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称陈京之文深茂古老,纪事朴实,不苟悦人。其学推黄炎以下,涉历代暨国之故,钩引贯穿,举大苞小,若太仓之蓄,崇山之载,浩乎不可既云。京文不多见,观柳所称如此,其人可知。近来志铭传记之作,惟务繁缛,极力赞述。苟悦子孙,无取月旦,即号为大家者尤甚。致使将来贤愚莫辩,信史无征,是文之大病也。昌黎云:“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为文。为文而使一世之人好,吾悲其为人。”二公之言若此,其意皆欲以文维世,不徒逞膏馥为名美,务容悦为利媒者。予往时曾以直笔贾罪,遭豪者偏毁于诸贵人,以此龃龉末路。然予持其说不变,赵太史称予为文之董狐。因览柳语有感,漫笔于此。张子厚高而不荡,邵康节旷而不流。邵之谈数则旷而精微矣,张之崇礼则高而细谨矣。天运循环,何者非数;人身动作,何者非礼。
吕与叔《祭李端伯文》,以为与人交,洞照其情,而终靡有争。于事如控六辔,逐曲舞交,周折毕如意。可谓善状端伯者矣。无争则心大,心大则于事何不如意。
吴幼清赞朱文公曰:“义理玄微,蚕丝牛毛;心胸开豁,海阔天高。”知言哉!本朝所以久而治者,遵公之遗教如金科玉条。二百年来,士大夫为正而不为邪,为谨而不为荡,纯师纯法,谁之力哉!
生无可好以得所欲,死无可恶以失所欲。苟能无欲,则同死生、一得丧不难,非诞语也。
陆九韶于形迹可疑,不轻信流言,滥溢不轻扬。处好恶之际,逆逊甘苦,一不能溺。嗟乎!作人如此,可以相天下矣。
汉儒之于经,台史之测天也。不能尽天,而观象者莫能废。宋儒之于学,规矩之画地电。不能尽地,而经野者莫能违。
子静之求心,而其徒弃经典。紫阳之穷理,而其徒泥章句。非教者之过,学者之失也,令相下不益哉!鹅湖论辩,无极往复,若虚若元者,然乎?永嘉陈君举答文公书,言刻画太精,所伤易简;矜持已甚,滋涉吝骄。盖讽之也。
屈原之骚,庄生之书,司马子长之史,相如之赋,李杜之诗,韩苏之序记,驰骋纵逸,天宇不能限其思,雄矣哉!
宋儒之于文也嗜易而乐浅,于论人也喜核而务深,于奏事也粗翘拂篴,贵直而少讽。所以去古愈远,而不能经天下。
六经无浮字,秦汉无浮句,唐以下靡靡尔。其词烨然,其义索然,譬则秋杨之华哉!去治象远矣。九奏无细响,三江无浅源,以谓文岂率尔哉!永叔侃然而文温,穆子固介然而文典,则苏长公达而文遒畅,次公恬而文澄蓄,介甫矫厉而文简劲。文如其人哉,人如其文哉!
