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帅之任(上之上)《易师》之辞曰:师,贞,丈人吉,无咎。
程颐曰:"师之道以正为本,兴师动众以毒天下而不以正,民弗从也,强驱之耳。故师以贞为主,其动虽正也,帅之者必丈人则吉而无咎也。丈人者,尊严之称,帅师总众,非众所尊信畏服,则安能得人心之从?故司马穰苴擢自微贱,授之以众,乃以众心未服请庄贾为将也。所谓丈人不必素居崇贵,但其才谋德业众所畏服则是也,如穰苴既诛庄贾则众心畏服,乃丈人矣。又如淮阴侯起于微贱,遂为大将,盖其谋为有以使人尊畏也。"
朱熹曰:"《师》卦惟九二一阳居下卦之中,为将之象;上下五阴,顺而从之,为众之象;九二以刚居下而用事,六五以柔居上而任之,为人君命将出师之象,故其卦之名曰师。丈人,长老之称。用师之道利于得正而任老成之人,乃得吉而无咎。"
吕祖谦曰:"丈人者老成持重谙练之人,如赵充国之比是也。二以一阳为卦之主,犹将帅也。二虽刚中必待五之应,犹将帅虽贤必待君为之应,然后能成功也。苟五不应,《师》变为《坎》矣,将帅临敌而上无君之应,岂非天下之至险乎?"
臣按:先儒谓用师之道利于得正,则不正不利可知矣;丈人则吉,而不任老成之人则凶可知矣。然师既以正动而又任夫老成之人,然非在上之人为之主宰,则亦不能以成功也。
《师》: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象曰:"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
程颐曰:"《师》卦惟九二一阳为众阴所归,五居君位是其正应,二乃师之主,专制其事者也。居下而专制其事,惟在师则可,自古命将,阃外之事得专制之,在师专制而得中道,故吉而无咎。盖恃专则失为下之道,不专则无成功之理,故得中为吉。凡师之道,威和并至则吉也,既处之尽其善则能成功而安天下,故王锡宠命至于三也。六五在上,既专倚任,复厚其宠数,盖礼不称则威不重而下不信也,人臣之道,于事无所敢专,惟阃外之事则专制之,虽制之在己,然因师之力而能致者,皆君所与而职当为也。在师中吉者,以其承天之宠任也,天谓王也,人臣非君宠任之,则安得专征之权而有成功之吉。象以二专主其事,故发此义。王三锡以恩命褒其成功,所以怀万邦也。"
郭忠孝曰:"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九二刚胜之,将能用中焉,是以有功而宜膺宠锡者也。"
丘富国曰:"上承天子之宠任而以兵权属之,锡命至三,使之得专阃外之事,王者用兵非得已,嗜杀岂其本心?故三锡之命,惟在于怀绥万邦而已。"
臣按:人臣无专制之义,故受阃外之寄者有刚中之德,而又适时中之宜,然后可也,然必有王者之锡命,至于再至于三焉。承天宠之优,布怀绥之德,如后世所谓便宜行事者,然后专之也,不然,非吉善之道也。故为臣受命必协乎中道,为君命将必锡以宠命,则臣无专擅之过,而君无中制之失,而师无有不利、功无有不成者矣。
六三,师或舆尸,凶。象曰:"师或舆尸",大无功也。
程颐曰:"师旅之事任当专一,二既以刚中之才为上信倚,必专其事乃有成功,若或更使众人主之,凶之道也。舆尸,众主也。军旅之事任不专一,覆败必矣,倚付二三安能成功,岂惟无功,所以致凶也。"
杨时曰:"师之或以众尸之也,众尸之禀命不一而无功矣,凶之道也。六三上乘众阴,舆尸也,故凶。唐九节度之师不立统帅,虽李、郭之善兵犹不免败衄,则舆尸之凶可知。"
杨万里曰:"河曲之师,赵盾为将而令出赵穿;邲之师,荀林父为将而令出先縠,后世复有中人监军者,师焉往而不败。"
臣按:朱氏《本义》解舆尸为师徒挠败舆尸而归,足以为犯非其分者之戒。今从程氏传,以尸舆为众主者,以为人君倚任将帅之法。
六五,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象曰:"长子帅师",以中行也;"弟子舆尸",使不当也。
程颐曰:"任将授师之道,当以长子帅师,二在下而为师之主,长子也。若以弟子众主之,则所为虽正,亦凶也。弟子,凡非长者也。自古任将不专而致覆败者,如荀林父邲之战、唐郭子仪相州之败是也。长子以中正之德合于上而受任以行,若复使其余者众尸其事,是任使之不当也,其凶宜矣。"
朱熹曰:"长子,九二也;弟子,三、四也。人君专于委任,若使君子任事而又使小人参之,则是使之舆尸而归,故虽贞而亦不免于凶也。"
臣按:人君使其臣以统师驭众,固不可以不审,尤不可以不专。不审则使非其人,或至于丧师而辱国;得其人而任之不专,则事无统摄,或彼或此而不归于一,是亦覆败之所由也。使一人焉以为三军之司命,人命之生死、疆场之得丧、国家之安危皆系于斯,苟使之而不当,使之当矣而又使人参之,皆足以致凶而取祸,人君之使人固不可以不谨,而况于任将授师乎?
