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安道者,山左济南人,少失怙。有兄长振,七龄时遇兵革之变,为贼掠去。更七年而后生安道。
安道生而聪慧,周岁能识之无。甫三岁,父贾于济宁,得暴疾卒。遗橐数千金,皆为同人干没,家以骤落。晨夕饔飧惟仗母针黹,拮据度日。安道五岁即就塾,上 口成诵,十岁而毕十三经,一时有“神童”之誉。十五入邑庠,以父在时有富名,襁褓中即论婚于大家。及闻泮捷,内家意甚欣快,即择吉送女完姻,奁赠甚丰。
生藉此资润,得以膏火佐读,然卒偃蹇不能上进。年三十,仅因岁试以冠军食饩。秋闱屡蹶,七荐不售。因念人生周甲,已度其半,文章无价,际会难期。徒此砚 田死守,安在有秋可卜?值户部开捐纳例,乃尽括累年铢积及闺闱钗钏,约值千金,囊之赴都。将援例报效,冀选训导实缺,为终身衣食之谋。
驱车行 数日,夜宿富庄驿。遇盗劫掠一空,进退踌躇,罔知所计。适有山西客停车逆旅,自言姓洪名钊,字雄夫,亦赴京都者。谈次,询生行踪。生以所遇告,且言京都不 可到,欲谋返辙,而羞涩空囊,苦无资斧,真置身死地矣。洪劝不如入都,千里邦畿,辐员辏集,人有一技之长,皆可以售食。秀才家藉谋一席,可无忧薪水,争名 者于朝,机会固不少也。爰解囊出三十金赠生,即邀与偕行。生感其义,遂诣都。同栖一旅店,饮食共之。
洪每夜出,常数日不归。一夕,漏已四下, 洪恕推寝门以入,掷革囊于地,促生起。生惊问革囊中何物,则曰:“仇人首级也,随地访觅,已阅三寒暑,今始得之耳。”生大骇,知为侠客,益敬事之。洪探箧 出药,渗化仇头。既乃取宿肴藏酝,相与畅饮。因谓生曰:“仆将之彰德府,了一心愿,约须冬底回鞭。君孤身逆旅,何以久处?明日当为君觅一枝栖,暂为驻足。 待仆回时,再图良遇。”乃推毂于梁主事家,主西席。虽馆谷不丰,而主宾尚洽。
岁终待洪不至,心颇忐忑。适梁有相识之济宁人,以捐资选得汤阴县令,将之官。生以汤阴为彰德属邑,可藉以踪迹洪生,因恳梁荐司笔札,随以抵任。不谓居停主人乃商家子,目不识丁,恐为秀才家所轻贱,每见生,故作白眼相对;又忌生伶俐,恐以顽钝见欺,事事提防谨密。
生不能堪,辞出。薄俸既罄,行不馈赆。旅橐萧条,不能就道。乃停趾关庙中,将售笔墨以裕归装,并冀洪生闻而过访。讵设砚不数日,居停知之,反诬生以招摇,勒押出境。不得已,典质衣衫,雇小车一辆,局促以行。沿路艰难,半耐枵腹。
一日至济宁,问渡为舟子所窘,论价数炊时,掯不得过,忽有壮夫肩巨囊,健步而来,见舟子出言不逊,大为不平。引手持之,轻若举雏,仆诸地,赠数拳。痛不能忍,伏地哀叩,请即就渡,不敢复争。
生甚德之,叩诘姓氏里居,乃即其兄长振也。因告以失意之故,行旅之困,且叹曰:“仅不为丐耳!”振曰:“幸获巧遇,可无忧匮乏。第吾虽稚齿离家,然尔时 见严君以巨资行贾,家道自是富有,何忽丧败如此?”生述往事以告,因问振所从至。振言被掠时,以幼慧得贼欢心,教习枪棒。数十年羁留贼中,每欲窜归,苦不 得脱。近因贼酋病毙,故得挟赀以遁。
于是昆季追随,同抵济南,出金营干,家以大兴。复之济宁,追访往事。知赚骗父财者,即汤阴居停之父,愈益 愤懑,欲寻报夏。以其在职,未易逞志。因安道曾遇劫盗于燕境,自念身在绿林时,山东响马多有交识音,乃往迹之。至则其盗固盟友也,请还其金。振曰:“弟来 非索金者,只以汤阴令者贪污为民害,且吾仇也。乞劫巨案,以落其职。”盗唯唯,振遂辞归。
俄闻汤阴连出盗案,劫杀数命,赃以千万计。久捕不获,令心惶急。正在赂遗当道,设法弥缝。忽狱中旧系巨盗五人,一夕越狱俱逋,四缉无踪,遂以处分解绶。
其岁值大比,生攻苦书帷。夜分将寝,忽洪生若飞鸟堕空下。生睹大喜,各叙寒暄,问知洪固自汤阴来。盖洪初自彰德还都,闻生已随新令尹之馆汤阴,意谓其行 得所矣。会有远役,遂亦竟去。近以事过汤阴,就便探生。知其不堪挫辱,已还济南,而令亦方罢居馆舍。洪夜入令舍,将杀之。甫越墙,见有燕使者至,缄函授 令。缘令有一子为上舍生,当应秋试,以数千金夤缘得关节耳。洪乃杀令而劫其函,即以关节投生,托为巨公所赠。
生不知其为劫取也,录之,获中经魁。主司廉得其情,然事属暗昧,且有贿赂关碍,卒不敢问。长振后应武试,亦中亚魁,兄弟皆贵显云。
箨园氏曰:铜臭儿冒窃权位,而宏才宿学屈寄藩篱。吹毛索疵,捕风捉影,妄为是非,附会其短。此等人当道,苍生之贻害其有穷期乎!洪雄夫之刃,固自一片婆心。然而天下之为汤阴令者,尚可以数计乎?子产之乘舆,焉得人人而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