汉文雄而士亦雄。宋文弱而兵亦弱。唐文在盛衰之间,其国势亦在强弱之际。
太史公之文,与杜甫之诗,皆深浑高厚。其叙世隆污胜复,人惨舒悲喜之变,如口画指撝,咸其神化橐龠之也。迁有繁词,甫有累句,不害其为大家。迁翦其繁则经矣,甫加以穆则雅矣。
春秋之文告,言伦脊而渐渍人心志。战国之说辞,气纵横而耸动人耳目。然去圣王之典训远矣。
杨朱曰:“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矜一时之毁誉,焦苦其形神,要数百年中之余名,岂足润枯骨哉!”此语达矣,而非所以辅教。
庄纵观大化,为汪洋浩肆,无端崖之言。自谓达道而无束于教,乃其弊也背道而伤教。邹子之赤县神州,其庄之绪论哉。
“子华子五源之溪,天下之穷处也。鼯吟而鼬啼,旦哓鞫日映也。苍苍踟蹰,四顾而无有人声。虽然,其土膏脉以发其清流,四注无乏于濯溉。其苹藻之芼,足以供祭。其石皱栗烂如赭霞。葩草之芳,从风以扬。垄耕溪饮,为力也佚。而坐啸行歌,可以卒岁。”此数语词葩而乏混芒,东京以后笔也。
西京之儒术衰于杨雄,为利禄也。东京之经师衰于马融,为奢淫也。经衰而节行振矣,节行摧而清谈起矣。世变之移,人实为之。
孔子作《春秋》,削其事辞,革文而从忠也。左氏烨烨乎华繁,而实寡矣。其时先王之教不远,其所述诸贤议道讲礼,宪典陈法,犹有懿德大雅之风,但多言明变,近谲近诬。衰世之文,滥觞于兹矣。韩子以谨严称《春秋》,以浮夸加左氏,确矣哉。《战国策》或以为虞卿作,矫称蜂出,犹有兵气。申韩卑卑名实,事谲词巧,岻巇激肆,荡如于义矣。庄列之伦,离经畔常,皆乱世之文哉。汉斫雕为朴,反漓为淳,而春和诸令,穆如温如。以至贾、董、杨、马、诸贤,上者深淳浑灏,次者崭峻雄奇,彬彬乎盛矣。
枚乘《七发》驰骋恢奇,祖屈原之骚,而变其体者乎?五言古诗,有三百篇之遗意,而近于哀伤乐淫者乎?相如当盛汉之隆,气旁魄而词最温丽,然已为六朝端倪矣。
西汉简质而醇,东京新艳而薄,时之变也。班固赡郁而有体,左史之亚哉。此外寥寥矣。
徐伟长曰:“鄙儒之博学也,务于名物,详于器械,矜于古训,摘其章句而不能统其大义,以获先王之心。”此何异女史诵诗,内竖传令?今之学史汉者大都然哉!
干之中论,可称论笃。当繁响嘈杂之际,而独朱絃疏越也,宁谐众耳哉!然其志则显矣。陈思王称其怀文抱质,恬淡寡欲,亦可验于斯。
《十三经注疏》立,而西京诸儒之训亡矣。学士大夫取通解而止,不复攻坚扣应。所为帖括,椎朴浅近,能不诎于词赋乎?譬之布帛朽蠹,宁如刺绣?故有唐经术之不振,治经者之过也。
《昭明文选》,唐人枕席沈酣其间,而六经如甲乙簿矣。易奇而法,诗正而葩,韩子独注心焉,所以其文高于一代。
薛少保“阳林花已红,寒涧苔未绿。”有感于仕路淹速而作也。然人生游世,譬游园林,速则易过而不涉趣。与时浮沈,随处逍遥,亦何必速哉!末云:“伊余忽人事,萧寂无营欲。客行虽云远,玩之良自足。”其意超矣。晚岁怀禄不止,卒与窦怀贞之难。行不践言,惜哉!《陕郊》篇平淡而思深,宜子美取之也。
退之《秋怀诗》:“窗前两好树,众叶光薿疑。秋风一披拂,策策鸣不已。微灯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忧无端来,感欢成坐起。天明视颜色,与故不相似。羲和驱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虽多途,趋死惟一轨。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词雅淡而骨遒,上骎骎建安矣。
退之《山石诗》:“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希。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此诗叙游如画如记,悠然淡然,在《古剑篇》诸作之上。余尝以雨夜入山寺,良久月出,深忆公诗之妙。其“嗟哉吾党”二句,后人添入,非公笔也。
初盛唐之诗,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气完,而色泽不屑屑也。晚唐意工词纤,气力弥复不振矣。春鸟秋蛩,节变音迁,人乘代运,孰能知其然哉!刘文房“日华浮野雪,春色染湘波。”佳镜佳语,其他作皆深心自道,涕泪千古。所乏者,雄浑耳。
韦苏州“春罗双鸳鸯”之作,近于典讽。《澧上》作“川寒流逾迅,霜交物初委。”《南池诗》:“烟草凝衰屿,星汉泛归流。”《南斋诗》:“春水不生烟,荒冈筠翳石。”《西斋诗》:“柳意不胜春,岩光已知曙。寝斋有单绨,灵药为朝茹。盥漱忻景清,焚香澄神虑。”皆高雅闲淡。朱子谓其气象近道,无声色臭味,信矣。史称其所至,焚香扫地而坐,超然高洁。余乎日闲居,亦与苏州好同。尝谓古人称晚食当肉,缓步当车。余亦谓焚香可以当栽花,扫地可以当营宅。白居易始终完节,心曲清妙,其为诗虽率意而不俗。《续古诗》云:“何意掌上玉,化为眼中砂。盈盈一尺水,浩浩千丈河。”寓意深矣。“月明无叶树,霜滑有风枝。夕照红于烧,晴空碧胜蓝。晴沙金屑色,春水曲尘波。”自是晚唐色相。至《古原草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儿希初唐乎?
