝可代我上复小姐,说小生喉头之一寸气,心头之一点血,尽属小姐一人。此事不谐,吾不独生矣。”碧莲应诺,且曰:“郎君放心,千万保重。小姐必有主见,决不致辜负终身也。”生叹曰:“身罹法网,生死难期。恐终相见于地下耳。”说讫,又抚碧玉箫而泣。碧莲挥泪曰:“嫌疑之地,不可久留。妾告退了。”生曰:“小生有微物在此,谨奉小姐妆前。伏乞垂收,以为异日相见之券。”遂取出一沉香扇,交付碧莲。莲接过,叮咛而出。依旧路潜回,将李生语言告知映雪。并以所赠沉香扇呈进。映雪展扇对灯观之,不觉愁锁双蛾,香泪纷下。含愁抱恨,至晓不眠。因勉强临笺,题数词以写怨。
人如月,圆还缺。春风吹散成离别。倚帘栊,盼墙东。海誓山盟,往事皆空。忡忡。心如铁,坚还结。殷勤不见檀郎诀。抱孤衷,对花丛。血泪偷弹,着叶成红。浓浓。———调寄《惜分钗》
林下鹃啼,花间鸟奏。声声诉得愁眉皱。伤春无计奈春何,愁容暗比梅花瘦。梦逐清宵,魂离白昼。泪痕滴落鞋儿透。柔肠寸断倩谁怜,鸳鸯空对无心绣。———调寄《踏莎行》
绿纱窗外听鸣鸠,声入心头,怨动心头。玉箫声断凤凰楼,朝也含愁,暮也含愁。花墙相隔抵三洲,碧泪交流,素涕交流。为谁憔悴为谁忧,情系千秋,恨结千秋。———调寄《一剪梅》
越数日,范夫人又拟抵官复呈。映雪泣跪恳求曰:“母亲冰鉴为心,何不察察若此。儿等因一时错爱,偶与论文,实无半点私心。何遽速我讼狱,乞母亲开些生路。”言未毕,夫人怒曰:“汝等不知几番来往,怎说偶与论文。既要论文,亦尽有女流之辈,怎又与男子私谈呢。若不执法,决不干休。”映雪哭曰:“母亲真欲成讼,儿请就死娘前。宁受不孝之名,勿蒙不节之辱。”夫人曰:“吾讼即讼,只欲速那李畜生于死也。决不累及吾儿。”映雪曰:“李郎若死,儿岂独生。乞母亲怜儿一点苦心,俾与李郎偕老,庶可无事。”夫人曰:“世上尽多富贵子弟,何必要此孟浪畜生。这畜生不死,吾决不休也。”映雪散发滴血以谏,夫人坚意不从。
其时吴江县知县,乃湖广长沙府人,姓董名隆。虽由科举出身,却甚贪酷不轨。前次范夫人所讼李生之状,尚存而未发。至是夫人,复具一呈。并具白金二百两,私纳之。乞其速行法纪。董隆大悦,随即出票,拘拿李生。李生大惊,黄翁闻知此事,亦出迎月堂,细问缘故。李生把与梅映雪知遇之事,备细诉知。且言并无半点私心,并无一着淫事,惟天可表。黄翁曰:“文人声应气求,何碍于理。只管就案听审,料县主必有原情。”生乃收贮文具并书,惟带些笔墨,并碧玉箫雅扇等物,随衙差直抵县治寓下。衙差禀复董隆,时范夫人亦至堂外候问。
董隆即刻坐堂审究。先判梅映雪乃闺阁女流,既系强奸,准许免究。然后传取李生造堂,喝令跪下,叱曰:“斗胆狂生,怎么三更五鼓,潜入梅家。强迫侍儿,奸淫处女,该当何罪?”生辩曰:“小生安敢擅入人家,强奸处女。偶因春日寻玩花柳,散步林中。获遇侍儿紫英,继遇闺女映雪。问起里居姓氏,功名事业。不觉接语片时,已为范夫人所觉。诬以奸罪,并无一句淫语,一点私心。实事实情,乞明公原谅。”夫人入禀曰:“明镜之下,岂容魑魅模糊。此人潜入园林,岂伊一次。今春乘空肆恶,先奸映雪,次迫紫英。罪恶贯盈,莫此为甚。乞父台速行国法,以敦风化,以肃纲常。”生亦委婉供辩。董隆怒曰:“汝读十余年书,止会解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二句。法网具在,断不容情。”因喝堂差将李生打五十掌板。李生忿甚,指其掌曰:“今世若不能报此五十之仇者,誓不为人。”董隆怒曰:“我便打足尔一百数,看尔怎样报我?”因喝堂差再打五十掌板。李生厉色曰:“再打不妨,异日决当按利加倍。”董隆大怒,喝令将他系入监囚,按法坐罪。一面录实案迹,移文上府,参革李生前程。黄翁闻之,乃与邑诸缙绅,凡平素推慕李生,并与生交好者,咸来联呈保结。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只不允从。
时范夫人回家,将李生遭刑之事,告知映雪,欲绝其念。映雪闻及,登时恨气填胸,跌倒几下。夫人急忙抱起,叫声我儿。映雪已面青体寒,声气俱绝。夫人大哭曰:“这冤家害煞我也。”急取姜汤救之。抚摩片时,手足愈冷。一时家人号哭,夫人抱映雪安置床上,以被蒙之。即令侍儿们制造衣衾,准备殡葬。夫人倚床恸哭,声声怨恨李生。碧莲哭跪床前,又声声怨上夫人身上。碧莲哭得悲切,呼号曰:“小姐呵,尔的夙愿未消,怎么撇却李郎去也。尔教李郎怎样结局吓。”正哭间,渐闻床上喘喘有声。急启帐披衾视之,则映雪手足渐温,星眸微转。碧莲连叫:“小姐,小姐。”映雪已转侧呻吟。微叹曰:“郎吓。”
夫人回悲作喜,以药投之。玉体渐和,声色渐渐如故。乃徐起凭床而坐。长吁曰:“千古薄命佳人,当不似我之甚也。”夫人托好言以安慰之。映雪曰:“李郎乃当世文人,才德粹美,为世所重。即偶与儿相遇,亦止在斯文面上,结为朋友之交。原未尝少涉他意,母亲就不该如此陷害了。况孩儿乃女流瑾瑜,李郎乃男子圭璋。平昔明礼守身,安肯为败名辱节之举。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要皆为败名辱节之举。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要皆为二姓姻缘,图彼此终身计也。”夫人曰:“李素云寒贱之儒,上无父母可依,下无手足可靠。徒具嶙峋傲骨,放浪于江湖木石之间。吾儿若许终身,异日茹苦含辛,得毋遗恨。”映雪曰:“此人非久居人下者,得慰此愿,死有余香,何恨之有。”夫人带怒曰:“此不足为吾门婿,汝休得多言。况他今日戮辱交加,生死未卜。何必念他做甚,怕没有甚的高门子弟,与汝作对哩。”映雪叹曰:“生则俱生,死则俱死,更何所念哉。”夫人不悦而出,暗想曰:“他如此固执,待我在近日寻个主顾,嫁他出门,他就没奈何了。”时梅映雪见夫人不肯回心,十分忧闷。昼夜卧泣,茶饭不沾唇者数日。
一日有家童乙生,扫尘窗外。映雪唤入门曰:“吾欲令汝进城,探探李郎消息。汝肯去否?”乙生曰:“小姐使令,安敢不从。”映雪曰:“但莫令母亲知道。”乙生曰:“这个晓得。”映雪遂出一封书付之,教他安慰李生,顺时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嘱讫,且曰:“速去速回,恐露风息。”乙生应诺,纳书而去。取路入城,访至李生狱下。启知李生,具道小姐嘱咐之意。李生曰:“多感小姐盛情,可代我多多拜谢。但未知小姐别来无恙否?”乙生曰:“小姐闻君下狱之后,登时气绝,逾时方苏。自是连日啼眠,不思茶饭。”李生听得寸心如割,双泪纷然。乙生曰:“小姐有言,乞郎君安命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因将封书呈进,李生接过,挥泪展看。乃封着七律三首云:
相思频上望夫台,阵阵愁云拨不开,
路远但教青鸟探,花深无复粉郎回。
梦犹未觉肠先断,泪自挥干血又来,
寄语多情离恨客,香闺人已瘦如梅。
其二云:
泣素啼红入麦秋,依微薄命等蜉蝣,
空期黄雀能生羽,未卜青蝇报释囚。
豆蔻不消千古恨,簏葱难解十分忧,
谁能为决天河水,一洗烦冤与业愁。
其三云:
五更楼外急啼鹃,诉出情人十倍冤,
燕国惊飞霜六月,齐庭恨隔雨三年。
愁山不见巨灵擘,苦海难教精卫填,
安得借来双凤翼,与郎飞上九重天。
生长吁曰:“感小姐坚志深情,死且不朽。但小生心腹碎裂,和不成韵,将奈之何。”因亦勉强临笺,扫成三律,付乙生带回。且嘱曰:“望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是万幸。小生在此自会消遣,不足忧也。”乙生接诗应诺,作速回家。时已日晚,潜入映雪房中。以李生诗进呈,具道生之情意。映雪曰:“李郎平安否?”乙生曰:“安。”映雪乃展诗看云:
形神寂寂室冥冥,泣血啼红鬼亦惊。
尽道慈航超苦海,那将慧剑破烦城。
愁魂乱结月犹黯,恨气频冲天欲倾,
最是五更肠断处,凄风微送杜鹃声。
其二云:
几望鸾台恨未央,相思天海共茫茫,
离魂乱逐梅花落,别绪争随柳线长。
寒雁叫回千里梦,晓鸦啼断九回肠,
难将万点相思泪,弹向卿卿玉枕旁。
其三云:
思卿一日抵三秋,百尺竿挑万斛愁,
别泪夜和寒雨落,孤心时与乱云浮。
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
何日天公随夙愿,箫笙吹彻凤凰楼。
映雪读至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二句。不觉芳心如割,珠泪泫然。乙生曰:“李郎嘱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为万幸。勿忧伤致病也。”映雪收泪曰;“李郎与吾孰瘦?”乙生曰:“小姐似更瘦些,若李郎则善自排解。”映雪衔之,自是勉强进膳。一日李生在狱,寄一书于梅之魁。之魁映雪之弟也,年甫十二,未暗事宜。至是接得李生书,拆开视之。内更封有一层封皮,上写启上梅小姐学庵亲拆九个字。之魁乃转交映雪房中,映雪展书看之。书意皆言苦志坚心,生死不改之故。不必多录。后又有古风一篇,以表其心。其歌曰:
东边一座重重山,高出烟云缥缈间。几度秦人鞭不去,长留傲骨在人寰。西边一带茫茫海,万顷玻璃耀清彩,撼地涵天大且深,不分今古常漼漼。山兮可拔,海可迁。愚公移兮,精卫填。有时泰山成砺石,有时沧海变桑田。古来独有同心结,如彼天边一轮月。几曾巨斧劈不开,几曾猛火烧不灭。卿不见,望夫山上,望夫妻。石作心肠,云作梯。独立儇儇,长北望,不知红日几东西。又不见,白云山下明妃墓,青草纤纤一扌不土。当年半点离恨心,留得千秋与万古。吁嗟今日个中情。铁石人兮铁石盟。烈烈轰轰生死外,说来鬼泣也神惊。我心坚如钢,不可圆兮不可方。天地为炉曾炼就,任教磨折与陶炀。我心坚如玉,不可屈兮不可曲。贞刚之性本天成,宁计存亡与荣辱。吁嗟卿兮,复卿兮。拳拳致诀两相知,山高海阔有时尽,此心终古无绝期。
