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谓之“陈人”。(《庄子·寓言篇》语)自唐而降,诸为史者,大氐陈人邪!纪传泛滥,书志则不能言物始,苟务编缀,而无所于期赴。何者?中夏之典,贵其记事,而文明史不详,故其实难理。韩非曰:“先王之言,有其所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为大,而世意之小者。”(《外储说左上》)非通于物化,知万物之皆出于几,小大无章.则弗能为文明史。盖左丘明成《春秋》内外传,又有《世本》以为胠翼,近之矣。
《世本》者,不画以《春秋》,其言竟黄、顼。将上攀《尚书》,下侪周典,广《春秋》于八代者也。杂而不越,转一机以持缕,为之于此,成文于彼,此其为有经纬本末,而征耆艾者哉!
生民之纪.必贞于一统,然后妖妄塞,地天绝。故《世本·帝系》、《氏姓》之录,贤于《中候》《苗兴》无訾程计数矣。夫整齐世系,分北宗望,成而观之.无瑰特。察诸子所说,与箸于《楚辞》《山海经》者,后先凌杂,派别挠乱,然后知此其为绳矩也。
《山海经》记朌桑等十一姓,或出神圣之后,而入夷狄,宜足为《世本》增益旧闻。其他胄系名号,棼缪难理矣。及以《世本》为权度,而亦灼然昭彻。帝俊.一名也。帝俊生中容.则高阳也。帝俊生帝鸿,则少典也。帝俊生黑齿,姜姓,则神农也。帝俊妻娥皇,则虞舜也。帝俊生季厘、后稷,则高辛也。及言帝俊竹林与妃羲和、常羲者,其名实尚不可知。老童之子,寔曰吴回,斯祝融矣;今言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三世而至祝融。驩兜放于崇山,与伯鲧比肩,今言鲧妻士敬,士敬二世而至驩头。微《世本》之为绳矩,眩者亦众矣。
今绳矩已具,与之博观于疑事,而新知又可得也。
古者王伯,显人之号,或仍世循用,不乃摭取先民,与今欧罗巴人亡异。
是故商帝称汤,其后亳王亦曰汤也。(《史记·秦本纪》及集解、索引)嬴氏祖曰秦仲,则二世亦号秦中。(《郊祀志》:“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也。”余谓秦中即秦仲;秦世称仲,犹仍世称叔,赵世称孟也)《传》说“帝鸿氏有不才子”,谓之浑敦。《西山经》言浑敦“实为帝江”。江者,鸿之省借。此则孙仍祖号。《山海经》既自箸其律,凡仍世循用者,视此矣。
《世本》称:巫咸,尧臣也,以鸿术为帝尧之医,(《御览》七百二十一引)而《书序》言伊陟赞于巫咸。其后郑有神巫曰季咸.与列御寇同时。(《庄子·应帝王》)又巫咸祒者,(《庄子·天运》)不知何世人也。夏后启者,禹之子,承父之道行也。禹济江.黄龙负舟,禹仰视曰:“生,性也;死,命也;余何忧于龙焉!”其后邹有公子.亦曰夏后启,与白圭言“生不足以使之”、“死不足以禁之”。(并见《吕氏春秋·知分》)羿杀凿齿,在喾、尧之代。其后有穷则有夷羿。《隋巢子》曰:“幽、厉之时,奚禄山坏,天赐玉玦于羿,遂以残其身,以此为福而祸。”(《御览》八百五引)即周时复有羿也。秦之孙阳,字伯乐。察《晋语》,言伯乐与尹铎有怨;伯乐则邮无正。(韦解:伯乐,无正字)即晋末复有伯乐也。是数名也,一曰明天道,一曰达性命,一曰善射,一曰工御,而同术者复茵席重荐之。固知其乐相慕用,故采以自号矣。若则汉祖之治法服,使赵尧举春,李舜举夏,儿汤举秋,贡禹举冬;与向栩弟子有颜渊、子贡、季路、冉有之辈,古今一量,曷足怪乎!凡摭取先民者,视此矣。
用是数者,知《山海经》所记,名不一主,号不一臣。传说者或傅合之,即大紾盭,不缘于绳墨。自《世本》取中以齐量,则譸张变眩,皆辐凑于一极。视其书不逾旁行邪上,及夫贯穿中外,骋骤古近,其微言宁不在札牒之表者乎?
