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西南八十里包村,有枕干庵。庵有老头陀,善居积,藏镪巨万,身衣破衲,俭约食苦,无锱铢浪费。僧徒十数人,日分块粥为常。惟精舍连络,颇壮观瞻。黄白累累,恐为众僧所侵蚀,或窖地下,或砌壁间,瘗藏诡秘,虽近侍莫测其处。
一夕,有强虏结队来寇,提刀执炬,蜂拥而入。缚老头陀,加刃于项,以问藏金所在。头陀引颈就戮,坚不吐实。盗乃搜取大团焦,中穿一孔,贯秃颅 于孔中,承以双宿,状若三木囊头,积薪环其四周,引火以劫之。头陀窘甚,因以藏金告。盗取之,嫌其少;引火如前,再窘而再告之。数满千金,始哄然以去。
头陀悸甚,祷于诸檀越,以备御守之策。遂于僧舍中起一钟楼,高可百尺。当巷中计里设险,随地创一棚,钲悬其内。约寇至,则鸣钟高楼,各弄钲声,迢递相应。丁壮俱执杖阻隘,断桥塞径,以绝盗之所向。自是,始无复盗患。
而庵有沙弥法宝者,性狡黠,广结纳,淫于樗蒲之戏。远近无赖子,日诱宝行破戒事。浪掷金钱,无异粪土,虽邓通铜山,有日不暇给者。初惟窃取头 陀私蓄,以供挥霍。比头陀觉察,防守加严,狗盗之术无所可施,则以倍称之息,署庵产以立债券,腴田百顷,典质殆尽。老糊涂不知业已易主,尚蒙着两眶盲眼, 计较佃人租课,不肯涓滴漏算。及怛化后,尽倾箱箧,不敷法宝债券。储积无遗,香火渐以零落。
幸法宝不数岁寻卒,继嗣者犹勤农业,不致兰若就荒。偶值暴雨,佛壁坍塌,现出白金千锭。因旁刹建书舍数十间,近村攻举业者,咸托庇焉。然人识老头陀多窖金,而香火再传,所得仅见此数,他无知其处者。
有村学究包某,年三十以来。家室和顺,子女完备,薄田数亩,稍赡晨夕。唯以砚田食税,岁取无多,管城子无食肉相,潦倒寒窗,颇自倦于笔耕。又 值岁凶米贵,支绌难堪。一日,为索欠者所困,妻聒夫出贷他所,以图姑缓燃眉。某思亲友间,无处可通周恤,尝读书枕干庵,与某僧交较厚,肺腑之隐,每相倾 吐,或可往告所需。
及之庵,问僧某,则托钵远道,行脚尚在百里外。清风两袖,怯怯未便归休。饭钟已报,因留与众阇黎共完斋供。饭罢,偶步佛堂。见两白鼠相逐以趋,尾之,至莲座侧,遂失所在。窃自谓独识窖金之秘矣,因隐其事,不以泄于人,而密思所以取之之法,乃决计披剃为庵住持。
是夕,宿方丈中。翌日而归,假债事与妻角口。妻亦仳离自悼,相与忿争不决。某遂净发,入枕干庵为僧。人谓闺闱诟谇,亦寒素家之恒事,何至竟悟 空门,决绝如此?杖锡以来,晨夕留意窌金。夜阑人静时,搜索几遍,迄无所得。积数年,意亦淡然。蒲团困坐,较诸牛衣相对时,徒增孤寂耳。
白足桃泉,懒浇花径;赤身守钵,怕恋桑门。因复蓄发,更入红尘。然而妻孥非复我有,室庐货于他人,孤影无依,凄然肠断。兼之笔墨俱芜,并无 生业可理,无炊谁爨,不灶何烟?因慨然慕子胥之为人,一筐一杖,往来市肆间,以行吹箫故事。柴扉倚晚,米不充囊;草荐侵寒,块堪作枕。早识苦携歌板,难唱 莲花;何如雅伴烟炉,闲翻贝叶?风雨相寻,饥寒交迫,不再岁间,饿殍已填沟壑矣。
初,包某弃家如屣,人无解其意者。某亦坚于箝口,不以告人。及某行乞垂毙,始言其欲得窖金之故。噫,苟为身家之故,而贪恋黄金,犹曰妻孥累之耳。而包某乃欲抛弃妻孥,苦攻财利。设或得之,意将何作?况乎其未必得也。虽然,天下之包某固不少也!
箨园氏曰:财物之陷人,甚矣哉!人以贪黩之故,或为盗杀人;或为奸诡计,以术杀人;或为不情之夺,而以忿杀人;其故不一,然皆有欲害人之心, 以酿之祸也。若思得窖金者,凡一切谲诈心,狠忍心,荼毒心,俱非所有。以是为贪黩,于贪黩乎何尤?又安在有杀人之事哉?然而妄心所在,结成幻想,有意外之 想,则有理外之幻应之矣。乃老头陀之爱金,只欲窖藏以秘之,其意不可解;包某之爱金,意至弃家以徇之,其理更可奇。卒之,老头陀之多金,几以盗终其命;包 某之徇金,且以丐丧其身。无杀人之情者,转而自杀于己,则亦无往而非杀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