《诗大明》之八章曰:牧野洋洋(广大貌),檀车(檀木为车)煌煌(鲜明貌),驷厓(骝马白腹)彭彭(强盛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作"亮",佐助也)彼武王,肆(纵兵也)伐大商。会朝(会战之旦)清明。
朱熹曰:"师尚父,太公望为太师而号尚父也。鹰扬,如鹰之飞扬而将击,言其猛也。此章言武王师众之盛、将帅之贤,伐商以除秽浊,不崇朝而天下清明。"
臣按:六经言将帅之勇者始见于此。夫出征之事有虞氏固已命禹矣,但其誓师之辞特数所征者之恶及其不可不正之意,未有指言其将帅之勇者也,有之,始见此诗,是以古今言将帅者必以太公为首称。然其所以勇而猛者,鹰扬一言之外无他美焉,盖王者之师天下无敌,譬如鸷禽之击群小雏然,所至披靡,夫岂有当之者哉?此其所以为王者之师,有征而无战也。
《江汉》诗曰:江汉浮浮(水盛貌),武夫滔滔(顺流貌)。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匪安匪舒,淮夷来铺(陈也)。其二章曰:江汉汤汤,武夫洸洸(武貌)。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幸也)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朱熹曰:"淮夷,夷之在淮上者也。宣王命召穆公平淮南之夷,诗人美之。"辅广曰:"其志专,其气锐,有不战,战必胜矣。"
臣按:先儒谓读此诗见宣王能以天下之心为心,而召公受命以出征,又能以宣王之心为心也。宣王之心何心也?心乎宁天下也。何则?天下之所以不宁者,以争心之未息也,争心未息则见利则夺、见便则乘,此王国所以靡定也。王国靡定,则强之攫而弱之食,王之心曷由而宁乎?必欲王心宁,必须王国之定,必欲王国之定,必得滔滔、洸洸之武夫而经营四方,以告成于王,则四方平而王国庶几乎其定矣。宣王之用召穆公,穆公能体其欲宁天下之心而为之经营,此王之心所以载宁也欤。
《常武》之诗曰: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即皇父之官),南仲(此时大将)大祖(始祖),大师(皇父之兼官)皇父。整我(为宣王之自我)六师,以修我戎(兵器)。既敬既戒,惠此南国。其二章曰:王谓尹氏(吉甫),命程伯休父(周大夫)。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处,三事(三农之事)就绪。
朱熹曰:"宣王自将以伐淮北之夷,而命卿士之谓南仲为大祖兼太师而字皇父者,整治其从行之六军,修其戎事,以除淮夷之乱,而惠此南方之国,诗人作此以美之。必言南仲大祖者,称其世功以美大之也。既命皇父而又命程伯休父者,盖王亲命太师以三公治其军事,而使内史命司马以六卿副之耳。"
杨时曰:"圣主得贤臣而弘功业,古人皆然也。昔宣王中兴有吉甫、召虎、仲山甫之徒,以之伐狁、平淮夷,卒致再造之业,诸臣之力居多,《易未济》六五之光,亦九四‘震用伐鬼方'之力也。"