又曰:左氏以《内传》为纪年,《外传》为国别,此与纪传异流而同用。《世本》非表,故其志也。后之史,独魏收能志《官氏》,顾嫥述录索虏而已。其他族史,未有能为中夏考迹者也。(欧阳修《宰相世系表》,甄综华胄,于单门寒庶则阙焉。斯门地之簿录,非氏族之典章也)故刘子玄讨论书志,尝发愤于斯。(其言曰:“自刘、曹受命.雍、豫为宅,世胄相承,子孙蕃衍。及永嘉东渡,流寓杨、越;代氏南迁,革夷从夏。于是中朝江左,南北掍殽,华壤边民,虏汉相杂。隋有天下,文轨大同,江外山东,人物殷凑。其间高门素族,非复一家,郡正州曹,世掌其任。凡为国史者,宜各撰氏族志,列于百官之下。”案:甄别华夷之说,自金、元至今,尤为切要。氏族作志,非以品定清浊,乃以区分种类。斯固非流浴所能知也)后来作者,有述斯篇,其以补迁、固之缺遗焉。述《帝系》《氏姓》二篇。
仲尼作《春秋》,而取于周室者,百二十国宝书。(公羊》卷一疏:“案,闵因叙云: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感精符》《考异邮》《说题辞》具有其文,是也)宝书剂以百二十国也,何故?侯国之祝宗卜史,皆自天子赐之:(本《左》定四年传)虽楚则有周大史。(《左》哀六年传)惟晋董氏,亦以辛有之二子出于成周。(《左》昭十五年传)春官有御史,掌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治令,以赞冢宰。其史百二十人,盖乘轺而出,分趋于邦国.以书善败,归而臧诸册府,所谓周大史也。(此犹三监,本非侯国陪臣,然其国赖以作史)御史所不至者,其书不登。故宝书之数,视其员矣。然皆记述国政,下不通于地齐萌俗。
下通者,此谓之行。《管子》曰:“《春秋》者。所以记成败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山权数》)小行人以万民之利害为一书,名从其官。然则《世本·居篇》自此作。
夫古者有分土,无分民。曩令民皆州处,至于老死不相往来,按版而识姓,稽籍而辨族,百姓与能,则大司徒与行人不劳也。
丘壤世同,宾萌世异,而民始不袀壹。记曰: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自驺衍言裨海,独能道其人民禽兽莫能相通,如迁徙变革,盖阙如也。
及夫同在九土,时有动静,函其旧风,因其新俗,杂揉以成种性,则延陵季子之观乐,见微而知清浊。朱赣因之.以为条别。其说秦地,上道《车辚》《四载》《小戎》之篇,而下道汉世新徙田、昭、屈、景诸象,五方杂厝,风俗不纯;其说韩地,先举颍川、南阳,本夏旧国,其俗朴鄙,后述秦徙天下不轨之民于南阳.则始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臧匿而难制御。可谓昭识本末者矣。
夫《国风》者,见异风;《居篇》者,见异居。自《居篇》而后,惟《货殖列传》与《地理志》夫?斯学既丧.故殖民之地,以逋逃罪人弃之,以戎狄斥远之。述《居篇》。
洋洋乎九功之歌,以利用厚生者。岂不大哉!故曰:“古曰在昔,昔曰先民,先民有作,有所作也。”(《毛诗·商颂故训传》)《训方》以正岁观新物,而《考工》记三代异上,进化有形。其后史官乃不为工艺作志。君子以为.钟律量衡之设官,(《律历志》述刘子骏说,述铜律则云“职在大乐”,述概量则云“职在大仓”,述权衡则云“职在大行”,是也)陶匠梓舆之相变,(《史通·叙事篇》:“昔《礼记·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创新仪,前史所刊,后来取证。是以汉初立槥,子长所书;鲁始为髽,丘明是记。河桥可作,元凯取验于《毛诗》;男子有笄,伯支远征于《内则》;即其事也。”案,此虽非专指工艺,而萌俗尚器,必有最先,亦《考工》之意也)一切可以比类成籍。此作志者所宜更始乎?
今是世系之书,则是奠昭穆,丽派别,勿录其彝物章典。独《世本》有《作篇》,所道者不封于姬氏,奔轶泰古,上穷无始矣。
此其义何也?以为古者“烝民始生,未有形政,人人异义;父子兄弟离散,不能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墨子·尚同上篇》语)作力剧而器用匮。民所歌吟,不怨王者,然尽《大东》《北山》之辈也。今文、武既王,泽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鱼,农夫不斫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贾不耕田而足菽粟。上观作者,皆弗知其权舆。故《作篇》者,所以统纪是也。
其言曰:“牟夷作矢,挥作弓。”一器相倚依以行,而作之者二人,故郭璞眩之。(见《海内经》“少皞生般,般是始为弓矢”注)余读《胡非子》曰:“_一人曰:「吾弓良,无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无所用弓。」羿闻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艺文志》墨家有《胡非子》三篇,《御览》三百四十七引此条)以此知古之初作弓者,以土丸注发;古之初作矢者,以徒手纵送。两者不合,器终不利。此所谓隐匿良道,不以相教,繇民不知群故也。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昕之则圣。故羿合之而械用成矣。惠施有言:城者“或操大筑乎城上,或负畚而赴乎城下,或操表掇以善睎望。”(《吕氏春秋·不屈》)三者亡一,城不可就。《作篇》明大上之弗能善群,故其说若踸踔不情,萌俗则亡所遁于其衷。