莫方伯常称唐荆川先生诗,谓直追沈宋。其《送程翰林谪潮阳诗》:“白昼蛟珠落,青天蜃阁分。”又“啼猿三下泪,明月两离居。”《赠张相公诗》:“儒生东阁承颜色,酋长西羌识姓名。”《冰灯诗》:“出海蛟珠犹带水,满堂罗袖欲生寒。”置之初唐,真不易辨。伯兄尝从公陈渡草堂,夏月席藁,不施茵帐,即白鸟替肤不顾也。出则小艇一叶,仅容二人,常语学者:“人有富贵气,于诗文必不佳。”又言:“近来文章不以用世,而以媚世也。”名言哉!
高叔嗣“山河未可尽,行处与春长。空山悬日影,长路起风寒。”起语之绝佳者。“寒星出户少,秋露坠衣繁。”尘外语也。“孤心向谁是,直道匪今难。失路还为客,他乡独送君。”又《登寺阁诗》末句:“芳菲满眼心无奈,只上毗卢阁上看。”皆悽婉有余味。近陈太史伯求于燕京马上咏一联,云:“九陌风尘消短景,三江云树隔长安。”颇自得意,语予:“此似高叔嗣否?”余曰:“桓温之拟太真,稍有所恨。”陈怃然而去。
刘子威称陈束诗:“长河风日损,高室鬼神怜。”盛唐语也,惜其警策者不多。“近水割鳞时供酒,远山啼鸟尽关人。”非不有趣。然已落晚唐格局矣。杨升庵诗甚为葩丽,而文甚弱,齿角各有分也。诗如“猿猱临客路,鸡犬隔仙家。星河分宇县,钟漏隔年华。”皆雅淡不类其别作。《华烛引流萤》篇,即使宾王操觚,亦当退避三舍。
徐叔明《东湖驿诗》:“马蹄侵夕照,鸟语变春声。”《姚园诗》:“鸟声欢客至,花事怯春迟。”《丰乐驿诗》:“析懒偏宜客,砧疏不过门。”皆五律之佳者。七言稍弱于二王,然叔明甚不服二王,谓:“此皆秦声,初阅则惊,细嚼则厌。”赵太史言:“此二语评其文则无辞矣,诗则吾不知也。”较二王诗,次公为长。
张将军元凯能诗而骄,初为王百谷所拔。其后稍见重有司,即谗媢百谷,谋野集中所称中山狼是也。其五言诗有“关山悲短笛,儿女忆长安。涧藤栖暝翠,山磬韵春潮。”能洗尽弁移味。
杜子美《新婚别》云:“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无家别》云:“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又“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杏眇之极,足泣鬼神。
杜诗五言古之佳者,如“夜雨剪春韭,新炊问黄梁。天涯歇滞雨,粳稻卧不翻。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苦雨诗》:“群木水光下,万家云气中。”《梦李白诗》:“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送樊判官诗》:“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九成宫诗》:“苍山入百里,崖断如杵臼。”《晚登瀼上堂诗》:“春气晚更生,江流静犹涌。”《大云寺诗》:“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梵放时出寺,钟残仍设床。”《西枝村诗》:“天寒鸟已归,月出山更静。土室延白光,松门耿疏影。”《北征诗》:“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皆足以轶徐庚而掩三谢。
