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者,禁止之词。含有切忌切戒,毋再复蹈之意。火烧太过为之焦。焦者,火烧木也。木被火烧,顷刻灰烬。莫焦莫愁,有急急救熄,不可稍迟之意。又有焦燥之焦,是言性气之急燥,怒恨抑而不伸也。要知焦最损人。孙真人云:“木还去火不成灰,人能戒性还延命。”此性字,即性气急燥之性也。愁者,忧之过甚而不止也。总之,焦愁徒自苦恼,与人何尤。可不戒哉。
邵康节有醒语日:“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只明此二句,则焦愁之患除矣。
袁宏道云:“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有以文为寄者,有以酒为寄者,有以奕为寄者,有以技为寄者。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阴耳。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优、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铜牀铁柱,刀山剑树也。”
此篇绝妙指点,予谓寄情有清浊二种:清寄如书、酒、花月等类是也;浊寄如骄、奢、嫖、赌等类是也。能领清寄者,即日日做快乐神仙。甘蹈浊寄者,即日日为苦恼囚犯。但此二途,一是现在之天堂,一是眼前之地狱。随人自趋,并无阻拦。奈人明知有天堂而不赴,反自入地狱,是诚何心哉?良可叹也。
昔有与僧交往,见其计谋奔逐,因作诗晓之曰:早知都是自拘囚,不合因循到白头。
汝既出家还扰扰,何人才得死前休。
此予改正之诗也,岂独此僧为然,举世甘为自拘囚者不少。昔信大师礼三祖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祖日:“谁缚汝?”曰:“无人缚。”祖曰:“既无人缚,何用更求解脱。”信于言下省悟,此解脱最妙之法。今虽知之而仍甘为自拘罪囚,竟将千金难买之时光,因循虚度而不领受清寄之快乐者,总由往因积业所致,是以不得自主也,深为可惜,可怜。
韩苦鬼诸事,皆从鄙啬辛苦而起。惟每晚早睡之法。深为可取。治家者,不可因人而废言也。
家资不在多少,只要教得子孙贤能,保守得固。不然千金亦易销散,徒为自苦,有何益乎。
人欲享乐,先要立享乐根基。所谓享乐根基,即吾人之良心也,试看靠天翁,不枉法治民,已有根基矣。后果至快乐福寿。今韩苦鬼,劝伊宽恤贫穷,并不依从,既无享乐根基,致令终身困苦,后代销败,理必然也。
康熙初年,有一人姓韩,开张柴米大铺,因他最有机谋,性气急燥,时刻照管出入,极其刻薄,终日愁眉不展,无事而优,对景不乐,从不曾见他有一笑脸,远近人都恨他刻毒,起个美号,叫做韩苦鬼。每日打探各处柴米价值,某处价贱,即往买来发卖,某处价贵,即改往贱处贩卖。这人有许多癖病,即如不住高大房屋,不穿绸缎衣服,不与富贵交往,即荤腥肴馔,亦不肯用。人俱可学,独有三件事,人不能学。第一件是不赴人酒席,自己亦不请人酒席。人间其由,韩答道:“我去赴人筵席,彼费多金,我能吃多少。领过人的,不能不回答,将有用之资,如此浪费,岂不可惜。”第二件是出外贩买柴米,旱路不骑驴,水路不乘船,都是步行。人问其由,韩答道:“扬州地方,东不过大桥张汪一路,西不过廿泉各集场,南不过瓜洲镇江,北不过邵伯高邮,虽远亦不出三四十里,天生我这双脚,若不走路,要他何用。只看世上穷苦人,推车抬轿,挑米担柴,拽纤摇橹,他难道不是父母生成的,我这样安稳步行何等快乐。”第三件是每晚早睡,从不点灯。人间其由,韩答道:“每晚早睡,有五件益处,一者子弟家人无奸盗酗赌诸坏事;二者厨下无火烛之灾;三者灶上无跌破碗盏之虑;四者夜半睡觉已醒,又可听防贼盗之窃发;五者次日早起精神强健,不致昏沉失晓,至于每年省下灯油极多,又不必言矣。”友人叹服。他只生一子,十多岁放在学堂里听随先生教训,整年累月,不得闲工夫,总不查问读何书,写何字。终日只在财上盘算,真个披星而出,带月而归,年纪才三十七岁,形容衰老,犹如六十余岁。昌黎公有年未四十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动摇。