映雪览毕,叹谓碧莲曰:“李郎恐吾心变也。吾头可断,身可杀,骨可粉。此心又岂可变哉。”因制歌四阕,亦托梅之魁之名,寄往李生亲拆。其歌曰:
君即妾兮,妾即君。同一心兮,合一身。刀不可解兮,斧不可分。如彼鸳鸯兮,生死相亲。如彼松柏兮,经雪弥新。如彼明月兮,千古一轮。繄相知兮,有素。恨相见兮,无因。
其二云:
妾思君兮,忧复忧。君思妾兮,愁复愁。魂欲断兮,肠复断。泪已流兮,血更流。夜静兮风叫,月惨兮天幽。室暗兮鬼乱,人哭兮鬼讴。命悬悬兮欲绝,心耿耿兮长留。
其三云:
鸟飞兮高天,鱼伏兮深渊。鸟兮鱼兮何得所,君兮妾兮何无缘。既伤离兮饮恨,更蒙难兮含冤。气欲焚兮祆庙,泪滴断兮琴弦。与其相离于人世,孰若相见于黄泉。
其四云:
父母兮何在,天地兮何辜。胡使我兮此极,寄残喘兮黄垆。日号泣兮夜狂呼,天可倒兮海可枯。头可断兮身可屠,惟此坚心与苦志兮,亘千古而自如。
时李生与映雪,多有音信往来。夫人觉之,改婚愈急。适邑中有杨富翁者,蓄积丰厚,铜臭迫人。其子杨清,前娶琴川陆氏之女为妻,数年而卒。至是闻梅映雪才色冠世,遣媒求之。媒人抵梅家,具称杨富翁求婚之意,并艳称杨氏富贵过人。范夫人甚羡之,即日许成。订以八月初二日行聘。映雪微喻其事,询于夫人。夫人否之,隐而不说。映雪转私叩紫英,紫英曾受夫人吩咐,初不肯言。因映雪强之,始具实告。且曰:“夫人订今八月初二日行聘,十二日成婚。佳期甚急,小姐也须打点了。”映雪暗地吃惊,强应曰然。于是走回房中,卧床哭泣。谓碧莲曰:“此事如之奈何?”碧莲亦束手无策,但掩泣而已。映雪哭曰:“势已不可挽回,到不如死于干净。以俟李郎于地下耳。”
比至初二日,杨家已盛行聘礼,金银满案,珠璧盈堂。范夫人十分欣喜,一一收讫。映雪闻而号哭,几欲捐生。夫人曲慰之,且言:“杨姓乃富贵人家。好吾儿一生享福,不必忧也。”映雪抹泪曰:“此系父母之命,孩儿敢不允从。但儿倦欲眠,愿请暂退。”夫人乃退出,映雪乃取出绿绳数尺,将欲自尽。碧莲跪哭曰:“小姐欲死,是亦速李郎于死也。小姐虽不自爱,亦何不爱李郎乎。”映雪顿足长叹曰:“吾不念李郎,已不留至今日矣。”遂掷绳上床而卧。
看看至八月十一日,映雪哭得泪尽血枯。顾碧莲曰:“明日便是婚期,不死何俟。若迟至明日,恐欲死而不可得矣。”碧莲曰:“李郎尚存,何必遽死。不如开门夜遁,避过婚期,再作计议罢。”映雪猛想曰:“然。吾有母姨,家住昭文县。离不甚远,不过一二日,可抵其家。不如逃避到彼,从容计议。”二人商量已定。比至晚,秋月明辉,直透窗案。映雪谓碧莲曰:“如今吾等孤身远行,蹈危履险。当向月姊,祷个愿。乞月姊灵光,保护一路平安何如?”碧莲曰:“然也。”映雪遂立撰祝文,命碧莲大开纱窗,设一案于窗下。焚香燃烛,茶果杂陈。映雪沐浴更衣,肃容就位,敛衽再拜。碧莲在旁,酌酒添茶。映雪拜毕,手捧祝文,对月读之。咽咽呜呜,声泪俱下。其文曰:
惟正德五年,八月十一夜戍时。愁城闺女梅映雪,谨焚九真龙麝之香。致祷于九天月府虚上夫人之前。言曰:伏闻潘杨佳偶,出古今罕有之奇。卢李良缘,结宇宙无双之妙。一时之遇合,实人生大欲存焉。二姓之婚姻,皆天意生成乃尔。今有书生李素云,处女梅映雪。志同道合,色称才当。去岁三秋,曾订鸡谈之雅会。今年二月,更期燕婉之芳盟。丹心可对于青天,素行无惭于白日。胡乃兰言未践,萱意先违。列鼎操刀,旋速飞霜之狱。分钗破镜,更衔不雨之冤。生机直等于蜉蝣,魄化几成于蛱蝶。命而若此,伤也何如。兹复怒却佳盟,别招怨偶。效重婚于孔圉,期远嫁于王嫱。不怜郁李堪思,竟谓枯杨无咎。奔奔鹑而疆疆鹊,原非琴瑟长调。即即凤而足足凰,安忍琵琶重抱。乃雁币既行于昔日,鱼轩欲迓于来朝。情伤黄鸟之兴歌,计出红绡之夜遁。呜呼,逾垣而避,岂徒檀板之惊。破壁而飞,期守柏舟之节。伏愿灵光永照,保天长地阔而一路平安。并祈惠泽长施,俾海誓山盟,而三生成就。统希灵鉴,具罄微忱,谨祷。
读毕,忽月里一股毫光,直透窗案,若有感之者。时正夜半,映雪遂与碧莲收贮器用,将李生所赠沉香扇藏于襟间,逾墙而逃。一家之人,绝无知者。此时月明如昼,取路疾行。未几林鸟互鸣,东方既白。黄人捧日,青女飞霜。映雪体弱衣寒,不胜其苦。但付之长叹而已。走至亭午,映雪腹饥。碧莲出蒸饧进之,饮河以咽。须臾,路经一山。木石崎岖,树林沉寂。映雪心力交悴,遂寻树下坐之。
忽望见一群无赖辈,从山口争奔入山。齐叫曰:“我亲看见走入此山了,我们快些找寻。”映雪大惊失色曰:“追人至矣,如之奈何。”碧莲指曰:“可落此涧躲避罢。”遂一齐攀藤傍石,落至涧中。潜入石厂深处躲住。外面芦苇丛杂,最可藏身。只听那群无赖喝喊上山,到处找寻。遍山喧闹,咸相谓曰:“明明眼看走入此山,怎么却寻不见。”须臾,人声渐渐稀散。碧莲潜出望之,那群无赖不知何处去了。遂扶映雪上涧,探路而逃。
比至日色当申,穿出山口。忽又望见那群无赖,对面而来。映雪等吃了一惊,急上一石壁背后伏住。俄而那群无赖,咸息于石壁之下。个个有欢喜声,只听一人笑曰:“一日寻尔不见,如今尔还走得么?”又有一人说曰:“可送他到县官处,当有银子重赏。”有的说曰:“这等好物,平生罕见。正好留吾辈受用,何必送他到官。”有的笑曰:“此话不错,我等今日到要尝尝新味。”又有一人厉声曰:“快拿刀来,待我杀了他罢。”须臾闻屑屑有磨刀声。骇得映雪魄散魂飞,心胆俱裂。但闻无赖等说话含含糊糊,如此半晌,竟自散去。映雪乃与碧莲窥探下来,至石壁下。见地上毛血狼藉,剩有几枚鹿蹄。方知前次寻入山及此番言送言杀者,乃此鹿也。二人相顾,不觉破涕而笑。于是取路再走。
趱至晚,体困不堪。遥见路旁密树间,隐有一所茅屋。二人就寻径行近,见有一老妪、老丈,夫妇两个儿炊饭其中。映雪进入蓬门,问其姓氏?那老丈徐徐抬起驼腰,把映雪上下望了一望。答曰:“老汉姓林名章,炊饭者吾拙荆也。还请娘子高姓贵居,因何至此?”映雪答曰:“奴家姓海名映云,这个名紫荷,乃吾妹也。因欲往昭文县母姨家,至此日暮,愿借一宿。”那林章夫妇欢喜应承。遂治野蔬粗饭进上。映雪与碧莲勉强食了一顿。这晚,土枕茅席,寝不成眠。次早起来,用过早膳,匆匆就道。映雪出银子壹两赏之,林章夫妇固辞方受。林章曰:“此是吴江昭文之界了,娘子等恐不识路径,待老拙相送一程。”映雪许之。行至日午,映雪曰:“安敢多烦,老丈请回去了。”林章叮咛珍重,方才回头。
映雪等自管赶路,行至日暮,竟误至山水不分之处,不知是甚么地方。四望看时,却无些人迹人居。但一片烟山烟水而已。二人面面相顾,十分忧闷。却无一处安身,遂倚一树根坐之。月色中,映雪因走路困倦,不觉淹淹睡去。忽然心神恍惚,梦见一人披发跣足,流泪满面,向前而泣曰:“吾乃李郎也。今已遇害,不复与小姐相见矣。”映雪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心知李生已死,放声大哭。碧莲急忙抱住,问小姐何故惊啼?映雪将梦状诉来。碧莲曰:“此因小姐忧思所致,不必虑也。”映雪哭曰:“此必李郎遇害,魂魄相寻,以至此耳。李郎既殉情取死,吾安忍负情偷生。愿得相从于地下可也。”遂挺身来至江边,作投河计。呼天大哭,歌曰:
呼天阃兮,叩地垠。胡不应兮,胡不闻。胡为使我兮,生此不辰。既悭其分兮,更陷其身。为薤之露兮,为海之尘。含冤饮恨兮,千古难伸。吁嗟乎,吾愿致诀于后世兮,忽轻易误作情人。
天柱折兮,地维缺。倒山河兮,毁日月。江而泪兮,海而血。恨不消兮,冤不雪。魂不散兮,魄不灭。生虽异室兮,死期同穴。
歌讫。谓碧莲曰:“吾自取败亡,为情而死,诚不足惜。但吾死之后,汝可适嫁良家,勿以我为念。我今随李郎去也。碧莲亦哭曰:“婢子久蒙小姐惠爱,亲逾骨肉。今日遇变,何忍独生。愿得随小姐去也。”映雪曰:“吾自为李郎死,岂可累及吾妹。”碧莲曰:“小姐为李郎死,婢子又为小姐死,得其所哉。”映雪曰:“吾妹贞烈忠义,千古一人。吾第一愿与李郎结百世夫妻。第二愿与吾妹结百世姊妹。”于是相抱痛哭一回,复望东拜别了父母。然后解下绣带,各系一手,相连一跃,遂投于江。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为情致死。就如尾生抱柱,飞烟悬梁。纵因当日一种深情,结不可解。遂至亡身丧命,而有所甘心。岂不痛哉!岂不惜哉!
是时秋月明辉,水光似镜。因此清宵月夜,感动了一个宦官。系盛京奉天府人,姓楚讳珩字国珍。以进士出身,授苏郡昭文县尹,适欲抵县赴任,宿舟于江。爱此良宵,独立玩月。忽于清风度处,闻下流微有哭声。亟呼舟子放舟探之,见一物逐浪随波,浮沉水际。楚公令以篙捞近,挈上船头,乃是两个女儿。两相系连,手足犹动,但不能语耳。楚公甚为诧异,急令更衣,以姜汤熨了一回。然后捧入被窝,以被蒙住。少顷,渐而苏矣。楚公复以人参附桂汤灌之,未及片时,神气平复。
二人披衾而起,惊相谓曰:“吾等已投江中,怎么却又在此,鬼耶梦耶?”楚公大喜笑曰:“二位娘子休疑,汝等投江被吾看见,故救上船来也。”映雪等神色稍定,因把楚公上下一望。见其人约五十余岁,气宇却甚轩昂。因问曰:“公公何人,怎得遽蒙相救。”楚公具姓名籍贯以告。并指在座一美妇曰:“此吾贱内江夫人也。”又指身旁一小娘曰:“此系女儿楚玉香也。因去岁幸捷南宫,因赐署理昭文县事。今欲抵任,宿于舟中。偶闻二娘子,号哭投江,故相救耳。”映雪与碧莲随即离床,再拜称谢。楚公与夫人,见映雪生得如此:解语似玉生香;秀雅风流,宛如仙子。心中好生怜惜,遂命坐夫人之旁。细问其姓氏里居,却因何事投水?