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子弟称其师,子孙称其祖,皆以字。孔子称仲尼是也。近世有号,则字多所避,不以加于尊行。至文字间,尤以字为雅,而号为俗。然于从宜从俗之道,终有所未安。近有少年上书王司寇,称元美先生,司寇拂然口:“若竖子胡以元美我?”徐宗伯笑之,曰:“谁使汝开轻薄之端,为山入纨铝煨洌而今更恶其称耶?若我则未有以叔明称者。”大凡前辈于后生当以孝弟忠信勖勉,不当专以诗文之标举与会者导之,长其矜伐陵厉。宗伯所谓开轻薄之端,其语未为过也。
《羌村诗》:“峥荣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此诗情至之语,与唐风“绸缪章三星,在天今夕何夕”之旨相同,相对如梦寐,其思黯然,千载若在目前也。
有摘弇州诗“悲歌碣石虹高下,击筑咸阳日动摇”,以为奇语。不知此正是弇州之病,近于匠作而远自然。岂如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王摩诘“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之稳当耶?近吴明卿《岳阳楼诗》:“赤甲云生神女过,黄陵日落帝妃哀。”情思亦佳。
《宋史》称,程明道平居气象清越,洒然如在事外。及遇事,则与贱者同起居饮食,能堪人所不堪。嗟乎!惟其能在事外,而后能与人同。天下事,断非著迹者所能辨也。
程叔子谓,王介甫谈道,如说十三级塔上相轮,对望而谈,曰:“相轮如此如此,极是分明。某则辛勤攀援而上,虽犹未见相轮,却实在塔中。”其语直矣,而介甫不怒,盖生平服其忠信也。嗟乎!今之谈道者搏虚说影,指无为有,求其对望而谈者,亦鲜矣。
孝弟之极,至于天明地察。孝弟之至也,非尧舜不能尽。今人或以一事一节为孝,而路人视其族属,善不推,惠不广者,亦何足以言孝。
台州徐中行居乡,郡守以八行荐不应。有刺其要名者,中行曰:“人而无行,与禽兽等。吾以八行应,将孰为无行者?吾避名,非要名也。”嗟乎!古人耻独为君子,况本无行而冒焉为君子者乎?
江州陈氏,长幼七百余口,少事长,卑事尊,不畜婢仆供使,所以十三世而同居不变。余乡兄弟一两人,亦各分居,各有婢仆。生疑启衅,皆由于此。且一人而有数十或至百仆者,汰侈如此,俗恶能美?伦恶能悼?
曾子固事继母甚孝,竭饘粥之养。四弟九妹官学、婚嫁,皆其力。人有所长,奖励成就如弗及。守福州,旧有园疏钱三四十万,弃勿取。荆舒当事,势力能偃举世之人,从之而不少屈。其人如此,乃评者谓行谊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则媢者词也。
万历丁酉四月四日午后雨甚密,山人沈士能叹曰:“是旱征也。”徐别驾光训问其故,曰:“今日为甲子,不见占书云:‘夏雨甲子,赤地千里乎?’”徐曰:“非也。子为水位,雨于甲则水征。赤尺古字通用,言为水沮,则尺地举足若千里之艰耳。又五行书甲,遇单日为雄,遇双日为雌。今雨于四日则为雌甲,其何伤?古人云:‘老尚夸雌甲,狂宁作散仙。’雌雄之说其来久矣。”沈曰:“何以分雌雄?”曰:“单奇数也,双偶数也。天地之数贵阳贱阴,阴多变不能信也。”