臣按:古者六军之制,军将皆命卿,无事则将归卿列,有事则诸卿皆将,入则典司政本,出则经营四方。宣王之时,命召虎以平淮夷而王心载宁,又命皇父及程伯休父以省徐土,徐方为之震惊,然三臣者皆世臣,虎则康公之子、皇父则南仲之世、程伯休父则重黎氏之后也。世臣之于国,非独有世功且有世业,《诗》《书》、礼、乐夙讲于家庭,功勋阀阅允孚于内外,耳目之见闻有素,技艺之传习有常,一旦用之,必安详闲雅、老成持重,不失于仓皇失律,轻易误国矣。
《春秋》:闵公二年,郑弃其师。
胡安国曰:"按郑诗《清人》,刺文公也。高克好利而不顾其君,文公恶之而不能远,使克将兵御狄于境,陈其师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众散而归,高克奔陈。公子素恶高克进之不以礼、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观此,则郑弃其师可知矣。人君擅一国之名,宠杀生予夺,惟我所制尔,使克不臣之罪已着,按而诛之可也,情状未明,黜而远之可也,爱惜其才,以礼驭之可也,乌有假以兵权,委诸境上,坐视其失伍离散而莫之恤乎?二三执政,股肱心膂,休戚之所同也,不能进谋于君协志同力黜逐小人,而国事至此,是谓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晋出帝时,景延广专权,诸藩擅命,及桑维翰为相,出延广于外,一制书所敕者,十有五镇无敢不从者。"
高阅曰:"人君之使臣也,知其贤而使之则功必成,不知其不贤而使之则事必败。夫不知其不贤而过使之至于败事,君子犹曰‘君不知之,当自罪耳',况已知其不贤而强使之,不独陷其身,又弃其民乎?"
吴澂曰:"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古人视民如赤子,故平日教之习战,一旦不得已而用之于军旅,欲其完师而归,一无所损也。今郑无战斗之事,乃使其臣将兵于外,久而弗得归,致其众溃散,非弃其民而何哉?"
臣按:高氏之言用将之道,吴氏之言用兵之道,胡氏所谓三策则驭将之道也。人主惟不知其臣之不贤而以为贤,故使之,知其不贤而使之者盖鲜矣,知其不贤而使之者,必其久掌兵权不可猝去,故不得已而使之,往往置嫌疑于心而假以兵权,一旦事机彰露而驯致于不可驾驭亦有之矣,非但弃其师而已也。《春秋》书郑弃其师,不但责其君,兼责其臣,后世有国家与夫辅人之国家者,其尚以《春秋》为法而谨其微。
《左传》:僖公二十有七年,楚子(成公)"将围宋,使子文治兵于睽(楚邑),终朝而毕,不戮一人。子玉复治兵于蒍(楚邑),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国老(谓卿、大夫之致仕者)皆贺子文,子文饮之酒,蒍贾尚幼,后至不贺,子文问之,对曰:"不知所贺。子之传政于子玉,曰以靖国也,靖诸内而败诸外,所获几何(言所得不补所失)?子玉之败,子之举也。举以败国,将何贺焉?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苟入而贺,何后之有。"
苏轼曰:"蒍贾论子玉过三百乘必败,而烝克自谓不如先大夫,请八百乘,将以用寡为胜,抑以将多为贤也,如淮阴侯言多多益办,是用众亦不易。古人以兵多败者不可胜数,如王寻、苻坚、哥舒翰者多矣,子玉刚而无礼,少与之兵或能戒惧而不败耶?"
