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县闺秀有金大姑者,四龄就塾,即上口成诵;十岁时,十三经俱已完毕。白门经忏之风本盛,而大姑堂上双亲,又复素崇佛教,《楞严》、《涅盘》诸经 典,储蓄甚富。心念大姑姿性敏妙,闺闱中既不必教以男儿举业,而妇德当尚慈悲,不如涉猎佛经,亦可涵养心性。况家世珍藏宝卷,披阅无人,未免冷落真经。与 其束之高阁,供养蠹鱼,何如讲授香阁,以助灿花妙舌?于是尽出所藏,俾大姑自课晨夕。
大姑既得诸经,深为惬念。数年研究,悟彻昙花,大有色相俱空之意。虽父母早通媒妁,曾订为太学生陶庚申之子陶灼为婚,而大姑于琴瑟之谐,已视为镜花水月。竟欲劝使高堂,绝婚陶氏,以遂己剃度之心。
堂上始念,无过使女郎通晓经卷,驯致温存。至此世情俱淡,不但无补于闺房,并且潜流于教外。且骇且悔,几欲尽收经卷,使之返归正道。而沉痼已 深,若必夺其所好,难保无性命之忧。只得讽以微言,以为青闺红粉,来日方长,身虽髻而不冠,然而熊丸垂训,凤诰膺封,妆阁中自有一番事业。若果有心济世, 正须满图富贵,赈救方为有力:“吾见披剃空门者,只有沿门托钵,事事求人。何曾见空门中,有一人实出己力,以济世者?若暝心打坐之事,何必兰若蒲团,方能 入定?即幽阃深闺,亦未尝不可修清净之功也。至于增修佛座,则金身丈六、浮屠七级,无一非在家人布施所致。出家人反不过藉人财帛,坐食守庙而已。落发之 事,最为无益。儿乃金枝玉叶之身,万不可存此不材心愿。余两人老矣,膝下别无嗣续。仅此掌珠,期得半子之养,以娱残年。蓄产数千金,无处出脱,任儿挥霍。 或济僧道,或救贫穷,尽堪修福来生。若必弃我两人而去,则尘麈一拂,水田衣一袭,自活且不可,何有来生可修?”
女承父母教,披剃之念虽息,而西藏诸经仍片刻未能释手。恰因视膳晨昏,别无昆玉,遂坚请留家终养,不愿以衾枕坏修行功课。几度遣嫁,总是拗 梗父命,不受婚期。迁延岁月,大姑年已三八,萱堂亦五旬有二矣。是岁竟以老蚌怀珠,吉谐熊梦。千古异闻,无非以两老积念慈善,天不忍其双孤,卒示岳降之 奇,以为善人鼓励。
其时陶氏又来催嫁,大姑以弱弟方在襁褓,老母持家抚幼,两难兼顾。愿留为老母小助,意愈不欲出阁。父母虽再三劝驾,大姑只决念不行。以是奠 雁大礼,竟似贫儿回债,度过一日,再图一日延宕。陶家子少大姑三岁,要亦弱冠有馀矣。陶氏亦曾遣子亲诣岳家,乞定吉期。金父母亦明知不当深却,奈大姑一意 请留,依恋之情,甚可怜悯。勉强挨延,至大姑年已二旬有八,指日花甲过半。金父母无奈,只得硬允婚期,强使大姑曲就红鸾,周旋花烛。
催妆之夕,乘龙佳婿年少风流,镜台侧极意趋承。而却扇人颜虽似玉,心实如冰,秉烛达旦,不肯轻松钮扣。陶氏向闻大姑奉佛,屡拒佳期,未免心 多忧虑。及绣幰临门,见红粉佳人行动柔顺,自然齐眉举案,断不至不近人情。撤帐以还,翁姑两老事事关心,乃几度遣侍儿问夜,而更深漏尽,依然蓉帐空悬。翁 姑至此,竟难强作痴聋,又复亲诣新房门外,隔帘催唤解妆。新人亦唯唯听命,无如口是心非,立志保身不污,窃谓:“观音净业,指日可成,岂可以一丝凡念,败 吾数载修行?”
