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颜钱
章炳麟曰:逃空虚者,闻足音而悲。故箕子过殷墟,则流雅声;魏武帝睹关东荒梗,而赋“千里无鸡鸣”。易代小变,犹憯凄不忍视,况挈圻甸而傅之异族者乎!荐绅在朝,无权藉,或有箸位,遭易姓则逐流而徙,其间虽俛仰异趣,然眷怀故国,情不自挫,悲愤发于文辞者,故所在而有。至如重器授受。适在同胤,无益损于中夏豪发,然卒不能持其怨慕,此亦情之至也。
扬雄,字子云,成都人也。少好学,不为章句。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不修廉隅以微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顾尝好辞赋,作《反离骚》《甘泉》《河东》《羽猎》《长杨》诸篇。仕汉成、哀间,直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而雄方草《大玄》,位不过黄门郎。郎官散秩千人,无印绶,非命吏也。侍郎比四百石,秩不逮大县丞、尉。汉谷至贱,此即与今之举贡入馆从事者何异?(《百官公卿表》:郎与期门、羽林,皆属光禄勋。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期门掌执兵送从,比郎,无员,元始元年更名虎贲郎。羽林掌送从。次期门,初名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是郎位之贱,下等骑士也)故去就新故,不为携贰。
及王莽代汉为新帝,雄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尝为《剧秦美新》以献,外示符命,内实以亡秦相风切。是时莽置羲和,雄为《法言》,以羲和拟重黎,卒借巫步以明其雠伪。究观莽变法反古,当世百姓不堪命,然卒为光武、明、章道师,所以荡亡秦之毒螫者,至后汉始效。雄识短,时有非议.然其本徒在汉新革命。故曰汉兴二百一十载而中天,明其命胙方半,将中兴,复旧物。且亟称两龚之絜,而自比于蜀庄沈冥。愀夫!其辞之志微憔顇也。雄以天凤五年卒。
有相人桓谭者,字君山,与雄友善,仕新为掌乐大夫。光武时,为议郎,至六安郡丞。是时,新室旧臣,争诋娸故主,务极丑恶。而谭为《新论》,上之世祖,犹称莽曰“王翁”。初,高祖令故楚臣名项籍,时有郑君者,独不奉诏.繇是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如谭,可以亚矣!
其行事若反扬雄。要之同在禹域,则各为其主,无伤也。若元时闵本、黄冔、郑玉、赵弘毅之伦,以文学食禄,或绝意仕进,不受征币。及明师举徽州,至入京,诛胡元,天下昭苏,而方牵帅妇稚系组自殒。此则所谓悖德遁天,以训则逆者邪?
颜之推,字介,临沂人也。博览书史,善为文辞。好饮酒,不修边幅。事梁元帝,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周师破江陵,入弘农,为李远掌书记。之推志不欲事仇国,遇河水暴长,具船,将妻子奔齐,经砥柱之险,时人称其勇决。
仕齐,累官至黄门侍郎。周师侵齐,陷晋阳,后主轻骑走,到邺,计困甚。之推以陈氏因国于梁,神州旧族,与故主无以异;自元帝殒命,江左益衰,今因势便,得北齐为附庸,外有淮、岱、梁、宋之蔽,庶几得自存立。乃因宦者邓长颙进奔陈策,仍劝募吴士千余人以为左右。道青、徐赴陈。后主内之,丞相高阿那肱弗欲,遂罢其议。
齐亡,再入周,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大子召为文学,以疾卒。
之推在齐,有二子,命长曰思鲁,次曰敏楚,示不忘本。其《家训》有言:“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女曹为之。”顾炎武闻之曰:“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奄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钱谦益,字受之,常熟人也。仕明、及清,再至尚书。
初,明中世.自李梦阳、王世贞务为诘诎瑰异之辞以相高,其失模效秦汉而无情实。谦益与艾南英,讼言排拒,学者风靡,然其体最摦{女监}。
谦益为人,徇名而死权利。江南故党人所萃,己以贵官,擅文学,为其渠率,自憙也。
郑成功尝从受学,既而举舟师入南京,皖南诸府皆反正。谦益则和杜甫《秋兴》诗为凯歌,且言新天子中兴,己当席稿待罪。当是时,谓留都光复在俾倪间,方偃卧待归命,而成功败。
后二年,吴三桂弑末帝于云南。谦益复和《秋兴》诗以告哀。凡前后所和几百章,编次为《投笔集》。其悲中夏之沉沦,与犬羊之俶扰,未尝不有余哀也。康熙三年卒。
初,明之亡,有合肥龚鼎孳、吴吴伟业,皆以降臣善歌诗,时见愤激,而伟业辞特深隐,其言近诚。世多谓谦益所赋,特以文墨自刻饰,非其本怀。以人情恩宗国言,降臣陈名夏至大学士,犹拊顶言不当去发。以此知谦益不尽诡伪矣!
是时萧山毛奇龄,当南都倾覆,以布衣参西陵军事。军败,走山寺为浮屠。永历六年,人或构之清率,亡命为“王士方”,展侧山谷间,卒得脱。乃遍游齐、楚、梁、宋、郑、卫,作《续哀江南赋》万余言。过禹州,寓故怀庆王邸,作《白云楼歌》。事侵寻闻于顺天怨家,欲陷之,亡去。匿土室。康熙时,禁网解,奇龄竟以制科得检讨。吴世璠死,为《平滇颂》以献。君子惜其少壮若节,有古烈士风,而晚节不终.媚于旃裘。全祖望借学术以谴诃之,其言特有为发也。
自是以后,士大夫争以献谀为能事,神圣之号溢于私家记录。然犹有戴名世、吕葆中、查嗣庭、汪景祺、胡中藻等,虽仕满洲为侍从,笔语及诗,时时有所弹射。名世推明末帝为共主,意至豤款。其佗或为失职怨望而作,然观其所诋娸,犹明于种类之大齐者。自乾隆中年以后,士益媕娿,《变风》绝矣。
章炳麟曰:扬雄宁靖怀旧。谦益虽荏染,其述犹复。之推仇周而亲陈,知中国昵于梁室。江左士人之知类,尚矣哉!
墨子曰:“买鬻,易也;霄(即消)尽,荡也。”(《经说上》)同族迭主谓之“易”.异族入主谓之“荡”。荡与易,孰悲?宜户知之。
然今学者,言攘斥满洲,或徒以旦莫蜕化。清道光时,有仁和龚橙,人传馆试《正大光明殿赋》,忘其韵。橙曰:“吾知之:「长林丰草.禽兽居之。」”此其狂而时中者邪?后以汉文授巴夏礼,为谋主。圆明院之火,橙单骑先士卒,入取玉石重器以出。及清率乞西师陷苏、松,断洪氏下游,橙与有力焉。世皆多其奇气。观其出入欧、满,一彼一此,坎廪以求逞者.于中夏何有?近世归安钱恂,十应乡试,不中式,怨怼,以随使得知府,常言:“均之异族,宁事欧洲,不事清!以其政法犹调整故。”此其言近正,而卒偏盭,将借名于愤激以趣势利者哉!且所为攘除异族者,为同种自主也。政法固次之。均之异族,则政法昏明何择?重政而亵种,故自昔有右沙陀、左后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