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管,江阴贫家女也。工词翰,兼好读相人书,决人祸福多奇中。
年及笄,母氏将字之。缃管鹳曰:“儿相薄,不宜主入中馈。母诚爱我,但赋小星可矣。”母以其言多中,许之。而争聘者,日踵于门。母氏令从帘隙以窥,俱不当意,母曰:“痴婢,眼太高。若辈中宁无一有福儿郎耶?”缃管曰:“非此之谓也。”母诘之,泪盈盈欲下,遂置不问。
浒溪洪生,才士也。爱君山之胜,客于江阴。闻缃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适簸钱屏角,望见之。入谓母口:“堂上客,真儿偶也。”母出见,诺之而去。继问曰:“是子相若何?”缃管曰:“气清骨秀,非纨裤中人也。然太清则薄,太秀则削,恐不永年耳。”母愕然曰:“彼既不寿,汝何独有取也?”缃管泫热曰:“儿昨揽镜自照,柳眉侵月,梨靥添涡,三午后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禄适合,违之不吉。母氏幸勿忧也。”继而洪别营金屋,择日以礼迎之。结褵以后,相得甚欢。洪善绘事,长笺短幅,酬应不遑。甫—脱手,缃管即题诗其上。犹记其《题并头莲》—绝云:
水云乡里见温柔,多少痴娃荡画舟。
江上孤鸳劳寄语,背花飞去莫回头。伤心之谶,见乎词矣。
一日坐花下,折短笺作觞政,有并蒂花,并头花,连理花,叶底花诸名色。拈得者,道《葩经》两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则,骈两指击腕为罚。缃管拈得并蒂花,曰:“庶几夙夜,妻子好合。”洪昵而笑曰:“夜合一语,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继拈得并头花。洪曰:“宜尔室家,男子之祥。”缃管曰:“宜男有庆,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复仕耳!”复拈得连理花。缃管曰:“道阻且长,春日载阳。”洪曰:“长春两字,连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叶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缃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谱,君何以第二字联合?”洪笑曰:“此乃所谓叶底花也。”已而问曰:“卿前言并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几许?”缃管口:“驾彼四牡,颜如渥丹。朝宗于海,蔽芾甘棠。想尽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联。”缃管请问其说。曰:“亦孔之将,彼黍离离。”缃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欢会正长,何至说着将离?”倚栏痴立,凝眸欲涕。洪方温言劝解,而家中催归符至矣!迫于父命,不获已,草草束装而别。
缃管自洪之去,妆楼长阖,粉匣都收,终日对镜沉吟,自观气色。一日,掷镜大哭,急呼母氏为制缞绖.母曰:“儿痴矣!洪家郎去后,且无一纸病书,何以决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缃管曰:“以儿气色征之,断不爽也。”母终不许。易以练裙素服,而个中日夕,惟以眼泪冼面而已。
不匝月,讣音果至。毁容绝粒,几不欲生。有客将洪父命,怜其少寡,恤以数百金,劝令改适。母商诸女。缃管艴然曰:“是何言!我报郎于生者日短,报郎于死者日长。且我之为孀归,于相信之;我之为节妇,亦于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于雪,而作东风别嫁者哉?”客惊叹而去。述诸洪君之父,人韪之,遂买舟具乘,迎归于家。
妯娌间有乞其谈相者,缄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诗,竞出素缣索句,俱以病辞。曰:“女子有才,终归无福,旧时结习,忏除尽矣!”惟小鬟窃其《题洪君遗画》传示其侄诏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红香白满栏干,一段春光画里看。
展向秋窗浑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此虽吉光片羽,而读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铎曰:“《唐书》载袁天纲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内,而头有生骨,恐至损寿。今传此法于闺中,以为择婿张本。短缘适合一语,卓然定鉴也。苟广其术,潘骑省《寡妇赋》可无‘忽以捐背’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