映雪不觉刺痛心头,潜然泪下。长吁答曰:“奴家乃本郡吴江县望江村人。系故运使梅含英之女名映雪。这个乃侍儿碧莲也。偶因去岁秋间,吹箫月下。为苏郡秀才李素云所觉,逾垣相访,会面花间。相与论文,甚相契合。于是略男女之位,而订文学之交。虽几度往来,无非以朋友交迎。未尝一涉乎私念,此畴昔心迹,真可对天地日月鬼神而无愧者也。今春二月,始倾情爱,共订鸳盟。实为图百载之良缘,亦未涉一丝之浪事。后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讼郎于官,既毒以刑,更速以狱。致吾等于屡生屡死而不之怜。犹复抹却前盟,另招怨偶。订今十二日,许嫁同邑杨家。奴想宁可抱信而终,安可失信而辱。迫得逾墙夜遁,欲往昭文。托母姨之家,而图李郎之计。此定志也。无何奔走二日,误至于斯。欲去不能,欲回不得。依息树下,以待天明。忽梦见李郎散发流泪,向前哭曰:‘吾已遇害,不得复见矣。’奴忽惊觉,知李郎必死狱中。是以抱义殉情,委身投水,以从李郎于地下也。呜呼!从古薄命佳人,有如我映雪者乎。”说讫,声色凄然。伏于江夫人膝上,欷歔而泣。
楚公与夫人听得心痛,无不泪泠。楚讼叹曰:“古来有情人,累皆为情致死。真可恨、可痛、可惜之事。但娘子梦中所见,不过忧思郁结而然。何必遽自捐生。吾欲携娘子等,偕至昭文。着人往吴江密探消息,倘李郎尚在,吾当力为排解。俾得二姓团圆,不知以为何如?”映雪向公深深下拜曰:“倘公肯竭力救援,使奴等破镜复合,真所谓再生之德,万世难忘者也。乞受一拜。”公令玉香小姐徐徐扶起。映雪曰:“奴此身父母生之,今夜既死,而公与夫人又生之。是公与夫人,实后半世之父母也。奴愿得以父母事之,以稍报再造之恩。”公与夫人大喜应允。映雪遂拜楚公为义父,拜江夫人为义母,拜玉香小姐为义妹。十分亲热,恩义兼深。
楚公恐映雪与碧莲腹饥,令治精馐。教夫人与玉香相陪劝箸。映雪等颇觉心放,勉强尝之。碧莲忽停箸曰:“小姐的沉香扇何在?”映雪恍然猛省,顿足叹曰:“怎么最要紧的物,竟忘却了。”楚公曰:“阿女休慌,吾从湿衣上解落,已令人烘干了。”遂唤侍儿取来,进交映雪。映雪仍纳襟间。江夫人曰:“沉香扇不过多值银子,又有甚么要紧。”映雪曰:“此扇乃李郎所赠,以为异日表见者也。恶可失之。”是夜坐至五更,各不就枕。次早开船登岸,行至日昃已抵昭文县城。楚公受印视事,公务既毕。越数日,楚公密托一人往吴江探听李生存亡。使者去二日,回报说:“吾窥见那李秀才在狱中,饮酒吹箫,却是无恙。”楚公将此言告知映雪,映雪方觉安心。谓碧莲曰:“阿妹谓吾梦为忧思所致,信乎不差也。”映雪自是安闲无事,日与玉香小姐揣摩文墨,甚相投机。然其怀念李生,未尝少释。多有寄诸楮墨者,约录数词于左。
寂寥芳草闭闲门,日照茅轩,月照茅轩,何堪求侣鸟能言。独坐幽园,独步幽园,时时怅望杏花村。车又难奔,马又难奔,泪珠痕上更添痕。朝也消魂,暮也消魂。———右调《一剪梅》
昼长倦拥寒衾睡,妆镜羞相对。话儿独说,梦儿孤想,影儿空爱。枕边湿遍胭脂泪,尽日浑如醉。眉儿暗锁,赐儿半断,心儿偷碎。———右调《贺圣朝》
山桂月,水浮烟。一带长江万里天。东去伯劳西去燕,营巢伏卵是何年?———右调《捣练子》
时映雪在楚公任所,深忧李生之囚未释,彼此之事未谐,或五日或七日,俱往城内观音庵焚香祝愿。适值次年正月初旬,正与碧莲往观音庵烧香。途遇一老人,吹一碧玉箫,乞食于人家门外。映雪从轿窗细认其人,宛似昔日逃奔时,住茅庐的那个林章。其碧玉箫,又似当日所赠李生的。心中惊疑不止。回至后堂,将此疑案禀知楚公。楚公遂命衙役,拘那吹箫老人,入至后堂。直至映雪寓所之外,映雪出问曰:“汝是何人?”那老人答曰:“吾乃林章也。”映雪曰:“老丈可认得我否?”林章把@眼抹了抹,把映雪望了一望。猛想曰:“小姐莫非昔日借宿草庐的海映云么?”映雪曰:“然也。隔别未几,怎么老丈流落如此。”林章叹声曰:“小姐那里知道,自小姐去后,不半月,我草庐忽被火炎。夫妇两口,无处安身。是以云游乞食,以至于此耳。”
映雪为之叹惜。乃复问曰:“此碧玉箫系我失落之物,老丈从何处得来。”林章曰:“既系小姐失落之物,定当奉还。”遂将碧玉箫递上,映雪接过。仍问其何处得之?林章曰:“去岁冬日,吾乞食于吴江县中。途遇一死尸,卧荒草中,委此玉箫于侧。吾经过偶见,拾而洗之。吾少时曾学习吹箫,吹此行乞,颇获赏赐。”映雪暗惊问曰:“那死尸是老的,是少的?”林章曰:“约是十八九岁。”映雪更惊问曰:“其人面宇是何样子?”林章曰:“一个死尸,面青身黑,谁又仔细看他,甚么样子。”映雪惊忧良久。又问曰:“老妈妈可曾偕来。”林章曰:“拙荆亦在市中行乞,夜则同宿社坛内。”映雪甚悯之,取出银子二两,赏林章曰:“老丈可领此微银,少供饔飧。待吾回吴江,那时别有资给。”林章推却一会方受,拜谢出来。映雪转回房中,深思林章之言,料知委尸于路者,必李生也。于是卧床啼哭不已。
楚公闻而慰之曰:“不知玉箫是如何失落?未必死的便是李郎。吾今又调署吴江,即日定当赴任。倘若到彼,便可知个的确了。”映雪闻楚公调署吴江,且忧且喜。至中浣,楚公遂携江夫人、玉香、映雪、碧莲等,迁任吴江。既抵衙,映雪遣人密探狱中始知李生尚在。其时李生风闻,范夫人将映雪改嫁杨家,心甚恚恨,欲要入诉。又想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必不准从。只得忍痛在心。至是闻董隆调任金山,署吴江事者乃楚公也。于是乘楚公视事,入状诉之。公览其状曰:
吴县邑庠生李素云诉:为嫁祸诬奸欺贫嫁富事。伏闻诗咏关雎,曾致悠思于淑女。曲弹归凤,亦深雅意于佳人。盖爱才者,先圣所同。好色者,前贤未免。缅小子蓬茅贱士,樗栎微才。空埋南牖之头,未坦东床之腹。惟课功于黄卷,讵驰务于红楼。乙卯三春,负青箱而抵凌云之馆。丙辰七月,设绛帐而登迎月之堂。居西席于黄家,接东墙于梅府。时当八月,节届中秋。有意乘凉,留心卜夜,清风度处送来一片箫声。明月移时,转过半墙花影。于是循东壁过西邻。游南园,绕北径,行一步木绵火照。望四方,杨柳烟迷。黄开并蒂之兰,香风十里。绿茂连枝之树,翠影双流。蛱蝶穿花对对,似英台故魄。鸳鸯戏水双双,如赵岭灵魂。鱼得水以欢情,燕栖巢而共语。嘤嘤宿鸟,清吹弄玉之箫。嘒嘒寒蝉,闲奏绿珠之笛。览物起兴,未免有情。对景生愁,不为无意。无何木兰影下,新菊丛边,虽非蓬岛之奇,忽有桃源之遇。接见时,各通姓氏。彼曰姓梅名映雪。此曰姓李名素云。谈论处,无非古今。彼称晋字汉文章,此称杜诗屈词赋。气求声应,类聚群归。遂忘内外之嫌,共结斯文之会。芝兰其性,何曾折杞而折桑。松柏为心,讵肯投桃而投李。寸念无惭于今古,一言可对乎天人。去岁三冬,屡蒙T顾。今年二月,始约兰盟。惟期百世之好逑,尚未一朝之苟合。吟风弄月,情则有之。拨雨撩云,事实无也。讵意未成佳偶,先获奇冤。私订私盟,为父母所发。公事公办,受官府之刑。象有齿而焚其身。鼠无牙而速我狱。事似大而尚小,法乃重而匪轻。梅氏母,莫察情由,强使弃贫而嫁富。杨家郎,不分先后,公然倚势以图婚。呜呼!李素云一芥微躯,固难附兰闺之淑女。梅映雪千金贵体,岂甘随草野之狂童。胡乃贪鱼目之珠,竟致刖卞和之璧。山盟海誓,翻成两地之冤。月意风情,结下一天之恨。具陈颠末,谨听钧裁。伏乞仁台鉴察是非,明分曲直。感大人无偏而无党,俾小子成始而成终。生愿衔环,死当结草。所供是实。
楚公览状毕,召李生入,略问几句。见李生亭亭玉立,伟然冠世丈夫。暗想这等秀士佳人,怪不得其钟情钟爱如此。因谓之曰:“依汝所诉,情犹可原。汝只管放心,本县自为判断。”遂释生之囚,馆于寅宾厅。适是时杨富翁与其子杨清,又入呈告范夫人以婢代女之事。怎么以婢代女。原因范夫人受了杨家重聘,订以去年八月十二日迎婚。至期,那杨家捶锣打鼓而来。却不知梅映雪已夜逃了。范夫人十分着急,强令卢紫英代映雪嫁之。既归杨家,妆奁甚盛。又因紫英面貌白皙,倒也有七分人材,所以杨家信之,以为真映雪也。比至正月初旬,祭享祖庙。杨清是个绝不晓文墨的,于是托新人撰一祭章。紫英屡谢不能,因强求多番,紫英始拈笔涂抹。想了半日,仍只得维正德六年孟春月,八个字。杨清深疑曰:“吾闻梅小姐才调无双,怎么却也同我一样。”后有知者告曰:“汝娶的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那梅小姐因与李秀才有约,临期已夜逃了。”杨清听得,诉知杨富翁。杨翁大怒,骂说范夫人无赖,汝女儿既不愿嫁便罢,怎么以侍婢欺人。遂具呈诉于楚公。
楚公既览了李生诉状,又接了杨翁诉呈。随即差取范夫人到公堂审判。楚公责范夫人一女二婚之事。范夫人曰:“吾明明以女儿映雪嫁了杨家,怎说一女二婚?”楚公曰:“既许李素云,复许杨清,这非二婚么?”夫人曰:“李素云乃私奸私约,以前现告有案。乞父台详察。”楚公曰:“这是他们在斯文分上,一时声气相投,原非私奸私约。就是私奸私约,为亲的亦须将计就计。成就他好好姻缘,何必自露风声。别生祸隙,致结三家仇怨。况既复许杨家,又复不嫁杨家,还欲待嫁何人耶?”范夫人曰:“去年八月,早已于归杨家,何曾不嫁。”杨富翁禀曰:“去岁那梅映雪,未期而逃。他家却以侍婢卢紫英代之。所娶的,委系卢紫英,非梅映雪也。倘或太父不信,乞请令识者验来。若非卢紫英,甘受面欺之罪。”范夫人语塞。楚公曰:“彼又不从,此又不嫁。遂致自家儿女,也不知生死何方。”妇人误事,一至于此。但梅映雪既愿归李,不肯从杨。今可速访他回,消此夙愿。至于汝两家之事,梅既受杨之重聘,杨亦获梅之盛奁。杨清紫英等,也算成一段姻缘,不必别起祸端了。遂执笔判曰:
盖闻蓝桥密约,天开二妙之缘。红叶私题,人羡双成之偶。一时之遇合,即千秋快乐佳谈。两美之婚姻,为百世风流话本。男才女貌,物固难逢。海誓山盟,情由此起。照得庠生李素云,闺女梅映雪。暗通盟会,私约婚媾。已伏明供,宜从公判。梅映雪兰闺迨吉,固曾致咏于U梅。李素云芸阁寻春,尚未兴歌于投李。虽待西厢之月,犹存南国之风。论诸理而法固难容,原其心而情犹可恕。再照得某村杨清,别倩冰人,再求梅氏。既承萱命,许缔萝亲。合看来,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断归李氏,固不别乎公私,断属杨家尤不分乎先后。但以好事良由,天缔,公道自在人心。欲定婚姻,须凭情愿。梅与杨仇成药石,难无反目之伤。梅与李利订断金,堪结同心之好。况李乃公门嘉卉,含华佩实,本为上苑之英。而梅乃姑岭孤标,慝艳飘香,雅号深闺之秀。宜谐并蒂,共结连枝。庶几遂燕婉续鸾胶,楼上吹箫,共咏鹊巢而鸠宿。女乘龙,男附凤,房中鼓瑟,莫歌鱼网而鸿离。想初时,蛱蝶为媒,既愿雎关关,而狐绥绥。待异日,鸳鸯比翼,何嫌鹑奔奔而鹊强强。杨氏子别结良婚,休望蒹葭倚玉树。范夫人既逢佳婿,好将松柏施丝萝。冤仇案自此打开,风流债从今算定。旷夫怨女,永无闲言。事主冤家,即须解释。此谳。
判毕,嘱咐范夫人等,毋得有违。范夫人曰:“如今映雪未知流落何方,异日恐寻不见,那时只怕难从命了。”楚公曰:“只管放心允从,本县自会寻着。”于是唤李生出来,拜范夫人。夫人前未见过杨清,至是暗把杨清与李生较其容貌。气宇不啻玉树蒹葭,心中颇有悔意。楚公指生谓夫人曰:“李子乃江南第一文人,异日状元宰相,当是他家物。”夫人微窥李生,不觉喜色。须臾,退堂散归。
范夫人回至家,暗想:“那杨清满面髭须,人物蠢蠢,可喜未曾把吾女嫁过。吾今才把李秀才细认,真个是卫玠复生。其才学虽未可知,然人人称赞,并县主亦许个状元宰相,大约都也不凡了。但恨吾女匹身逃去,未知今日生死何方。安得他回来,消他夙愿哩。”一时想来想去,懊悔不已。适家童乙生入见夫人,问曰:“今日官意怎样判断?”夫人曰:“准许李秀才。”乙生点头曰:“使才子佳人,成双成对。这才是最妙的官府。即是小姐与李秀才之事,吾一向也略知道。原未曾有甚秽行,可惜屈煞他二人了。”夫人曰:“吾固知映雪断无此行,但所嫌李秀才家道寒酸,恐映雪以一念私爱,与他伉俪,岂不误了终身。故不得不如此加罪,以杜绝耳。至于李秀才强迫紫英,这却是真的。”乙生曰:“大丈夫失志则蔬食韦布,得志则驷马高车。其贫富是未可料的。昔司马相如,以文章名世。其时卓王孙有女卓文君,私从之归。卓公亦甚耻其贫,后竟为朝廷推重。今李生才高志大,岂久安人下的么。”范夫人又得乙生煽艳了几句,越发满心满愿。只望映雪早回成亲。那边杨清,也准娶了紫英,更不敢再望映雪了。
其时楚公,每公退之后,悉与李生燕谈。一日,楚公取映雪碧玉箫与李生吹之。生见箫惊叹者再,楚以佯问其故。生乃曰:“不瞒明府说,此箫委系梅映雪所贻小生的。旧岁冬夜,被盗窃去。未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从一老乞丐处售得之。说是在野外一死尸侧拾得的。”生想了一想曰:“这缘故我明白了,初因范夫人以映雪夜逃,转恨我愈甚。遂赏银子百两,托狱卒暗以鸩毒谋害小生。狱卒利其银,遂置鸩酒以进。小生捧盏欲饮,忽觉头晕眼花。小生疑而试之,以金投酒中,金色浑黑。知其为毒酒也。舍而不饮,置于案间。是夜有贼入来,盗窃碧玉箫,并些小物而去。待小生知觉,视壶中毒酒,悉为此贼啜干。大约所云那个死尸,一定是此贼中毒而死了。”楚公听了曰:“原来有此缘故。”但今梅映雪,不知逃匿何处。欲待找访,岂非大海捞针。李生长叹不语。
楚公回后房,将李生之言,告知映雪。映雪方知李生失箫,林章得箫之故。一日楚公又携映雪的沉香扇与生燕坐。生见扇瞿然而惊,呜咽欲泣。公又佯问其故?生曰:“又是小生所贻梅映雪的。又不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昔来昭文莅任,途遇两个女子,哭投于江。急呼舟子救之,早已俱死。因见他胸系此扇,拾取得之。”李生大惊问曰:“其人有多少年纪?”楚公曰:“一个约十七八,一个约十六七。”生叹曰:“此必梅映雪与碧莲无疑矣。”于是欷歔而泣,楚公亦诈为嗟叹。因慰之曰:“贤台且勿忧,天下岂无一出类拔萃的才女,如梅映雪者。”李生曰:“与我无素,虽有何足论哉。”楚公曰:“贤台且息悲,请以一言上问。吾今有一义女,相随至斯。其品貌才情,当不在映雪之下。愿以侍贤台巾栉何如?”李生叹曰:“吾与映雪誓同生死,今映雪既死,吾又何忍独生。若不能守信以相从,而复失信以改娶。是直禽畜之不若者也。此事万难从命。”楚公曰:“何必固执如此,此若不从,是见嫌也。”遂回房与江夫人商议,定以二月十五日佳期。令李生与映雪在任完婚。
至期,先教梅映雪整适新妆,然后请李生入房行礼。李生闻请,只是思泣映雪,推托不从。楚公屡强之。李生推却不过,暗忖曰:“我今且权且允从,待今晚开门夜遁,远徙他方可也。”乃略整冠服,随入房中。此时映雪已用锦巾盖头,素扇掩面。李生已看不识了。于是双双拜了天地,以及楚公江夫人。然后夫妻交拜。拜毕,扶入锦席,饮合卺之宴。李生勉强饮了数杯,忽长叹一声,推醉不饮。适见楚公进入房中,笑曰:“今日故人相会,何妨欢饮数杯。”因命侍儿把梅映雪的锦巾素扇,一概捐去。李生从人隙窥看,忽惊异曰:“新人可是梅小姐否?怎得来在此间,真耶?梦耶?”映雪低头微笑。楚公笑曰:“贤台休惊,待我说个明白。”遂将前此投江相救,携带随任之事,备细告知。李生听了,惊喜欲跃。与楚公相视大笑。李生曰:“明府盛德殊恩,是直合天地父母而一之者也。生等虽粉身碎骨,安能报明府于万一哉。”楚公曰:“此是尔二家福泽所致,与我无干。”于是慰声欢饮而出。
此时已夕阳西沉,明月东上。人夺花媚,花趁人娇。生觉甚欢,引杯畅饮。因命侍儿满酌一杯,递与映雪劝饮。谓曰:“向蒙小姐刮目垂青,守节矢志,不渝金玉。今夕之会,所谓苦尽甘来,皆小姐赐也。谨奉一杯,以表微意。”映雪微微含笑,以扇半掩,谩谩饮倾。亦命碧莲满酌一杯,进生劝饮,并示殷勤之意。生喜曰:“小姐雅义高情,虽万世感激不尽。莫道一杯之酒,就是太湖作盏,沧海为壶,定当饮倾,以志铭感。”说罢,双手捧杯,一啜而尽。未几月到天心,露浓花脸。铜龙漏转,金兽香消。李生酒力不胜,悉令彻席散去。生与映雪捐花解佩,同入绣衾。寻鱼水之欢,结花蝶之乐。其风流佳趣,有可意会,不可言传者。及云雨事毕,映雪起整衣带,以腥红示李生曰:“昔夜蒙郎君见容,未遽破体。今幸得全璧以献,可称无愧了。”李生点头不语,只管喜笑。乃起来重剔银缸,与映雪钩帐坐之。李生曰:“吾等今夕佳会,可谓毕世奇逢。愿各制春宵诗十首,以志其乐。”映雪喜诺。遂各取笺纸,研墨挥毫,顷刻之间,各成十首。互相观看,李生第一首曰:
一般明月一般风,才到今宵迥不同,
细柳依人频媚翠,新花映席乱飘红。
寸心共绕三洲外,万乐浑如一梦中,
为报义和安稳睡,谩将晓日挂堂东。
其二曰:
今宵叨上望凰台,十醉浓香九未回,
衾里自惊池里出,枕边疑向月边来。
三番仙梦浑难状,一点芳心结不开,
无限殷勤无限乐,玉笼深处笑咍咍。
其三曰:
双携素手入花关,兴到浓时暗解颜,
水面蜻蜓飞款款,花心蛱蝶舞闲闲。
芳情悟彻无声处,妙趣传来不语间,
一刻千金真望外,恍疑今夕在蓬山。
其四曰:
翻红覆翠互相仍,瘦小腰肢已不胜,
帐底几曾飞白绕,衾间时复异香蒸。
水帘洞口霜初冷,云梦山头雨又凝,
一倒一颠眠未稳,依稀同在御风乘。
其五曰:
一番春梦乱纷纷,兴到巫山已十分,
慝笑谩松灯下带,含羞轻展月边裙。
花沾并蒂三更雨,树卷连枝半夜云,
无限深情浑不寐,轻移芳枕道殷勤。
其六曰:
人到春宵倍可怜,珊瑚床里笑弹肩,
情传凤眼星双曜,兴溢蛾眉月一弦。
云锦乱将蒲剑割,露珠潜把柳丝穿,
温香滴艳真无比,并蒂兰兮并蒂莲。
其七曰:
无端春色闹桃源,绿战红酣一笑温,
摄魄关前沉日月,迷香洞里洗乾坤。
孤灯照彻三生梦,寸烛烧残五夜魂,
即此便非尘世味,何须重问杏花村。
其八曰:
万里蓝桥一梦醒,惺惺端自惜惺惺,
修眉暗展帘间月,媚眼横流户外星。
蜡照半笼金翡翠,风来微度玉珑玲,
个中便是神仙地,何事登山念贝经。
其九曰:
意马纷驰彻夜惊,连辘接战闹蓉城,
任教娘子能催敌,还喜周郎善用兵。
梦即是身身是梦,卿须怜我我怜卿,
当兹冒雨冲风地,冰簟银床睡不成。
其十曰:
夜半牙床笑语和,双鸳对舞影婆娑,
身当乐地身偏瘦,梦到阳台梦转多。
玉体暗催清夜雨,星眸频转素秋波,
从今掉入天台路,占尽风流第一科。
梅映雪亦成春宵十咏其一曰:
今夜云容遇薛昭,况当春半可怜宵,
一团月魄筵间烛,几处风声户外箫。
花吐任将花蕊破,柳浓堪把柳枝摇,
低头细想中间事,心絮纷纷骨欲消。
其二曰:
解佩更衣压绣床,偷将星眼觊檀郎,
修眉暗展开新柳,弱态难持醉海棠。
粉泪未消征战地,残魂先绕雨云乡,
此情此乐真无极,说与姮娥也断肠。
其三曰:
连理枝头连理枝,暗芳轻度两心知,
飞霜乱点樱桃口,密雨潜侵碧草池。
一枕春情温似玉,半肩云鬓散如丝,
自怜未惯中间事,细嘱东君好护持。
其四曰:
重帏深处暗交攻,彻夜营城屡折冲,
意马纷驰惊晓月,心旌飘荡闹春风。
露凝洞口三更白,雨打花心一点红,
凤倒鸾颠浑未定,管他云髻乱飞蓬。
其五曰:
温香浓透合欢衾,一夜阳春浅复深,
柳魄暗消云叠叠,花魂频V雨涔涔。
几番枕上联双玉,片刻帏中当万金,
如此风流从未觏,忍教烧断岁寒心。
其六曰:
疏风爽簌透兰房,雪雨巫山引梦长,
枕上舞残双蛱蝶,衾中联就两鸳鸯。
梅心暗碎三更雪,李骨潜消五夜霜,
事到情深魂更断,谁能为觅返魂香。
其七曰:
斗转参横夜欲阑,流苏帐里几盘桓,
鸾胶未断胭脂湿,蝶梦初回粉黛残。
十二巫峰云欲散,三千蓬岛雨犹寒,
多情最是窗前月,长向花棚照合欢。
其八曰:
夜色沉沉夜气凉,芙蓉褥上暗闻香,
未偎玉脸心先醉,谩贴酥胸喜欲狂。
妙处尽从闲后得,芳情端为事前忙,
起来重把罗衣整,无复腰纤与带长。
其九曰:
衾翻红浪效绸缪,璧合珠联得意秋,
月阵屡催翡雨地,花兵连败凤凰楼。
脸红悞染胭脂汗,面白潜污粉黛油,
妒煞鸡声真割爱,家家唱破五更筹。
其十曰:
雪散星疏欲曙天,床头宝鸭已无烟,
兰香烬断魂初返,蜡炬烧残倦欲眠。
风送花香来枕畔,月移竹影舞帘前,