孔子以敬王二十三年甲辰去鲁适卫,自卫适陈,畏于匡,反卫。已去卫,过曹适宋,及郑至陈。已去陈如卫,去之晋至河而反。至楚敬王三十有六年丁巳,自卫反鲁。盖在外十有四年,而未有稼,宜乎来丧家狗之讥也。
子华子曰:“仲尼天也,其可违物而奠处乎?其可绝物而自营乎?”日月不运宇宙,四方必迷所向,此深得夫子周流列国之心者。当时叔孙、武叔之毁,专以夫子急遇而轻去其乡。嗟乎!人之肝胆不相照,即仲尼犹莫能自明,况以中才而涉世之末流哉!其取媢取谗也何怪。
东坡守胶西,仕宦十九年矣,而未有家。元丰己未,于吴兴被逮下狱。已得赦,安置黄州,寓定惠寺,迁林皋亭。故人马正卿为请故营地,使躬耕其中,所谓东坡也。明年筑雪堂以居。绍圣甲戌安置惠州,寓嘉祐寺。明年迁合江。又明年,得归善寺后隙地数亩,营白鹤新居。丁丑新居成,又移置昌化。初僦官屋,为有司迫逐,乃买地城南,偃息桄榔林。在儋四年,食芋度日。元符庚辰,赦归阳羡。有邵民瞻从学,为买一宅,卜菟裘焉,倾橐八十千与之。将卜吉入居,因步月至村落,闻妇人哭甚悲,问之,则售宅主也,焚券还之,不索其价。遂还毗陵,借顾塘桥孙氏居焉,竟卒于此。盖建中靖国辛巳年七月也。计东坡先后凡任三十二政,未尝归蜀,终身无一居,其清旷如此。彼或一二政而遂有脂田甲宅者,贤愚相去不啻霄壤哉!然当时豪贵赫奕,击钟鼎食之家,俱已烟消云灭,而公之清风直道,至今在天壤。有志者,亦胡能以彼易此!
叔明《麈谐》云:“子孙亦是众生,顾恋不可太深,责备不可太重。兄弟原同一体,事亲便欲相让,分财便至相争。”有感乎其言之也。然兄弟子孙,皆亲遗体,果何分别?乃末世有重爱子孙,而深忌兄弟者,何故哉?至科甲显晦之间,尤为侧目,吾不知其何心。自设科以来,进士无限,岂为尤物奇货,而屑屑若此。知泰伯以天下让,宁非至德。钱公辅甲科高第,王荆公作其母夫人墓铭不称,但云:“子官于朝,丰显矣。里巷之士以为太君荣。”公辅意不满,以书冀改。荆公不可,曰:“文自有意,不能改也。如得甲科,何足为太夫人荣。”一甲科即市井小儿粗知词赋者皆可得,何足道哉!故铭谓闾巷之士以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然也。”前见徐叔明云:“王元美为人作传志,极力称誉,如胶庠试最,乃至微细事,而津津数语。此非但汉以前无是,即唐宋人亦无此陋识。”其意相同。乃今宦途之轩甲而轾乙,遂如简珠之于沙砾,举刺因之而不公不核,则尤可叹也。
《西溪丛语》载范文正守鄱阳,喜乐,藉一幼女,未几召还,作诗寄后政云:“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著成离恨,只托东风管领来。”到京以胭脂寄其人,题诗云:“江南有美人,别后常相忆。何以寄相思,赠汝好颜色。”文子悱谓:“范公决无此事,当时小人妒媢者为之,西溪不察而遂笔之也。”大都小人之谤君子,不能以财利污之,必以声色污之。二诗鄙浅,决非公笔。昔李赞皇门徒之倾牛奇章,至代为《周秦纪行》,何论诗也。