自弓矢而外,犹有数事。
古者椎轮,《作篇》曰:“奚仲作车。”《海内经》曰:“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吉光是始以木为车。”此则作车者,且非一人也。周人上舆,而其工聚:轮人为毂辐牙,舆人为轸,辀人为辕。各致其艺,然后成大路。始即为舆者,或以人舁;为轮者,或以臂輓尔。“相土作乘马,韩哀作御。”(韩哀并作寒哀。盖古有其人,非七国之韩哀侯也)数物咸具,而后驾被备也。
“胡曹作衣”,“黄帝作旃冕”,(《御览》六百八十六引宋均注,通帛为旃。案:旃当为端之借,犹端蒙作旃蒙矣)“不则作履屝”。始即衣者或魁头,冕者或徒跣。三物咸具,而后采章备也。
“尧使禹作宫”,“高元作室”。(“高元作室”,乃《吕氏春秋·勿躬篇》文,宜亦取于《世本》也)始即为宫者,直有垣墉,及高元乃备其栋宇。“鲧作城郭”,“祝融作市”,“伯夷作井”。五物咸具,而后居处邑里备也。
“容成作历,大挠作甲子,隶首作算术,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泠纶造律吕。”(《大荒西经》:“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海内经》:“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案:《大荒南经》“羲和生十日”,《大荒西经》“常羲生月十有二”.皆占日占月者。则此生岁十二,即占岁者。《吕氏春秋·勿躬》云“后益作占岁”。益即噎,一声之转,非伯益也)始即占日者弗能定朔、望,占月者弗能步分、至,占星者弗能测景,作算者弗能偃矩。四物咸其,而后天官调历备也。
故輓近视以为一器一事者,皆数者相待以成。古者或不能给其相待。而匮乏已甚,虽一人之巧,什伯于倕,无益。由是揖其民力,相更为师。苟史官之无《作篇》,而孰以知合群所自始乎?
抑吾闻之,耕稼始于神农,犁镈用矣;今曰“咎由作耒耜”。鸾车造于有虞,和铃具矣;(《世本》已言黄帝臣“胲作服牛”,是则黄帝时已有牛车。至鸾车,则始虞氏)今曰“奚仲始作车”。皮弁通于三王,綦会陈矣;今曰“鲁昭公作弁”。埙篪掌于笙师,陶竹鸣矣;今曰“苏成公作篪”,“暴新公作埙”。鼓延者,始为钟者也;(《海内经》)今曰“垂作钟”。帝俊生晏龙,晏龙者,为琴瑟者也。(引同上)今曰“伏羲作琴”,“神农作瑟”。淫梁先番禺,(奚仲之父)番禺者.始为舟者也;(引同上)今曰“共鼓、货狄作舟。”(《初学记》二十五引此,云共鼓、货狄,黄帝二臣)黄帝者,始穿井者也;(《御览》一百八十九引《周书》)今曰“伯夷作井”。且左氏为襄公传,自箸季武子之有玺书;而今曰“鲁昭公作玺”。《小雅》之言“发曲局”而“归沐”,沐者生有颠顶则知之;晋坚有言“沐则心覆”,亦其自记也;而今曰“秦穆公作沐”。繄岂激而泰远,宕而失后者邪?夫古器纯朴,后制丽则,故有名物大同,形范改良者.一矣。(若古自有笛,汉丘仲亦作笛;京房乃备五音也)礼极而褫,乐极而崩,遗器坠失,光复旧物者,二也。(若前汉兖冕已亡,明帝始作)此既冠带,彼犹毛薪,则其闭门创造.眇与佗会者,三矣。(泰古关梁不通。故合宫衢室,黄、唐粗备。及古公迁岐,犹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此见质文变革,远及千年。禹域一隅,自为胡、越。今时床几由来久矣,而席地之仪,犹在日本。古之九州,亦若神州、东国,进化异时,谅无多怪者也)三者非始作,然皆可以作者称之。左氏于开物成务之世,特为错互,或举其始,或扬其中,或述其季,所以见“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吕氏春秋·察今》语)“俈、尧之时,混吾之美在下”;兴时化者,“莫善于侈靡”也。(《管子·侈靡篇》语)然则天子为国,图具树物,以视天材异同,民用因革。赤刀夷玉,兑戈和弓,胤之舞衣,垂之竹矢,杂陈于路寝者,非直以是观美,其用则与今世博物院等。故亦素臣作书之志也。
世儒或憙言三世,以明进化。察《公羊》所说,则据乱、升平、大平,于一代而已矣。礼俗革变,械器迁讹,诚弗能于一代尽之。(《公羊》三统指三代,三世指一代。三统文质迭变,如连环也。三世自乱进平,如发镞也。二者本异,妄人多掍为一)《淮南》书曰:“周政至,(注:「至于道也」)殷政善,(注:「善施教,未至于道也」)夏政行,(注:「行尚粗也」)行政未必善,善政未必至也。至至之人,不慕乎行,不慙乎善。”(《缪称训》。其夺文从《读书杂志》说补)道器自形以上下。道之行至,器亦从之。繇夏而往愈“行”.可知也。繇周而降愈“至”,可知也。独其殊方绝域,或后或先.以有行至,则不可知。如左氏《作篇》之学,乃足以远监宙合,存雄独照,不言金火之相革,而文化进退已明昭矣。斯亦所谓贯穿中外,骋骤古近,而微言见于札牒之表者也。述《作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