两心悟切中间乐,不羡瑶台萼绿山。
李生阅映雪诗,至“妙处尽从闲后想,芳心端在事前忙”二句,不觉笑曰:“二语可谓善于领略了。”映雪曰:“郎君‘妙处传来不语间’之句,不更善于领略耶。”于是相视而笑。是夜交股而卧,各诉患难苦况,彻夜不眠。映雪并出碧玉箫还生,具言林章拾得之故。生问林章何许人?映雪以逃奔借宿其家告之。且言其近日落魄之状,李生感叹不已。越数日,映雪启禀楚公,言欲偕生返家,拜见母亲之意。楚公曰:“令萱素轻李郎,恐终以贫酸见却。义女可权在此,待今秋登乡荐之后,然后拜见未迟。”映雪只得从命。楚公亦随即翻录旧案,申文上府,及巡抚部院处。重复李生前程,抚部批准。时楚公自莅任,廉明慈惠,深得民心。邑人咸谓董隆受贿贪赃,私相追骂。凡有被其冤屈者,皆具状翻案。诉于楚公,公悉查究详明,劾于抚部。抚部依法申奏,竟免其官。董隆遂解印绶,退归长沙。
比至秋间,苏省秋闱期近。公乃促生赴省就试。生临行,映雪绣一鳌头绣包赠之。盖祝其独占鳌头之意。且问曰:“郎君此行何如?”生出一拇指示之曰:“愿如佳赠。”映雪喜笑曰:“郎君乃第一个人物,自宜取第一个功名。异日玉殿状元,当必在君掌握。请行矣,毋以妾为念。”生乃收拾行李,直抵省垣。因场期尚宽,日与二三豪士,狂吟欢饮,流连景物为乐。朋辈中有以科举决他者,他并自以解元决之。至其入场,挥洒成文。击节自喜,凡素慕李生之名的,咸索其文观之。每谓人曰:“兄等文只管做,便得绝好的,也只许夺个第二名。若要发解,这就妄想了。”有问曰:“如兄言,当是何人才可发解?”生笑曰:“孟夫子所谓舍我其谁者也。”时闻者咸窃笑之。三场既罢,金榜开处,发解的却是江宁府陆希龙。阅至榜末,那里有李生的名号。生叹气曰:“所谓穷达由命,不能强为者也。”然生终不以得失系念,每日仍复登山泛水,饮酒为欢。一日与众饮于凌波阁,大醉而回。路中彼此喧喧嚷嚷,俱说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交谈接嘴,直扯做一团儿行了。
忽背后锣声乒乓,骤抬着一位官员。侍卫数十人,前拥金牌二面,上刻着巡抚院字样。众人都不敢当道,四散避之。只有李生醉眼朦胧,A然不觉。忽那侍卫骤拥而至,几乎撞倒李生。生急扯住一人,睁开醉眼,叱曰:“汝是甚么人?怎敢将我相公撞倒。”那侍卫喝曰:“大人驾到,尔怎么不回避?”生曰:“我不论尔大人小人,尔撞倒我,到底要拿尔问罪。”那侍卫不与辩,以手推脱而过。李生倒退欲跌,恰好轿已到来。生慌忙靠住轿竿,牢抱不放。摇头瞑目,口中忽呕下酒来。众侍卫大喝上前,扭住欲打。那巡抚在轿中摇手止之。只听李生含糊说曰:“吾醉甚,汝等勿戏我。汝等何惜一肩之力,不送我相公回寓耶?”众轿子欲去不得。那抚院变色怒曰:“斗胆狂生,何其无礼若此。可拿他回去,待本藩究责。”众侍卫应声,将李生一把儿抱住,解回公堂。巡抚即时坐堂,喝令李生跪下。生因动气,愈觉醉态颠连。才跪地中,早已鼻息如雷,淹淹熟睡。巡抚离坐一望,不觉笑将起来。巡抚没法只得散班退去。
至晚,巡抚出堂。见李生渐渐醒来,令衙役呼之。李生把足一伸,把手一举,乃徐徐起坐地上。口口只唤书童取茶。衙役厉声曰:“尔好自在,还不起来受罪。”生曰:“我好好睡,又有何罪?”衙役曰:“尔今日撞道,冒犯了督抚大人,这非罪过么?”生恍恍忙忙,把醉眼一抹,举头四望。骇然曰:“这是甚么地方?”差役曰:“此抚部公堂也。大人在座,还不叩下头。”生大惊,蹶然而起。望见巡抚凭几而坐,连忙纳头拜来。口称:“生员醉后失仪,犯触大人,死罪死罪。”巡抚正色曰:“汝固秀才也,亦曾读圣贤之书,立儒雅之品。乃竟猖狂纵酒,荡检逾闲,以至诋毁朝廷,冒犯官长。幸遇本藩量大,看些斯文面上,饶尔一遭。倘或以此退革前程,则一着之差,转为终局之累矣。”李生曰:“谓小生冒犯大人,此固万死不辞。至谓小生诋毁朝廷,小生实实无此罪案。”巡抚曰:“方才路上,闻汝等声言,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夫主司,朝廷所命也。诋毁主司,是诋毁朝廷矣。”生曰:“中不中命也,此乃他人之言,实非小生所出。”
巡抚点头曰:“这也罢了,吾闻唐时卢同善嗜茶,曾做有茶歌一篇。今汝善嗜酒,亦能做酒歌一篇否?”生曰:“大人之命,敢不敬从。但小生酒晕眼花,不能握笔,未免不成字体了。”巡抚曰:“但须成形可观,佳不佳所弗拘也。”遂命衙役,陈设纸笔,令生临笺。生拿过笔来,绝不思索,信手挥去,早制成酒歌一篇。呈上巡抚,巡抚方啜盏茶未倾,深赞其捷。双手按诗,读云:
黄花初瘦月儿肥,瑟瑟金风展翠帏。寂寞客窗新睡觉,携朋直上白云矶。临秋摆起葡萄酒,旨且多兮,旨且有。三盏五盏乐悠悠,酌以金爵并大斗。酒味香,状元红映夜光觞。东也飞来西错去,劝声祝到寿而康。酒性冽,玉杯清贮三冬雪。一番饮得客心寒,一番饮得诗肠热。君不见,长安市上李青莲,一饮斗酒诗百篇。桃李园中醉明月,太华山上问青天。又不见,大人先生刘伯伦,席幕天地闲其身。一入醉乡浑不返,自云杯瓮是前因。个中大有逍遥处,坎坎鼓兮,蹲蹲舞。不观醉吟先生,与醉翁。且以一醉名千古。我今傲骨立停停,自漱醇醪醉六经。目睹世人都尽醉,此间何忍独为醒。酒兮满玉卮,荡漾春波涨碧池。无端酒晕着颜色,宛若杏花初放时。酒兮满玉爵,浅浅斟兮低低酌。锦席秋深竹叶香,处处楼头画黄鹤。酒兮满羽觞,吴姬殷勤劝客尝。兴酣落笔惊天地,归来佳句满青囊。噫,嗟人生好似天心月,才东升兮又西没。名缰利锁徒劳劳,能有几时欢复悦。欢兮,悦兮,何处寻?银瓶有酒可常斟。酒中有仙酒有圣,一梦悠悠笑古今。
巡抚阅甫终,不觉眉宇飞舞。赞曰:“豪迈奔放,高唱入云。堪与卢同茶歌并传不朽。”李生曰:“小子心神恍惚,聊草成章。未免渎大人高鉴。”巡抚曰:“看尔有才如此,自宜潜心研究,置身青云。何必纵酒自放如此。吾见大丈夫轻世肆志,虽亦有时狂为,然非美德也。有损清品,戒之、戒之。”生曰:“愿遵明训。”巡抚曰:“贤契雄才伟略,终非枥下之才。愿留下姓名,以为他年腾达之望。”李生曰:“小子姓李名素云,系苏州府民籍。”巡抚惊喜曰:“原来正是景三仁兄,吾仰慕芳名久矣。今日觏止,可谓名不虚传。”乃亟命侍役设儿进茶,以宾礼待生。谦逊一番,只得敛身侧坐。茶毕,巡抚曰:“仁兄乃苏中第一名流,合宜抡元夺魁,名冠金榜。竟见抑于孙山之外,此可谓刖璧遗珠了。”李生曰:“小子学问粗疏,不蒙收录,理之宜也。焉敢过望。”巡抚曰:“观仁兄志高气昂,矫矫然,如神龙不可拘捉。异日干云直上,出入将相,为国家树梁栋之才。今日得失,不足虑也。”须臾,席备。巡抚赐生饮之,款待甚殷。词意交洽,直至漏下五鼓,方才握手相送。生回至寓中,见众朋友尚围着一盏青灯,相顾嗟叹说:“未知今日李兄如何受苦也。”适见生回至,众人争问情状。生具实始末告知。众人咸笑且喜。
次日,巡抚会集正副主考,并各房房师。具言:“外面风议,多谓今科举错不当者,愿与列位仁兄酌量区处。”两主考面面相觊,咸谓:“但有佳卷佳文,那有不中之理。”巡抚曰:“不然,因苏郡有一名儒,姓李名素云。平日文望推为三吴第一,今不见荐举,所以咸怀不平耳。”正主考周维祺曰:“然吾亦颇闻其名。若如此,是吾辈买椟还珠了。”遂令各房房师,将遗卷再阅一周。约备数十卷,呈送。巡抚亲与主考,细细翻阅,却均是平平无奇。暗想:“这未必是李素云的卷子。”心中郁郁不乐。至晚,公退即凭着椅子兀坐沉思。
其女朱梦红,见巡抚面带愁容,上前问故。巡抚具实以告,梦红叹声曰:“从来文章作者难,识者亦不易。朝廷开科取士,不知屈煞多少才人。操衡鉴者,固不可轻易昧过也。我想李生素云,年少英姿。其所为文章,当必有惊矫飞腾,不可捉摸之处。所以庸师房老,自看得不亲切了。父亲明日可将全场文卷,一概携回,待孩儿阅之。如取的不中李素云,便算孩儿无眼。”巡抚如其言,悉取全场文卷带回。梦红先取解元陆希龙的卷,捡阅既遍。笑谓巡抚曰:“陆希龙这卷,不特未堪发解,并连副榜也应没分的。”巡抚曰:“岂有此理。吾儿所谓作者难,识者亦不易。尔也不要看差了。”梦红曰:“他自做差,非我看差也。”因又将全墨文章阅遍,不觉转面他顾,若有不足观之意。巡抚问阅的何如?梦红摇头曰:“这真奇了,怎么全墨中,也没一个可称中式的。难道合中的,竟在遗卷不成。”因又取遗卷逐一阅过,口中连说:“可厌、可厌。怎么全场中,没有一个具眼的人,没有一篇中举的文。每一卷看来,俱令人淹淹欲睡。”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
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们,有何奇才异学。做出那江潘般艳,班马般香。只这些醒紧清真,也就可算合式了。”梦红曰:“清真醒紧,何患无之。即奇横老辣,豪迈雄壮,亦何患无之。只可惜他们,看题忒过差了。独不思此题,乃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时子路正仕于季氏,其问事君,乃实实问所以事季氏之道。非泛论朝廷臣子也。”夫子见子路平日气质刚强,胸襟磊落。其于自家责备处,往往不肯细心检点。故先以勿欺教他。至于季氏过失处,如旅泰山。伐颛臾,歌雍诗,舞八佾,种种僭越恶集。无非为其臣的,不能匡救之故。故又教他犯之,此是夫子因人施教的妙法。若认真此旨做去,才算是的的当当文字。他们做此题,写个事君,便写到稷契禹皋的身分。写个勿欺,便写到伊尹周公的举动。写个犯之,便写到龙逢比干的地位。动口都是廊庙朝廷,都俞吁昲的语句,全不合子路身分。直以子路当个宰相观,以季氏当个天子观,以季氏之堂,当个朝廷观矣。其于子路之问,夫子之教,相隔何啻天渊哉。大凡做文,一题宜求一题精旨。如做问孝题,子游自有子游蔽病,懿子自有懿子蔽病,武伯自有武伯蔽病。做问仁题,樊迟有樊迟身分,仲弓有仲弓身分,颜渊有颜渊身分。若能针对蔽病,体会身分做去,才得真诠的解。若徒囫囫写去,不特浮泛空虚。并亦失立言本旨矣。孩儿浅识如此,未知可合诸公定评么?”