柳子厚嘻笑之怒,甚于裂眦,或云:“当作嘻笑之讥。”今人谤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无意,乃其恨深而媢之甚者也。若裂眦之骂,出自直发,此之谓怒,岂甚仇哉!譬如风焉,披云飞石,卷水倾木,而无伤于人之血脉。隙穴之风,毛发不摇,及中肌肤,以为深疾。噫嘻!今之为隙穴风者亦多矣。刘禹锡云:“骇机一发,浮谤如川。”二子皆身处妒媢之间,故其言有味如此。余亦有《解忌篇》。
南渡后,秦桧为相十有九年,史弥远为相二十有六年,皆柄国久,皆封王,皆以功公终,无后患。人曰:“二相主和,不用兵,所全民命至多也。”小说称史卫、王浩为尉时,至补陀见大士云:“此文潞公后身,他时作宰相。官家要用兵,切须力谏。”其后浩两授节钺,遍历三公,寿八十九。尝曰:“吾口不言兵,后必有为宰相者。”弥远乃其次子,岂果活命报耶?然当绍兴三四年间,天下经乱久,将激于愤,士狎于战,中国兵益精,而张、韩、刘、岳如熊如罴,金人且方酣昵子女玉帛,气怠志骄,高宗君臣不乘将士之锋,奋而用之,苟安忘耻,以至不可复振,曾谓国有人乎?至隆兴以后,虎臣澌尽,国势益削,计不得不出于弥兵。故谈和议于绍兴中者,为奸为误;谈恢复于隆兴后者,为愚为罔。若桧、弥远之久相无患,乃天道将乱之时,又胡可以常理论。噫嘻!小人之富贵寿考者亦多矣。诗不云乎?“民今方殆,视天梦梦。”自古然哉。
昔人云:“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以有涯之身,驰无涯之念,其何异于夸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昔颜靖侯戒子侄仕宦不可过二千石,邴曼容居官不肯过六百石,皆为有见。吾在粤西曾与章孝廉书,云:“人生于学问事业有余,于功名富贵不足,不多取精用物于天地,则量不盈,而过可解。因思庄子逍遥榆枋之说,其亦智哉!”我乡宗伯公见而叹以为名言,大书于壁。余近者自楚移浙,过吴门旬日,检橐中装,仅余历年俸金五百钚,为儿纳采十去其五,亲党过吴门告急者复斥其三,又以百金走云间惠我宗族,而橐枵然罄矣。侍妾服饰,尽质诸子钱家,行装始备。乃亲朋中恩意未偏者,不免啧有烦言。家六兄杜陵公每相念,以为廉吏安可为,然余未尝不自适也。偶读《颜氏家训》,惓惓以少欲知足为戒。又云:婚姻勿贪势家,勿贪富家。”心窃服之。无论婚姻,即子孙福泽亦不可强图,但苟无绝文种,不必科第;苟无损善业,不必富厚。上无求多于天,下无求备于人,何用不臧,何用不适。《中庸》曰:“素富贵行乎富贵。”所谓行乎富贵者,尽我富贵当行之道。如毗主经邦,济世安民,随其分量而行之。若富求益富,贵求加贵,此之谓愿外,即使如其愿,尚且不能自得,而况未必如其愿乎?
刘邵《人物志》云:“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圣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自非圣人莫能两遂。故明白之士,达动之机,而暗于玄虑。玄虑之人,识静之原,而困于速捷。犹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斯数语发前人所未发。曰:“何以能平淡?”曰:“抑躁则平,寡欲则淡。”人之常情,以与己同,则忘其百非,故矫驾可谓至孝,残桃可为至忠。以与己异,则弃其百善,故曲杖诬为匕首,葬盾称为反具。是皆惑于好恶者也。荆公之喜吕惠卿,魏公之恶李忠定,皆以同异为好恶,遂误国家之事。