臣按:用兵之道不可以无刚,刚而有礼则其所以为刚者得其中矣,徒有其刚而无礼则是强愎自用而已,岂所谓刚者乎?子玉之为人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以之一乘且不可,况三百乘之多哉?是知礼也者,治三军之本也。子玉为人,以一少年之矰贾知之,而子文不之知、楚子不之知,是则知人诚难也,而知将为尤难,然则终无可知之理乎?曰有。观其持身以礼、治家以礼,而治兵也又能以礼,以一礼为三军之约束,譬则束茅苇焉,数以亿万计而束之以一绳,整然齐矣。
楚子及诸侯围宋(五国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于是乎搜(治兵)于被庐(晋地),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郄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君其试之。"乃使烝郄縠将中军。(二十七年)
臣按:文武非二道也,为将者徒知战陈而不知德义,则其所谓武者非圣人之武也。皋陶赞尧,称其乃武乃文,是武乃戡定祸乱之具,所以济文者也,为将者必讲明礼、乐、《诗》《书》于平时,而以德、义为之本,然后可以本兵柄而司三军之命。所以然者,《诗》《书》、礼、乐,文德之教也,必有文德以为武事之本,则其武乃止戈之武也。苟专以能战斗、晓方略以为武,则武乃不仁之器、杀人之具矣。
《月令》:孟秋之月,天子乃命将帅选士(言其人)厉兵(言其器),简练杰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诘诛暴(残下)慢(慢上),以明好恶,顺彼远方。
方悫曰:"才足以将物而胜之谓之将,智足以帅人而先之谓之帅。选士则人无不能于事,厉兵则器无不利于用,杰俊简之则无所不择,练之则无所不熟,既选厉简练之矣,苟非已试之效则胜负犹未可知,故所任必在乎有功之人也,任有功矣,苟置疑贰于其间,则知者必不尽其谋、能者必不竭其力,故任之又欲其专也。凡此皆欲以征不义而已,无以覆下之谓暴,不能敬上之谓慢,诘以问其罪,诛以戮其人,所诘诛者暴慢则好恶公而明矣,好恶得其明,则合天下之所愿而无逆矣。"
臣按:《月令》者,记一年十二月所行之政令也。是以孟秋之月,盛德在金,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又于所选士之中简择其杰俊者以练习之,以待不时之用。然既练习之矣,若夫有事之时则又于杰俊之中而任其有功者,盖兵凶战危,人之性命系焉,国之安危关焉,必须尝经战陈而屡着功濆者然后用之,而用之又必专焉。谓之专者,付之以阃外之寄,权必归于一人,事不从于中制也。然《月令》以此为孟秋之令,岂每岁至此而皆出师远征哉?盖着为此令,无事之时豫于此月而诏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杰俊,有事之时必待此月而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诛诘暴慢。所以然者,明好恶之所在,使四方万国咸知天子之所好者仁以恤下,暴而肆虐者则恶之;所好者忠以敬上,慢而无礼者则恶之。好恶既明,人心顺服,无敢暴下慢上而为不义者也,有不义者天子必命将帅征之,每岁于是月而一申明焉,孰敢违王好恶而干天之诛哉?
《荀子》:孝成王(赵君)、临武君(楚将)请问为将,孙卿(即荀子)曰:"知莫大乎弃疑(不用疑谋),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至无悔而止矣,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此一术),庆赏刑罚欲必以信(二术),处舍收藏欲周以固(三术),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四术),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伍参犹错杂也,五术),遇敌决战必道(言也,又行也)吾所明,无道吾所疑(六术),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此一权),无怠胜而忘败(二权),无威内而轻外(三权),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四权),凡虑事欲熟而用财欲泰(谓不吝赏,五权),夫是之谓五权。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一至),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二至),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三至),夫是之谓三至。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谓为臣之至当也)。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言无覆败之祸)。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敬谋无圹(与旷同),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夫是之谓五无圹(无圹言无须臾不敬也)。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臣按:荀卿论为将之道至矣尽矣,所谓可杀而不可欺百姓,敬谋、敬事、敬吏、敬众、敬敌,而总以一言曰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卿之此言盖有得于洙泗之余论,而与孙、吴所着之书专以权谋诈力者不可同年语矣。至若所谓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斯三如者,为将行兵而能恒以此一敬存于心,念念在兹,事事在兹,而又以是三如者,凡战、凡行、凡有功皆如斯言,则永远无覆败之患,而可以方行于天下矣。
以上论将帅之任(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