巡抚点头大喜曰:“吾儿解书看文,亦可谓独具只眼。但场中文章,全是这般做法。难道均弃而不取么?”梦红曰:“是是非非,自应如数取足。但恨没一个发解文章耳。”巡抚沉吟一会曰:“还有一只遗卷在此,诸试官咸谓不佳,业已批坏。吾儿可试看看。”梦红接过,阅未终,不觉双展蛾眉。惊起曰:“此真解元文章也。是第一人识见,是第一人气概。是第一人才力,是第一人英豪。异日状头,断推此手。”因拈笔书一浮批,并书题解,附于卷后。呈于巡抚曰:“此卷未知是谁的,父亲亟宜登之。勿令明珠暗投了。”巡抚也不即阅,竟携至衡鉴堂,令诸试官看之。主考周维祺先观题解,次阅文章。潜心玩味,至得会意处,不觉恍然省悟,拍案叫绝。谓众曰:“看来此题,自应紧切子路时务说为是。其他说帝王廊庙者,真是浮泛肤庸。”
遂即刻悬牌示喻,言欲重新开榜,旧榜不准。此示一出,旧中者个个寒心,未中者人人喜色。周维祺果将梦红所取一卷,录为第一。前榜第一的,落第二。第二的,落第三。余皆鳞次减去,减至榜末一个,则革之。次日发榜,第一的果系李生。生固知巡抚为之周旋,心甚铭感。鹿鸣之后,李生入谢主考。主考十分退逊,令往巡抚部院处谢之。生次日入谒巡抚,口中都称道巡抚提拔之德。巡抚曰:“吾非眼悬日月,安能提拔仁兄。”李生竟疑讶不语。巡抚笑曰:“仁兄休疑,此中举荐,原自有个缘故。”遂将梦红解题阅卷,选为解魁之事,细述一遍。生惊喜曰:“原来如此,则小姐即小生命中之师也。愿以师生礼请见。”巡抚推逊不得,乃命侍儿入内启禀,传知梦红。须臾,有人在屏后说了几句。巡抚点头微笑,出谓生曰:“贤兄既要相见,须以常礼为妙。”遂教侍儿,引生至私厅中。生拱手隅立以待。
俄而环珮锵锵,红妆闪掩。那梦红已临屏后。屏门虽启,却隔以帘。生附首敛容,顿首再拜。梦红答拜。拜毕,李生曰:“老师鉴影珠光,拔识小生于牝牡骊黄之外。虽位分内外,未始非毕生知遇之隆。今日登龙,声价十倍。皆老师所赐也。”梦红侧身蔽面,答曰:“女流蠡测管窥,妄假衡才玉尺。深自愧赧,然君伟人也。一展骥足,遂令冀北群空。尺幅中,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盛名之下,洵不虚传。”李生曰:“小生刍荛之作,如此盛赞,何以克当。”梦红曰:“君谦矣,但君之为文,往往气骨傲世,英气迫人。异日立朝,必为时辈所忌。但须急流勇退,切勿为宦海沉沦也。”生暗暗惊异。答曰:“古镜照人,洞见肺腑。箴规至此,爱我良深。小生当刻骨铭心,感佩不忘矣。”梦红曰:“乍接君颜,如对明月。但恨内外异位,男女殊形。不获与君倾谈耳。请自便。”说讫,交揖而退。
梦红喜谓左右曰:“久聆李子大名,今日始信。立谈片刻,飘然如对春风。清气沁入骨髓。”李生出至寅宾馆,巡抚备席款饮,至晚方归。其时楚公在任,连日遣人打听秋榜。一日有胥吏袖一题名录回,呈与楚公。公阅至终,全没有李素云的名姓。心甚疑虑,因拈入与梅映雪观之。映雪曰:“李生之名安在?”公曰:“无之。”映雪沉思曰:“这却何故?”公曰:“想必李君之文,做得精微奥衍,意想不到处。所以试官捉摸不着。”映雪曰:“是固然也。”越数日,又风传说:主考重新开榜,发解的系李素云。楚公听得疑信交参,退与映雪商确。映雪喜曰:“断断然也。”公曰:“何以证验?”映雪曰:“即谊父所谓意想不到处也,初想不到故弃之,继而想到故取之。”楚公口然之,而心未尽信。因暗筮一卦,得乾之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始甚喜。
不旬日,公正与夫人及映雪谈论。忽有李生随行童仆,飞报回来。走得声哑气喘。望着楚公跪禀曰:“恭、恭、恭喜,大老爷。李、李、李相公,中、中了。”楚公曰:“汝可曾查得的确?”仆曰:“都、都是李老爷打、打发回来。启报大、大、大老爷。”公喜顾映雪曰:“谊儿果料的不差也。”一时彼此甚觉喜欢。那童仆神气少定,乃取出李生书信,呈上楚公读之。映雪亦离坐同阅。书内具言:蒙朱巡抚垂爱,并巡抚之女拔识,始获登科。并言:未暇言旋,欲乘便进京。以待春官之试,等语。楚公读毕,笑谓映雪曰:“偏是此女子识得,偏是此女子取中,真愧煞须眉男子不少。”映雪亦声声感叹。时李生在省,拜师宴客,诸事务毕。遂邀着二三知己,直抵京师。
此时京师地方,都传说南京朱巡抚之女,能拔取一个名元。巷口街头,无不谈道:称为奇人异事。一个个凝眸拭目,要等识那个李解元。比及李生到时,倾城男女,无不争来观望。拥途塞路,喝彩连天。李生端坐轿中,如无所睹。其时乃正德皇帝登极。留心文务,懋勉人才。内阁大臣,纯是雄才伟略之士。这场春闱主试,便选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周廷琮。原系状元出身,博识宏通,文望特重。所以这场试卷,端的看个字字揣摩,就是明镜当前,妍媸毕见。镇榜之日,发会的刚是李生。人都谓周廷琮眼里有珠,周维祺面前无眼。周维祺且愧且怒,每谓人曰:“我道李素云,断不中得三元。”
未几殿试已至,正德皇帝亲临文华殿御试。两班立的,无非馆阁大臣。两阶卫的,尽是旌旗干羽。官僚林立,仪卫星罗。气象堂皇,凛然可畏。李生及诸进士都已毕集。殿头官已唱了李生的名,生应声鞠躬而入。天子把李生望了一望,不觉微微点头。比及点毕,传下御题。第一是问治安策一条。第二是问阡陌辨一条。第三是先天易说,后天易说,中天易说一条。众人得了题,多有未晓中天易说者。惟有李生放开眼界,搜起精神,做得个笔吐烟云,纸排锦绣。端端誊就,交卷出朝。阁臣收卷阅毕,拔取三名呈进天子。天子亲览,见李生一卷,叹为奇才。遂用御笔点李生为状头。龙榜开日,李生始极欢喜。真气得个周维祺,真觉没处安身了。
次早,生纠合诸进士齐集午门。待圣驾临朝,趋至丹墀,谢恩稽首。天子启纶音,宣赐李素云上殿。李生应命,抠衣而升,趋拜御前,行三叩礼。拜毕,天子宣赐李生及诸进士平身。天子便问李生年齿?生奏以一十九岁。天子龙颜大喜,因谓之曰:“卿策条对详明,文笔亦高古浑脱。正所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者也。年少才高,可称奇士。生奏曰:“微臣学问粗疏,蒙陛下不世隆恩,得以附名帝籍,已出万幸。况复蒙盛赞,何以克当。”天子悦甚,并谓众进士曰:“朕菲躬薄德,幸奉先帝成业。混一升平,得以培植人才,鼓舞士气。今得卿等龙蟠凤逸,悉皆王国羽仪。异日治国经邦,措天下国家于磐石,实朕之所厚望也。兹于琼林,特设薄酌,卿等务须尽欢而饮。以志一时遇合之隆。纵有微愆,所勿论也。”生等遂鼓舞谢恩,同赴琼林之宴。此时上林苑内,真觉花迎剑珮,柳拂旌旗。琴瑟均调,箫笙备举。比前此鹿鸣之宴,气象更觉峥嵘。
比及奏乐三终,众人都已尽醉。早有銮仪卫,整顿车驾,送生游宫。李生乘醉登舆,昂然而坐。前导鼓乐,后拥旌旗。玉径金阶,任其游赏。车驾到处,各院媵嫱妃嫔,莫不临槛争观。兰麝之香,薰人欲醉。但见昭阳殿里,排成一队青蛾。长乐宫中,列着两行红粉。眼皆粉黛,鼻尽椒兰。宫殿巍峨,不可道也。楼台壮丽,D其然乎。李生此时别了一种风情,具了十分醉态。风前玉树,更可人观。宫中见之,无不喝彩。及游罢御苑,出游御街,观者如堵相与赞叹。
居无何,生奉旨衣锦荣归。先回姑苏祭享祖宗,宴会戚族,诸公事毕。然后抵吴江,拜谒楚公。谢德称恩,十分感激。楚公亦喜庆嘉赞不已。是晚,梅映雪娇妆艳扮,命侍儿请生入房,生抵房阶,而映雪已伫候帘外。彼此接见,欢喜非常。映雪徐徐一揖,微笑曰:“状元郎回来耶,恭喜恭喜。”生答曰:“一别经年,又劳远望了。”于是携手入房,各问无恙。映雪曰:“旧接佳音,始知郎君获隽之故,出于朱梦红之手。但不知那梦红是何识力,却能以闺阁提拔真才。可知闺阁尽有奇人,而廊庙不无迂士也。”生曰:“吾观朱梦红美貌高才,几乎与卿无二。其见解之确,衡鉴之精,真个冰镜为心,日月作眼。凿凿乎一丝不谬焉。世间有此才女,真令柳絮椒花,不能专美于前矣。”映雪又问会试殿试情状,欢谈低笑,一夜不眠。
越数日映雪思亲念切,恻然思归。生知其意,白于楚公。公点头曰:“这却不消说了。”公退,与江夫人斟酌,如此如此。遂令轿子往望江村,迎接范氏夫人。具说今日乃江奶奶寿旦,乞太太柱驾赏光赏光。并具说楚公与江夫人殷勤之意。其时范夫人因一向不知梅映雪下落,日夕憔悴。及闻李生又以发解,连捷中了三元。越发悔恨交乘,自嗟自怨。那心窠里,就是如跳着一个鹿儿一般。恨不得天风吹送映雪归来,结局了这桩好缘分。时时盼望,苦不堪言。这日闻有衙轿到来,说是江夫人相请寿宴。心甚惊愧,然情又不可却。只得勉强妆饰,登轿而来。既抵衙,江夫人急趋出迎。请诣后厅,见礼让坐。范夫人便请江夫人上座,欲行拜寿。江夫人曰:“这却谩来,请少歇了,才讲礼罢。”
有顷茶罢,江夫人开言曰:“吾义女近已招赘,做了新人。今日尊伯姆到来,合宜拜见。”范夫人亦离坐,口称愿相见。江夫人点头微笑,略把扇子一招,早有个新人,从西房里盛饰出来。朝着范夫人纳头便拜。口中呜呜咽咽,说:“孩儿得罪母亲深矣,重矣。不可赎矣。”说讫,一把扯住夫人裙带,啼哭起来。夫人诧异吃惊,急披其面视之,乃女儿映雪也。且惊且喜曰:“我儿从何处到来?莫非为娘倒是做梦了。”急掣锦巾为映雪抹泪,自己亦痛泣不止。