刘延明云:“君子尚让,故涉万里而涂清。小人好争,足未动而路塞。是以让为得,而争为失。”非君子之语让也,君子之让位也真,见其才不当位而让之。让财也真,见其分不当享而让之。岂其计夫通塞耶?史称延明为郭瑀弟子,瑀弟子五百余人,通经业者八十余人。瑀有女始笄,妙选良偶,遂别设一席,谓弟子曰:“吾欲觅快女婿,谁坐此席?”延明竟奋坐曰:“瑀其人也。”瑀遂以女妻之。嗟哉!娶妇以礼。延明杂五百余众之中,而奋然出坐,近于争矣,奚其让?故延明之坐席,何如逸少之坦腹?行不掩言,古人所深耻也。
刘孔才云:“君子以推让为利锐,以自修为棚橹。静则闭嘿泯之玄门,动则由恭顺之通路。”嗟,嗟!处末世者,宜如此哉!孔才以文士处建安、黄初之际,能为党类所容,累跻通显,赐爵关内侯,而无祸患,其以是也。
朱文公在浙东时,侍御史谢廓然、陈贯、秘书郎赵彦仲首攻之。后以提刑召对,人恐其遂涉清要,唆侍郎林粟极论之,谓其窃程、张绪余,为浮诞宗主,律以治世之法,则乱人之首。其后侂胄秉政,则御史林采、施康年首斥为伪学。是时台谏皆以文公为奇货,有御史胡纮者,故尝谒文公建阳山中,文公饭以脱粟,纮怒其不近人情,物色经年,条其过失,与太常少卿沈继祖共诋文公十罪。汪义端、余嚞又特请斩以绝伪学,京镗、何澹辈皆附和之,至谓文公讲学山中,弃母不养,使其乞食亲党。嗟哉!谗人之言至此极哉。宋之亡,宜也。方林粟论文公时,其友人止之,谓:“朱侍制当今圣贤,何仇而必欲痛诋?”林曰:“吾但见其面貌可憎,吾击邪人,非诋圣贤也。”友人曰:“不见昔人指孔子丧家狗者,想亦见其面貌可憎耳!”林曰:“使孔子而在,吾亦不辞为叔孙、武叔,矧此么麽乎?”嗟哉!小人之肆无忌惮若此,自古而然矣。
楚志称百岁杨,不知何许人,常往来太和及荆襄间。人有见之,四十年前发已二毛,今更漆黑,口皆鲵齿,似重生者。杨自忆为天顺二年生,计百岁外矣。所居挟二姬,尝以御女术游诸贵豪家,自云:“吾贫不能得三姬,得三姬即不死。”士大夫慕长生者都与游,而曹中丞尤尊信。复市一姬与御之,术败而死。未几曹中丞亦以此术死,徐叔明先生作传刺焉。然叔明每谓神仙必无有,似非通儒之论。尝见荀颖川著论,以为人有变化,而仙者乃异也。非仙也,男化为女者有矣,死人复生者有矣。夫岂人之性哉!愚谓人之得仙,乃禀天地自然之气,如龟鹤之于蜉蝣,如松柏之于萝薜,岂其为异?但以御女求长生,则可断其必无。盖凡人欲动则精流,如蹶张之弩,孰能御之?己之精不能制而能采人之精乎?强制逆闭,蓄秽蕴热,为疽为肿。其蓄蕴至二三年者,一败则如决渠,死且不旋踵。如谭襄敏、周银台皆以过人之聪明,而溺于此。可鉴也。余友汝远亦喜谈此,余每辟之,则曰:“黄帝御万女,乘龙鼎湖,汝何知!”余曰:“黄帝尝药,一日吞七十毒而化。若能一日吞七十毒耶?”汝远无以应。
荀颍川释“仁者寿”,言“内不伤性,外不伤物。上不违天,下不违人。处正居中,形神以和。故咎征不至,而休嘉集之。”余尝书于座右,或问:“何以不伤性?”曰:“无欲无慕。”问:“何以不伤物?”曰:“无怒无猜。”问:“何以不违天?”曰:“富贵贫贱无所择。”问:“何以不违人?”曰:“才学伎俩无所逞。”
人主有公赋无私求,有公用无私费,有公役无私使,有公赐无私惠,有公怒无私怨,此数语可称五美。苟能如之,于从政乎何有?