以此移赠本宗之苦鬼,切实不谬。他空手未曾十年,创业家资约有干金。我因家中日用柴薪,承他照底价卖与我,供用不缺。又因他说话从不失信,所以与他交契。闻他做人刻苦,因到他家内面说道:“世上最苦是贫贱人,凡来买柴米不多者,只看些微利息,宽让体恤;你年将四十,我见你劳苦奔忙,焦愁不了,你自念衣食有余,略放闲散些,也受用许多快乐,何必终日自苦。”因[将]我向日撰的新七笔勾摘出一条,就在他家内写成斗方奉与他黏壁,嘱他朝夕醒悟。词云:终日忧愁,用尽机关不肯休。贫贱天生就,富贵天缘凑。休算计五更头,明朝依旧。略放宽心,落得安闲受。因此把妄想贪求,一笔勾。
韩人接过斗方答说道:“重蒙台谕,言言金玉。但我这生意原是贫人买的,利息若少,岂不空代人劳苦。只因我的儿子幼小,趁我壮年,再苦积得千两,我也心足,那时安闲未迟。”我见言如不言,就告辞回来。我自暗想此人,虽再积千金,恐怕又望万金。这样痴愚真可怜也。韩人打探得里河场内,出有红草极多,大有利息,每千束本银不过七八两,盘运至扬,即卖至十五六两,除去船资杂用,每千竟有四五两之得。韩人大喜,整齐本银,雇两只大船,往来装贩多次,果然大得重利。不意那年山水暴发,将高邮至邵伯湾头一带河坝,倒卸极多,奉总河大老爷宪行,立等要红草打坝,着令江都县将一切草船封贮,运送河塘,候领官价。韩人心急如火,暴燥如雷,无极奈何,忍着性气只得随至河官委员处,候领草价,十分不得五分,又用去盘缠杂费,亏折三十余两。自己焦愁恼闷,饮食减少,未十日,右眼红肿,痛不可忍,又舍不得钱医治,只是苦捱,渐渐太阳额角,连络左眼也复肿痛。无极奈何,只得请眼科名医张守斋医治,那张医一看,即说道:“目得血养,方能明视。今此眼都因心火上炎,烧炙肝经,睛已凸高,甚是很重,因何不早治?如今第一件要紧的事,全要自己平着性气,切莫焦燥忧愁。服药调理,犹可保得左眼,若不上紧怡养医治,两眼俱难保固。”因此日日医治。韩人无极奈何,只得捺着性气,勉强平和。未过一月,右眼已瞽,只留左眼一只。人不叫他韩苦鬼,都顺口叫他做瞎苦鬼。他眼睛才医好了两个月,闻得红草因官封价贵,瓜洲芦柴有利,仍旧并不乘船,步行至瓜洲买柴。已经走到八里铺地方,忽然阴云四起,狂风大雨。韩人借一家门首暂躲,候雨止前行。不想那雨越下越大,守至黑晚雨尚不止。虽时在七月,天气尚暑。他不肯敲门往人家借宿,恐怕又要费钱,只在门外檐下蹲了一夜。那知受了风寒,遍身火热,那一家惊怕,问明住处,雇轿抬送到家,已自病重。疼痛呼嚎,急请太平桥八十余岁老医王二玉诊脉。之后,即向韩人说道:“人身梦幻泡影,原是虚假,不可认真。焦愁劳苦,有伤元气。此病平日精神亏损,风寒易侵,若不急急发散,怎得消除。因用药发汗,汗后用心调摄,不可再有失误。”医治三个多月,用去许多银子,才得少愈。
复又闻知瓜洲南米到了极多,价贱利重。因此不候全愈,就到瓜洲买了一船米,贩到扬州卖。不意船到扬子桥,河路涌跻,被一漕船上篙捣着米船,将船截漏,米被水浸。急忙另雇一船,呼人挑运过船,已是许多水入船,坏去米三十余石。每石不得半价,人尚憎嫌不要。韩人气填胸膈,不由不焦愁气恼。漕船是奉上行运粮的,谁敢控诉。无极奈何,只得隐忍而归。形容顿变,饮食减少,只是昼夜叹气。才四五日,腰上忽起一发背大疽,急请内外科钱亿林医治。钱云:“总因心事焦愁,抑郁不伸,气血凝滞,致成此患。但今饮食甚少,疮顶平塌,药饵在次,全要自己诸事放下,开怀排遣,时长欢悦,药才见效。服药之后,若是疮不高起,饮食不加,即另请高明,切莫自误。”那知韩人,当此重疽,并不宽怀,心里又焦愁这件,又焦愁那件。时刻暴燥,只要急速求愈。后五六日,更换数医,越医越重,汤水不进,烂成深塘,浓血淋漓,日夜叫喊,竟至命绝。寿只四十二岁。
子虽十八岁,世事不谙,亲族代为料理,收殓,治办丧事。尚未半年,子被坏人引诱,奸一私窠妇人。有恶棍串通拿获,拷打送官,掯去二百多金,方才释放。又未半年,复又被坏人引诱赌钱,将家财尽数白送与人。竟弄得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饥寒难忍,无极奈何,只得自己挑菜卖银餬口。可怜韩人辛苦刻薄,挣起若大家财,不肯教子成人,痴愚至此。不可不述,以为世人切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