正欲向江夫人问个情由,忽报楚大老爷进堂来。范夫人舍开映雪,急忙见礼。楚公曰:“尊兄嫂请息悲,此中缘故今日可尽头直说了。”遂将映雪昔年逃循时,路穷投江。适于舟中捞救,鞠为义女。以及判断之后,在任成婚。如何如何,备细说出。范夫人听了,如梦初醒。大喜曰:“原来如此,然则仁公殊恩大德,似海如天。虽结草衔环,未能图报于万一者也。乞受一拜。”于是率映雪深深而拜。公急令侍女扶起。且曰:“昔日婚姻之事,惟我许之,亦惟我成之。恐于礼上未免有歉。”范夫人曰:“仁公乃邑之父母,公之许,是犹父母之命也。此乃仁公权礼循理之举,何歉之有。”公微笑曰:“既如此,则我这莺花之室,不妨作凤凰之台矣。令婿在此,合当拜见。”遂转身向外点点头,生已整饰冠服,昂然进来。与范夫人相见行礼。夫人再把李生细看,暗赞曰:“真佳婿也。”礼毕,公与生退出。碧莲亦出,拜了夫人。江夫人遂唤侍儿摆列酒席,邀范夫人并梅映雪入席欢饮,以作庆贺。
酒半酣,江夫人便呼:“今夕乃通家嫂婶聚会,吾女何不出来进觞。”忽后屏有少女娇应一声,谩举金莲,徐徐而出。娇姿丽质,菀若玉人。向范夫人深深一揖。夫人出席答礼。便问:“此何人?”江夫人曰:“此小女玉香也。”范夫人曰:“他今芳龄几何?”江夫人曰:“今年一十五岁了。”范夫人啧啧赞羡,叹为天人。遣令就席而坐,且密密侧目爱玩不止。暗想曰:“若得他做个媳妇,真可谓满心满愿了。”于是进觞互饮,尽醉方休。是晚映雪与夫人同宿一夜。明早梅映雪治装,拜别楚公夫妇,偕范夫人以归。临别时,映雪握玉香手,如不胜情。泫然曰:“安得时时相见耶?”玉香亦多情人,口不能言,但呜咽相送而已。
既抵家,映雪与碧莲开钥进房。但见烟尘蔽案,蛛网罗窗。满目荒凉,相顾嗟叹。为之拂拭,盥濯精洁如初,然后居焉。范夫人也就选择吉课,迎请李生抵舍。行招赘之礼,开庆贺之门。生自是始得与映雪安居坐享矣。映雪又请于夫人,谓碧莲自幼追随,亲如姊妹,患难与共,生死与俱。乞赐与同侍李郎,以消夙愿。夫人许之,命之成婚。生不胜之喜。
一日事隙,生乃整冠服,往西邻谒黄推官。黄翁得柬大喜,倒履出迎。请之上堂,见礼让坐。黄翁并唤其子应祯、应祥,拜见老师。生见二子俱着冠服。便问:“二贤兄可是成名了么?”黄翁代答曰:“因今春宗师按临,聊遣二小豚就童子试,幸蒙宗师垂爱,以神童见赏。叨获游庠,然若不得昔日老师明训,当不至是也。”李生曰:“二令郎,乃少年英姿,自是夺标捷手。愚侄纵有微劳,岂所于哉。”于是彼此又互叩别后情况,须臾摆宴。翁揖生首坐,自己居次。应祯、应祥,隅坐奉陪。席间生叩二子所学,二子应对如流。生喜赞曰:“乍别两年,而二棣台却已酿成大器,可喜可敬。酒半酣,黄翁离坐进觞,为李生称贺。生亦转酌,为黄翁寿,献酬交错,直吃到漏下三鼓,李生方辞归。
一日生与映雪,出碧玉箫与沉香扇,互相观玩。谈及林章得箫之日,犹感慨不已。忽闻外面说,门外有老乞丐叫化。夫妇两口,好不可怜。映雪疑是林章,出窥之果然也。因谓之曰:“老丈还相认否?”林章望了一望曰:“小姐乃海英云,县主的义女怎不认得。去年蒙小姐赏银数两,得延命到今哩。”说讫,纳头下拜。口口称谢。映雪曰:“吾非海英云也,向日以事逃奔时,蒙老丈下问,故特别改姓名耳。”遂把姓名里居,实实说来。林章方才晓得。映雪曰:“老丈可有亲子侄否?”林章答曰:“亲的没有,但同族的即有些。映雪叹了一声曰:“老丈少待,转入便来。”林章立候片时,见映雪手拿一袋而出。谓曰:“此内有白银二百两,赠与老丈贩卖为生。如无亲子侄,择族中之可取者嗣之可也。”林章惊吓,推而不受。映雪再三强之,林章方倾取一半。率其妻再拜,称恩颂德而去。而林章夫妇,藉是得令终焉。
时梅映雪日与李生、碧莲,诗酒作乐。暇则以些诗文教训舅子梅之魁。之魁固俊童,颇得其妙。比及明年春月,宗师科考按临。而之魁已领青衿第一。范夫人欢甚,适有媒人至。具致楚公与江夫人之意,说欲:“求令郎梅之魁与玉香小姐定盟。”范夫人正深爱玉香,未敢致问,至是惊喜应允。限以待楚公退任之后,然后完娶成亲。盖在任时,于名分上有不可也。是年朝廷降诏,召生授职。生欲奉范夫人偕往,夫人以家事辞之。
生遂携映雪、碧莲抵京。比谒圣驾,遂受翰林院修撰之职。掌职数月,屡蒙宠问。擢居于御史台。无何,以伸朝议忤旨,而凡忌其刚果者,相与谗谤交加。竟谪湖广长沙。生回忆朱梦红之言,所谓异日立朝,必为朝贵所忌。越发服其远料,然生终不以芥意。乃携映雪等偕往长沙。甫莅任,忽接得一贺任柬,具着董隆名姓。时董隆因前在吴江县,被楚公参劾,罢职归家。至是闻李生出守长沙,思欲反面媚谀,故先投刺拜贺。生得柬暗道:这狗贼,可谓厚颜。然终未可却其来意,只得开门接之。既进后厅,李生款待如常,未尝少露些颜色。董隆亦以生不念旧愤,备极谄媚之形。生外虽亲之,心中却十分厌恶。比至八月中浣正值李生诞辰。诸属官并郡下诸绅,悉来趋贺。而董隆亦在焉。生于寅宾馆中,盛设酒筵,以宴宾客。馆外却搭成一座台阁,命优人数十,演戏其中。
生豫唤几个优人,私自吩咐,说今日所演的戏,不拘成本。汝等即消如此如此,打扮如此如此做作,越做得自然,越有重赏。优人应承而出。生吩咐毕,即出揖客。次序就席。须臾,举杯劝饮。只听那戏台一通鼓响,打打吹吹,骤拥出一道旌旗。忽列过两班文武,即候着那个黄袍天子,大摇大摆,出坐朝堂。众文武罗拜毕,那天子说引曰:“一人抚字万方安,首戒荒淫复戒残。目下但凭三尺剑,斩除污吏与贪官。”(白):“朕薄德菲躬,忝膺天位,朕想:夫虞夏黄农之世,民安国泰。无非要个君明臣良。所以朕自命官以来,黜陟甚严。恒以慈惠廉明相劝勉。今有某科的董举人,候选至今,合宜擢用。”因唤内侍臣,宣董举人上殿。俄那董举人自内帘出,白涂其鼻,侧戴其冠。兔走猫跳,形状粗恶。趋至朝堂而拜。李生见了,哑然而笑。顾谓董隆曰:“如此刻薄鬼,岂可使居民上。”董隆不知其故,相与陪笑。只看那天子命之曰:“现今南京吴江县缺空,汝速宜抵彼赴任,以补其官。务求慈惠廉明,切戒贪残苛刻。虔共尔位,毋废朕命可也。”那董举人承旨再拜,退出朝门。把头摇了一摇,把舌伸了一伸,把肩耸一耸。顿足曰:“做官到想要些钱银,怎又叫我切戒贪残呢?”须臾,天子退朝,复吹过一通鼓乐,那董举人遂赴了吴江县任。草草视些事,即需索商民钱银。
李生见了,笑顾董隆曰:“天子才教他勉个慈惠廉明,戒个贪残苛刻。他却勉个贪残苛刻,戒个慈惠廉明。此于上为奸臣,于下为民贼者也。”董隆渐知是嘲己,唯唯不答。俄有正旦出引曰:“东楼一轮月,夜夜扬清辉,却为飞云掩,翻愁有缺时。”(白):“老身范氏配夫梅英。产下一女一儿:女名映雪,方今一十六岁。读书刺绣,深处香闺。却被苏郡李秀才所窃,迫以从奸。吾将讼他于官,以正法纪吓。”于是遂具状,诉于董举人。那董举人初不理会,后范氏又具一状,并具银子数百赂之。那董举人临案览呈,见银大喜。抚弄良久,哈哈笑曰:“好银子,好银子。”因谓范氏曰:“汝既有此盛物,姑且暂回。本县自然拘他究治便了。”须臾,吹一场鼓乐,那董举人出坐公堂。唤集衙役,令往望江村拘李秀才。既拘至,董举人乃召范氏造堂听审。声声骂道:“李秀才,既曾读书,应知礼义。怎么夜半逾垣,强迫良家处子。”那李秀才诉曰:“夜半逾垣,诚有此举。然不过一念爱才,相与谈论笔墨。实未至于苟合也。此心此迹,可对神明。”董举人恕叱曰:“神明那理会此事,喝教堂差打掌板一百。酿成罪案,囚之于监。”李生看到此处谱演,顾众客曰:“银之为害,亦大矣哉。”众客不知其故,哄堂大笑。惟有董隆怒气郁郁,低首无声。生暗觉好笑,举杯劝酒。
过一巡又听得台上金鼓齐鸣。却演出一个新知县上任,代董举人之职。报道姓楚名珩,此人又演得端重庄严,温文尔雅。有正体立朝气象,正直慈惠,不植货财。生看了谓客曰:“为官不当如是耶?”须臾,那楚知县视了些事,忽得李秀才诉状,遂释其囚。并断与范氏之女匹偶,众客看见,咸赞之曰:“才子佳人,自应尔尔。楚君此举,可谓顺乎人情,而当乎天心者也。”须臾,又看那楚知县伸文抚部,黜董举人以归。众客咸轩袂笑曰:“此举更妙,如此之人,止可归家耕牧,何足为民父母耶。”李生在座,掩口冷笑。惟有董隆恼得不举肴,不饮酒。垂首丧气,满面通红。
李生离坐举觞,扬言谓客:“今日诸君枉贺赏光,无可伸意。愿以一言奉赠,大凡吾人服职天家,上荷君恩,下降物望。入而树朝廷之柱石,出而为海宇之屏藩。务使世享唐虞,君成尧舜,乃为无愧。若或敛其货贿,计其身家,苛其政刑,肆其屠戮,作威作福,欺君贼民。此等人,昔人谓之衣冠禽兽,真所谓人神同嫉,罪不容诛者也。就如今日所演,或为酷吏,或为良臣,邪正贤奸,显然共睹。在座诸君子,大率皆宦海中人,愿与指其一以为戒,奉其一以为法。忠心报国,无负乎圣明知遇之隆可也。诸君以为何如?”众客听了,咸拱手曰:“明公金玉之训,敢不书绅铭几,以志不忘。”李生又曰:“昔人创设戏演,匪直为游目悦耳之供。将以借古人以警斯世也。所以吾人观剧,既已接之耳目,亦必体之身心。善则当师,恶则当戒。勿徒拥队逐众,作谈笑之观已也。愚近制有戏棚一对,悬诸楹间。语虽鄙俗不佳,而意颇堪劝世。请诸君一看。众客乃着意,向戏棚一望。果有长联一首,悬于两楹。笔迹飞腾,颜筋柳骨。乃李生手书也。其联云:
看他们长幼尊卑,有善恶,有是非,如此排场,莫混帐放过眼去。
想这等姻缘果报,或吉凶,或祸福,恁般结局,要正经扪上心来。
众客咸喜,赞曰:“扑实指点,霭然仁者之言。”李生微顾董隆,愈觉没趣殊甚。乃举酒相劝曰:“怎与公隔别数年,今日逢迎,心目交慰,公何惜沧海之量,而不赏光耶。”董隆勉强应曰:“今日尽欢而饮,酒且醉矣。”生曰:“然酒能热人,安敢相强。”须臾,董隆辞出,客亦散归。