一事逆而心憎,一言拂而心衔,树荆棘于灵台,障云雾于天门。嗟哉!胡其自隘而自戕乎?乃又经年怀之而不释,易世志之而不忘。若然者,四海之中无乐地,百年之内无泰时。甚矣哉!其惑也。
女子有未嫁人而守节者,熙甫著论非之,曰:“女子无以身许人之道,未嫁而为夫死且不改适,是以身许人也。男女不相知名,婚姻之礼,父母主之。否则伯父世母,否则族长者。男女无自相婚姻之礼,所以厚别而重廉耻之防也。女子在室,惟其父母为之许聘,而己无所与。六礼既备,婿亲迎授绥,母送之门,共牢合卺,而后为夫妇。苟一礼不备而往,则为奔。女未嫁而为人死且守,是不待六礼,不待父母之命而奔者,非礼也。古者婿有三年之丧,则使媒致命女氏者,不得嗣为兄弟。女未庙见而死,则归葬于女子氏之党,示未成妇也。未成妇,则不系于夫也。不系于夫,而可以身死且不改适哉!”虽然,古者女子笄而许嫁,今或孩而许嫁,命之父母,告之宗庙,历十余寒暑,而女子久知其当适某氏矣。一旦不幸遭变故,遽改容而他适,于情于义亦有不安者。故嫁固不为妨礼,而守亦不为背礼,取节焉可也。夫人臣之朝不与,燕不坐而死节者,古以为过。然夷齐无禄位,而耻食周粟,孔子亦以为仁。与其过而流,无宁过而拘。
养生有二端:曰持戒,曰修行。持戒而不修行,厚己薄人,则有外魔。修行而不持戒,利人亏己,则有内魔。要之,此二者亦近于吾道,四勿三戒,非持戒乎?立人达人,非修行乎?
贪嗔痴爱,人我是非,苟不放下,恶乎语道?忍辱耐恶,呼我牛马,牛马应之。此进道之基,亦处世之方也。
邻脐三寸谓之关,言关藏呼吸之气,以禀授四体也。学道者常致气于关。《黄庭外景经》解“在脐下三寸”,“或云在脐之上三寸,非也。此为气海,非祖气也。”守气海者易于见功,故术家尝以此愈疾,然无益于长生。
三焦者,水谷道路,气所终始也。上焦在心之下、胃口之上,所谓膻中也。中焦在胃中脘。下焦在脐下一寸。然此又非手少阳之三焦也。手少阳之三焦,所谓有名无形者也。
药者疗也,所以疗疾也,无疾勿药可也。肉不胜食气,况药乎?药有偏效,而无全功。金石之药最为酷烈,其伤生最速。其他草木之药,近于热者皆能腊毒。古人服松脂而塞肠,服杏仁而致泄,服楮实而痿骨,服首经而消渴,服鹧鸪、鸠子而发咽喉之病,种种不可枚举。养生者最宜慎于此。
按摩为养生之一术。劳役者资之,而血不越乱。佚惰者资之,而气不壅滞。若素养者何资哉?《内经》云:“冬不按跷,春不鼽衄。”盖冬月固密之时,引动枝节,阳气泄越,至生发之候,血遂妄行,故有鼽衄之疾。
心苟无事则息自调,念苟无欲则中自守。
手握固而气窒,目紧闭而神驰,搬运错而瘵成,注想深而中结,此养生者之过也。
日念善而恶境不见,夜念善而恶梦不生,以和召和也。
先廷尉少与徐文贞公客习同朝时,亦时相顾问。其后先廷尉以言谪戍,及赦归里,先后三十年,文贞公推毂不及,而先君亦无一牍通也。公伯子太常每以使归里,先君以父执自居,送迎不出产,太常不堪,其门客又从臾之,间隙遂生。已穆宗登极,诏起言事者,吏部以先君辈三十三名上请,得旨进用。而文贞公雅不欲先人入朝,乃语吏部曰:“建言中有望虽素著年力衰迟者,宜酌处。”时先君年七十五,竟以御史加大理丞致仕。同加者魏公良弼等六人。文贞弟侍郎公大不平,曰:“奈何为冯先生一人而遏五老哉?此辈皆天下人望,抑困数十年而不一起,非朝廷奖直拔滞之意。国家方延耆硕为表仪,非若有司以筋力奔走,此胡可以寻常年限也。况引年者,臣子自引,岂朝廷计其年而使之引哉!此举悖矣。”其后,不肖起废。公孙太常君与其党又多方排之。嗟乎!风威震怒,崇朝则解。乃齿颊余衅,至于两世,谗间之为害若此。然不肖行能无数,即久滞藩臬亦分所宜。而独惜先君恢博之才,正直之操,不获一试。此天下所为慨叹,非止愚兄弟附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