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道,无平不陂。故曰:水平而不流,无原则遫竭;云平而雨不甚,无委云,雨则遫已;政平而无威,则不行。然则平非拨乱之要也。
昔者平等之说,起于浮屠。浮屠之言平等也,盖亏盈流谦,以救时弊,非从而纵之,若奔马之委辔矣。何者?天毒之俗,区人类为四等:以婆罗门为贵种,世读书主祭;其次曰刹利,则为君相将士;其次曰毗舍,则为商贾;其次曰首陀罗,则苦身劳形,以事甽亩,监门畜之,而臧获任之。是四类者,庆吊不通,婚媾不遂,载在册府,世世无有移易。夫椭颠方趾一也,而高下之殊至是。此释迦所以不平,而党言平等以矫正之也。揉曲木者,不得不过其直,恣言至其极,则以为鷇卵毛鳞,皆有佛性,其冥极亦与人等。此特其左证之义,觊以齐一四类,而闳侈不经,以至于滥,有牛鼎之意焉。愚者滞其说,因是欲去君臣,绝父子,齐男女。是其于浮屠也,可谓仪豪而失墙矣。
且平等之说,行之南北朝,则足以救敝,行之唐宋以后,则不切事情。是何也?当门地之说盛时,公卿不足贵,累囚俘虏不足贱,而一于种胄乎辨之。至唐高俭定《氏族志》,犹退新门进旧望,右膏梁左寒畯。盖其俗尚之敝,与天毒同风。观夫王源与富阳满氏为婚,班列不当,无损于礼教豪发。而沈约弹之,以为生死点辱,于事为甚,若以兹事为至僻回者。嘻!其挛也。于斯时也,而倡平等之说于其间,则菅蒯之弃,蕉萃之哀,息矣。其有助于政教,必不訾矣。
今自包衣而外,民无僮仆。昔之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稿者,今亦及身而息。自冕黼旄钺以逮蓝缕敝衣者,苟同处里闬,一切无所高下。然则以种族言,吾九皇六十四民之裔,其平等也已夙矣。夫从而平之,则惟去君臣,绝父子,齐男女耳。
昔者《白虎通德论》之言,以人皆上天所生,故父杀其子当诛。晋献公罪弃市,以杀其大子申生故。夫忍戾至于戕贼其所爱,则何人而不戕贼?又上绝其考妣之性,使无遗育,其在辟宜也。今缪推其同出于上天以立义,虽夏楚之教,没其慈爱,而诬之以酷烈,责之以自擅;若是,虽法吏之囚锢役作其罢民,亦酷烈自擅也。(欧美法有囚锢役作,无夏楚。说者必谓夏楚酷于囚锢役作,亦思数日之困悴,与一时之呼暴,在受者果孰甚乎?父之于子,必不忍囚锢役作之;成年而后,或施以夏楚,亦与榜掠异状。宁得倒置其重轻也?)
乃夫男女之辨,非苟为抑扬而已。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淮南·堕形训》语)泽女不骈适则不夫,山女不适骈则不养,(俄罗斯人威斯特马科《婚姻进化论》有此说,今本之)数也。中国无媒氏以会男女,其数不彰。一岁之为盗贼罪人、劳作饿夫以死者,皆男也。男之彫丧,则怨女自多,而不得不制妾媵以通之。且人类者,欲其蕃衍,与一女伉数男,则不若一男而伉数女。夫以一男而伉数女,此犹三十辐共一毂,即其势固不可以平等,就除妾媵矣。
有生与之技,有形与之材,官其剂量,则焉可平也?第马而殊骏驽,第人而殊佣下与卓跞,亦剂量殊尔,然犹以其第厚薄之。虽舜与造父者,亦若是厚薄之,况不易之剂量哉!(案:普鲁士宪法,女子不得嗣君位,此大陆主义与偏岛固殊,亦剂量然也)。昔樊英有疾,其妻使婢候问,英则下床答拜,曰:“妻,齐也,礼无不答。”(《后汉书·方术·樊英传》)君子齐其礼,而不齐其权也。
古者谓君曰“林烝”,其义为群,此以知人君与烝民等,其义诚大彰明较箸也。及其駻然独立于民上,欲引而下之,则不能已。夫一哄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书,必立之师;虽号以民主,其崇卑之度,无大殊绝,而其实固已长人。故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彼道家之言曰: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然则以投钩定赏罚,以三载考绩易总统,是特当轴处中者之所以避怨讟,顾贤桀安取乎?
夫父子、夫妇之间,不可引绳而整齐之,既若是矣,君臣虽可平,抑于事故无取。故曰:平等之说,非拨乱之要也。
虽然,吾尝有取矣,取夫君臣之权非平等,而其褒贬则可以平等也。昔者埃及之王称法老,死,大行至窆所,或颂其德,或指其邮,以得失相庚偿,过多则不得入墓。其王亦深自亟敕,惧罗罪辟,莫敢纵欲。是故中国称天以诔天王,而《春秋》有罪者不书其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