每晓匀妆加饰,朝侍翁姑,并不稍缺妇道;即妯娌姑姊间,亦同此闺人欢笑。但一履妆楼,便整顿尊严气象,以冷面与郎君相对。老翁姑往往善言抚 劝,只如以水沃石。郎君陶灼,托业诗书,识理明了。以金惑志迷途,只为佛书所陷。心念夫妇之情,人生一辙,岂有似此佳人,不识天伦乐事?大抵幽沉深阃,冷 对椿萱;并乏并房兄嫂,柳丝春信,未受风牵,无怪中藏不热。今已久迷心窍,挽回非旦夕之功,当徐用柔肠牵动。
金既拒绝深严,便亦曲从其意,愿请别榻而寝,约为闺中谈友,许之。于是近倚邻房,创为书室,每夕就金论典,至三漏后便自各房分卧。讲贯之 间,时欲以孔门正道,指点迷津。不谓异端汩性,无殊毒中砒霜,未有神方解救。半载有馀,并不稍移夙向。陶乃问金所以悦禅之故,何遽如此之深。金言:“佛法 之太,乃系万化之宗。十二万年以后,天翻地覆之时,群伦毕灭,惟佛据三十六天之上,得岿然独存。”
陶曰:“佛国远属遐荒,语言不通,安得有书传入中国?即唐僧取经西藏,所获无过数梵字。卿今所读,只是中区坊本。乃孔门背教之徒,夸大佛 教,以欺诳无知小儿,其书有何凭信?况书即佛氏手录,其言三十六天以上,人谁见其上者?以其高不及见者之可以欺人也。其言十二万年以后,人谁待其后者?以 其遥不及待者之可以欺人也。若既十二万年以后,能后人有佛;必十二万年以前,能先人有佛。则未有羲黄,早有佛统世世以传。何佛反生于海外,至汉代始有佛入 中国?是佛不能取信于十二万年以前,安得独信于十二万年以后?即佛果后天地而不死,恐卿亦未必能成如许功业,能与佛氏常存。”
金曰:“妾愿不至此也。但愿修得来生身为男子,斯愿足矣。虽佛氏不死之说,甚无足凭;岂修善获报之言,亦无可信耶?妾无大志,但思能修一寸 功德,便有一寸应验。所由不独自愿决计修行,并有志劝君同归觉路,以期共享来生果报。本欲尽出珍藏宝卷,与君共味真言。因君未经领会,不遽相强耳。”陶 曰:“卿言过矣!仆固不读佛书,即读佛书,不迷也。卿系女流,故愿得来生为男子。仆则已为男子,知为男子,不过如是耳。”金曰:“不然,虽为男子,尔有来 生富贵,可胜于今生者。君独无意乎?”
陶曰:“无征不信。若言佛能不死,则天方开创时,并不闻前世之天,留有不死之佛,以开今世之天。若图精灵不灭,固亦非甚无谓。至欲舍今生之 欢爱,灭现在之伦常,断绝纷华,扫除世事,持斋茹素,困守孤灯。问所望于来生者,仍此富贵之见,欲苦实在之今生,以甘渺茫之来世耳。来世之光荣不可必,而 今生之孤寂已不堪矣!且卿所目击者不少,富贵之徒,是读孔氏之书者得之乎,抑读佛氏之书者得之乎?”金曰:“是皆前生读佛氏之书者。”
陶曰:“为我之前生者,谁也?彼得甚苦,而我甘之;为我之来生者,谁也?我得其苦,而彼甘之。且佛氏本旨,亦无过言「空」而止,正以看破今 生,谓富贵终归大梦。今生之富贵尚不欲取,何又贪取来生之富贵乎?可见为是书者,不但叛孔氏之宗,并且昧佛氏之旨。佛氏恐人迷于富贵,贪得无厌,因以 「空」字作当头之棒。使枉谋者悟空,非特惧谋之不如愿也;即能如愿,而空则谁为我有,何必多此一谋哉?使作恶者悟空,非特畏恶之有馀殃也;即少馀殃,而空 亦徒取人嫌,何必多此一恶哉?且佛氏言空,又何若孔氏之所谓「患得患失」者?其言固可经可权,不以有富贵者动人,不以无富贵者忘己也。若既已言空,又欲言 来生富贵,不唯患今生之失,并患来生之失。空,固若是不忘乎?”一篇正论,金亦噤不能答。
嗣是,虽不复与陶强夸佛教,然自谓已积数载修行,究不可败之一旦。衾枕之情,终不使陶祟己。但促陶另卜小星,以延宗祀。陶知其迷不可破,只得别求佳丽,得生三子。陶虽未得纡青拖紫,亦以胶庠儒雅,享素封以终云。
箨园氏曰:“空”之云者,原以此生若梦,得失俱虚,惟愿了却今生,则始以空来者,终以空去也。佛氏过于悟空,甚至不相夫妇,欲与天下同归于 尽。若来生者,必有生生之义,则来生方为有托。听佛氏之教人,且不相夫妇,彼来生者,将何自得之哉?然一味言空,则祸福俱非所计,人谁乐于布施者,彼行脚 僧又无处托钵矣!此来生之说,甚背言空者之本意也。知空之不得有来生,信来生可,不信来生亦可;知信空之不得信来生,辟佛可,不辟佛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