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酢
先生道德之高致,经纶之远图,进退之大节,伊川季先生与门人高第既论其实矣,酢复何言?谨拾其遗事,备採录云。
先生生而有妙质,闻道甚早,年逾冠,明诚夫子张子厚友而师之。子厚少时自喜其才,谓提骑卒数万,可横行匈奴,视叛羌为易与耳,故从之游者,多能道边事;既而得闻先生论议,乃归谢其徒,尽弃其旧学,以从事于道。其视先生虽外兄弟之子,而虚心求益之意,恳恳如不及,逮先生之官,犹以书抵扈,以定性未能不动致问。先生为破其疑,使内外动静,道通为一,读其书可考而知也。其后子厚学成德尊,识者谓与孟子比,然犹秘其学,不多为人讲之。其意若曰:“虽复多闻,不务畜德,徒善口耳而已。”故不屑与之言。先生谓之曰:“道之不明于天下久矣,人善其所习,自谓至足,必欲如孔门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则师资势隔,而先王之道或几乎熄矣。趣今之时,且当随其资而诱之,虽识有明暗,志有浅深,亦各有德焉,而尧、舜之道庶可驯致。”子厚用其言,故关中学者躬行之多,与洛人并。推其所自,先生发之也。擢为御史,睿眷甚渥,亟承德音,所献纳必据经术,事常辨于早而戎于渐。一日,神宗纵言及于辞命。先生曰:“人主之学,唯当务为急,辞命非所先也。”神宗为之动颜。会同天节宫嫔争献奇巧,为天子寿。先生既言于朝,又顾谓执政戎之。执政曰:“宫嫔实为,非上意也,庸何伤?”先生曰:“作淫巧以荡上心,所伤多矣,公之言非是。”执政辞遂屈。是时有同在台列者,志未必同,然心慕其为人,尝语人曰:“他人之贤者,犹可得而议也。乃若伯淳,则如美玉然,反复视之,表里洞彻,莫见疪瑕。
先生平生与人交,无隐情,虽僮仆必託以忠信,故人亦不忍欺之。尝自澶渊遗奴持金诣京师贸用物,计金之数可当二百千。奴无父母妻子,同列闻之,莫不骇且诮。既而奴持物如期而归,众始歎服。盖诚心发于中,畅于四支,见之者信慕,事之者革心,大抵类此。
先生少长亲闱,视之如伤,又气象清越,洒然如在尘外,宜不能劳苦;及遇事,则每与贱者同起居饮食,人不堪其难,而先生之裕如也。尝董役,虽祁寒烈日,不拥裘,不御盖,时所巡行,众莫测其至;故人自致力,常先期毕事。异时夫伍,中夜多哗,一夫或怖,万夫或怖,万夫竞起,奸人乘虚为盗者,不可胜数;先生以师律处之,遂讫去无哗者,及役罢夫散,部伍犹肃整如常。
初至鄠,有监酒税者,以贿播闻,然怙力文身,自号能杀人,众皆怿之,虽监司州将未敢发。先生至,将与之同事。其人心不自安,辄为言曰:“外人谓某自盗官钱,新主簿将发之。某势穷,必杀人。”言未讫,先生笑曰:“人之为言,一至于此!足下食君之禄,讵肯为盗?万一有之,将救死不暇,安能杀人?”其人默不敢言,后亦私偿其所盗,卒以善去。州从事有既孤而遭祖母丧者,身为嫡孙,未果承重。先生为推典法意,告之甚悉,其人从之,至今遂为定令,而天下搢绅始习为常。盖先生御小人使不丽于法,助君子使必成其美,又大抵类此。
先生虽不用,而未尝一日忘朝廷。然久幽之操,确乎如石,胸中之气冲如也。所至,士大夫多弃官从之学,朝见而夕归,饮其和,茹其实,既久而不能去。其徒有贫者,以单衣御冬,累年而志不变,身不屈。盖先生之教,要出于为己。而士之游其门者,所学皆心到自得,无求于外,以故甚贫者忘飢寒,已仕者忘爵禄,鲁重者敏,谨细者裕,强者无拂理,懦者有立志,可以修身,可以齐家,可以治国平天下。非若世之士,妄意空无,追咏昔人之精粕,而身不与焉,及措之事业,则伥然无据而已也。
方朝廷图任真儒,以惠天下,天下有识者谓先生行且大用矣。不幸而先生卒。鸣呼!道之行与废,果非人力所能为也,悲夫!哭而为之赞曰:天地之心,其太一之体欤!天地之化,其太和之运欤!确然高明,万物覆焉;隤然博厚,万物载焉;非以其一欤!阳自此舒,阴自此凝;消息满虚,莫见其形;非以其和欤!夫子之德,其融心涤虑,默契于此欤!不然,何穆穆不已,浑浑无涯,而能言之士,莫足以颂其美欤!嗟乎!孰谓此道未施,此民未觉,而先觉者逝欤!百世之下,有想见夫子而不可得者,亦能观诸天地之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