自是董隆暗恨李生,又畏他大用有期,终不免赧颜谄媚。逾月许,适董隆之子董承恩,平日倚势横行,凶暴不轨。其居外有田百亩,乃邻村某富翁业田。承恩欲谋得之,凿池筑园,以为游观息宴之所。翁不与,讼之于官。因承恩作恶行凶,匪伊一次。至是富翁愤激举讼,邑中联呈控诉者,不下百家。或强迫人之女妻,或谋夺人之财产。甚有杀人焚屋,靡所不为。生一一览呈,即时行差,竟拿承恩抵案。生知其为民害也,临审之日生令大启公门。百姓争观,充塞堂陛。虽妇人小子,无不指承恩切齿骂之。生临案顾众百姓曰:“此人可生耶,可杀耶?”那百姓跪禀曰:“此人乃鱼中之獭,雀中之%。吾等思得食其肉,而寝其皮不厌。乞大老爷速加诛戮,除暴安良。”生大怒,喝众差把承恩拖倒阶下,以乱鞭笞之。须臾,鲜血淋漓,叫苦欲绝。
时董隆入衙听审,见之不觉积怨成怒。厉声曰:“吾儿何罪,受此毒刑。”生曰:“笔攻者百,口攻者千。案迹昭然,恶得无罪。”董隆曰:“世尽有茹屈衔冤,少不得个众恶必察。怎么妄陷世禄子弟。”生大怒曰:“汝纵子害民,不思怀惭补过,还敢闹我公堂,抗我法纪耶。”因喝堂差,免其冠,重打掌板二百。生冷笑曰:“吾昔日受汝一百之刑,曾说异日决当按利加倍。今果得以二百奉报何如?”董隆又羞又怒,睁目曰:“汝只管用刑,吾终要到抚部处发落。”生曰:“本府就按法行诛,看尔如何见得上宪。”遂喝众差:以乱杖击毙承恩,断其头以示于市。董隆大愤,力为争闹,却被众百姓两扯三拥,推出仪门。个个欢呼,一哄而散。自是民心愈悦,而董隆归家羞愤,不久亦亡。
时府城西门外,有木王庙。其神威灵赫濯,累能降祸于人。凡居民娶新妇归,必先入谒,否则必死。又多降魔疾,得病者,以牛羊之肉祀之则生。其庙中傀儡龟蛇,怪状时见。且有托男子形,以奸淫者。居民常患之,但畏其灵而不敢废。李生闻及此弊,于是遍谕居民:凡得魔疾者,不必祀之。凡娶新妇者,不必入谒。待至某日,本府将焚其庙而碎其形也。此示一出,居民窃窃传说,个个为李生寒心。及至期,男妇居民,观者如堵。生既至,见堂上土塑木王,眼圆嘴尖,面蓝须赤,狰狞可畏。两旁土像,都是一派妖神。生乃跃上香坛,怒指木王,历声其罪。乃袖出铁锤,把像一击,应手而颓。时观者乘着官威,喊声登檐,将庙倒为平地。
又同时,郡中有梁生者,与其邻张姬私通。姬父觉而致讼。李生览状,令拘生及姬,诣案审之。李生见姬垂首含羞,以扇蔽面。轻盈二八,绰约堪怜,固尤物也。而梁生亦风流俊雅,矫矫不群。暗想曰:“此佳匹也,当玉成之。”因谓之曰:“看汝等温文尔雅,应是文学中人。若能为诗,当即免罪。”生姬衔之,李生乃指蛛网上所缚一蝶,令梁生题之。又指堂前一梅花,令张姬题之。各赐纸笔,须臾,彼此稿就。呈于李生,生看梁生蛛网蝶诗曰:
涂金傅粉逐春华,误入东风第几家,
今日孑身投法网,悔教何事苦贪花。
李生喜曰:“语语双关,是蝶是人?双管齐下,此笔殆从江郎借来者。”又看张姬梅花诗云:
玉骨亭亭一摽梅,实三实七自徘徊,
主人若肯开生面,莫使移将别处栽。
李生点头微笑曰:“又是个双管齐下的,身临法地,尚觉佳句可观。平昔所为,已可概见,妙才也。”因亦援笔书一绝曰:
名花好蝶一般春,花蝶从来已有因,
我亦风流花蝶客,不妨权作旧媒人。
书毕,顾谓姬父曰:“才子佳人,适逢其偶,此天定也。”因判令生姬成婚。化怨成恩,彼此允愿。时人谓官府作伐,相与荣之。后梁生亦膺科选,督学黔中,及返京偕姬以谒李生。往往隆其报效,此后事也。
是年朱巡抚奉敕还京,因伸朝议,始复李生原职。生遂携映雪抵京,谒朱巡抚以及梦红。自是映雪与梦红,始获识面。一见亲热,如平生欢。时楚公又升任苏州,映雪之弟梅之魁,亦膺南京乡荐第一。范夫人大喜,即命与楚公之女楚玉香完娶成婚。报书至京,李生与映雪加倍喜悦。明年春,朝廷开科取士。占状头者,则楚公之子楚见龙。选探花的,则映雪之弟,梅之魁也。原来楚见龙,自幼杜门读书,胸罗万有,词赋高迈,动以韩柳自期。生重其名,相与礼遇。而见龙亦看楚公分上,以父执事之。生知其未牵丝也,因谒朱巡抚,欲为梦红执柯。巡抚点头曰:“然,此佳婿也。微子言吾几忘之矣。”生乃赍书,启知楚公。而见龙与梦红,遂得在京成礼。厥后李生位极冢宰,梅之魁历官台谏,楚见龙兵部尚书。朱巡抚官至都堂。楚公官至两江总督。其亲戚贵盛,世莫与京。而梅映雪、楚玉香、朱梦红等,亦俱分封受赏。齐眉偕老,同享遐龄云。
总评:
烟花子曰:前本文武兼详,是文之有静有躁者。此本忧乐叠见,是文之可泣可歌者。其中悲欢离合,委婉入情。读之令人笃床第之忱,增伉俪之爱。
行文不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不奇。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而又不善于生发,亦不奇。如此传写梅映雪,迫嫁杨家,星期已至,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下文却接叙逾墙夜遁,绝处逢生。及写到日落途迷,连手投水,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下文又接叙楚公捞救,异境天开,所谓绝处逢生之法也。
映雪吹箫,常事也。李生听箫,恒情也。文却于常事恒情之中,叙出一种韵事美情。又于韵事美情之中,叙出一种恨事伤情。复于恨事伤情之中,叙出一种快事芳情。文势曲折盘旋,如江上游龙,蜿蜒有致。
范夫人中途变卦,是全传中之大转关处。若使夫人能体才子深情,佳人美意,将且一见而许,一说而从,文势将于此止矣。又安能使离合悲欢,成古今之奇观。启文章之妙境耶!
董隆之举,固私也。实天之所以示奇文也。何也?非董隆以排开之,而文将从此止也。楚公之举,固公也。实天之所以终美事也。何也?非楚公以撮合之,而事又将安止也。是二人者,固事势之必然,亦文势之应尔。阅者又何徒以公私论哉。
附:劝戒色文
盖闻内外异位,本圣世之良规。男女别途,亦明王之雅训。此所以桃夭致咏,梅摽兴歌。成薪楚之休风,启频繁之盛治者也。越自雎麟化息,雀鼠风兴。荑也堪贻,遂致城隅之约。兰兮可秉,忽来洧外之游。既折杞而折桑,遂投桃而投李。狐其绥绥,鹊则疆疆。宋玉墙东,竞种断肠之草。沉香亭北,争夸解语之花。挑绿绮之瑶琴,指红绡之玉镜。佳人有意,竟偷帘内之香,才子多情久待厢前之月。门无关锁,数尽风流。怜醉草之青兰。种依篱之红豆。庭前拜月,传来两地秋波。陌上看花,惹动一天春色。系千驱之意马,通一点之灵犀。浪夸鱼水欢情,乱逐蜂花丑态。三生石上,长离倩女之魂。百劫尘中,共幻王生之梦。遂致胭脂虎噬,红粉狼贪。施削骨之钢刀,运戕生之巨斧。悬梁阖逝,同含万古之冤。抱柱长沉,自饮千秋之恨。他如宠南威,而误晋。纳西子,而倾吴。金屋藏娇,启长门之反目。琼楼贮艳,贻牧野之伤心。皇孙遭燕啄之凶,帝后兆龙啖之祸。渔阳鼓震,空怜粉黛三千。海外钗分,谁倚阑干十二。呜呼!海称爱欲,长沉男子之躯。乡号温柔,老葬君王之骨。惟愿风骚雅士,窈窕佳人,冰玉为心,常凛金钢弩目。芝兰其性,莫欺菩萨低眉。渡苦海于慈航,破烦城于慧剑。割开欲芥,同游欢喜之园。斩断情根,共入维摩之室。握智灯于觉岸,燃巨烛于昏衢。醒回梦里之身,悟彻空中之色。庶不致团团冤海,精卫难填。叠叠愁山,巨灵莫擘矣。
烟花子曰:全部书,风流放诞。此处却以劝戒色文结之。方不失君子立言之体。乃知此书是要人戒色,非引人贪色也。善看者则得之。
附:
香闺十胜
一闺秀
碧玉莺莺青青紫紫小小真真田田弄玉绿珠燕燕翠翠红红盈盈好好盼盼飞琼
桃叶翔风红桃玄妹宠姐小蛮玉环红线柳枝素月碧草红娘娇娘飞燕金锭红丝
红拂朝云苏简简
红绡春草李师师
二闺色
杏脸蛾眉蛮腰玉骨粉颈冰心香鬟云鬓桃腮蝉鬓凤眼冰肌朱颜玉臂酥乳星眸
蕙质莺声温香芙蓉面窄窄金莲一行玉齿
兰心燕语软玉杨柳眉纤纤玉笋半点朱唇
指露春葱一天丰韵摄魄销魂沉鱼落雁生香玉
眼横秋水万种风流倾城覆国闭月羞花解语花
三闺才
锦字鱼书谈经记室献赋寄情千章锦句
花笺雁字续史大家解围写怨百首宫词
椒花颂咏青兰林下风白团扇歌白苎凤凰毛
柳絮诗题红叶闺中秀金缕衣怨青梅鹦鹉舌
悟书法
辨琴音
四闺德
淑慎三从挽车训子画荻九熊辛勤和妯娌
幽闲四德举桉从夫负荆烹雌窈窕敬翁姑
守节截发沉湘省蚕桑娴姆仪簪花格下床答拜
握符断机化石操井臼垂女诫香茗篇提瓮修行
五闺态
匿笑窥帘撩萤顾影慵睡起小打扮欲前且却
含羞倚户拍蝶惊人倦游回淡梳妆似爱仍羞
薄带愁容愁弹玉指半露半藏颜羞轻咬袖
微含醋意倦托香腮半推半就足倦谩拖鞋
贪看莺花随伴去
笑携儿女指郎归
六闺情
低谈怨别远梦分钗封书彩凤惜翠愁莺老
燕笑伤离闲愁破镜寄话灵犀怜红羡蝶闲
窃香花间马上谈旧事戏儿女闲看连理树
解珮月下墙边订归期话爷娘喜对并头莲
枕上谈心愁看双蝶细细吟诗对镜无言处
窗前调笑戏逐流莺低低唱曲停针不语时
七闺事
拜月踏青彩桑抽茧织锦拈针焚香施朱粉
看花拾翠斗草裁衣刺化引线剪烛点胭脂
对镜博局捣衣梳凤髻卷珠帘试新鞋戏蹴鞠
登楼弹琴缀彩画蛾眉挥玉镜封锦字打秋千
逐伴闲谈看列女传
下帘倦卧读才子书
八闺具
画阁珠帘雕栏玉案玉剪银缸妆台百子帐
红楼锦帕绣闼银屏金针玉镜烛架七香车
宝鸭团扇纱厨云笺象揥金梭玉盏玳瑁床
金猊薰笼罗帐雪砚牙梳玉尺冰壶芙蓉褥
悲翠衾芙蓉宝镜同心结
鸳鸯枕豆蔻香包合欢衾
九闺饰
玉珮花冠罗衣莲帛玉珥金钗罗裙三铢钿
珠围翠笄锦服花鞋金珰玉钏绣带七宝簪
鸳鸯带同心带鸦顶笄金扣纽玉容粉黄金戒指
翡翠簪如意簪凤头鞋玉连环金步摇白玉搔头
胭脂水
粉黛油
十闺迹
锦水琴台蓝桥洛浦绿珠井梅花村响屧廊
香溪巫峡金谷天台白玉楼桃源洞采芳馆
迷香洞留仙馆凤凰台温柔乡紫斑石未央殿
卖笑楼选婿窗鸳鸯社风流薮红布街长乐宫
明妃村杨妃池西施菊湘妃竹相思竹如意竹
贞娘墓麻姑岭妃子花素馨花夜合花合欢花
忘忧草断肠草
含笑花助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