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甲戌季冬,方伯晹谷方公、宪长西岩顾公、大恭同野李公、禹江张公、宪副渐江张公偕予集会五华书院,进三生讲书――初“仕而优则学”,次“颜×××(此缺三字,观下文意,疑为‘渊季路’三字――标点者注)侍”,又次“富与贵是人之所欲”――毕,众求晹谷公××(此缺二字――标点者注)启迪。公作而叹曰:“仕之与学分作两事,此在后世则然,若圣人立教,则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无须臾不是道则无须臾不是学,无须臾不是学则又何分仕与不仕耶?况子夏他日又曰‘事君能致其身,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事君能致其身’者,即是仕之优处,‘吾必谓之学’者,即是仕而能优处则其能学处也。朱子因前章先儒谓‘推子夏之言,其流将至于废学’故此章虽主张分看,却不知合而言之其流弊也小,分而言之其流弊也大。”
予承公之意,因进诸生而前曰:“汝曹今日且须究竟圣贤平生所学者为学个甚么?所仕者为仕个甚么?如《大学》诚意正心修身是所谓学,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所谓仕,中间贯串一句只说‘明明德于天下’,至其实实作用则只是个孝者所以事君、弟者所以事长、慈者所以使众,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悖。细细说似有两件,贯通实为一事。故孔子言志,独以‘老安’、‘少怀’、‘朋友信’为个话头。看他所志如此,则学便是学这个,仕便是仕这个,此外更无所学、更无所仕,亦更无所谓志也。夫子此志,从十五岁便晓得要紧此孝弟慈的矩,至六七十岁与颜渊、季路言志之时,便自许得随心随意、随处随人皆随所愿而不逾此矩也。随心而絜,则上便上得其所,下便下得其所,左右便左右得其所。上下左右皆得其所乃谓之仁。圣人之志,常常不违此仁,盖自终食中间起以至终日终年、而直至于七十终身,其心念念以天下为一家而不计自己之家,以中国为一身而不顾自己之身。如此而贫,亦如此而富,而无心于去贫处富也。如此而贱,亦如此而贵,而无心于去贱处贵也。汉高祖只是一代英主,且云‘为天下者不顾家’,况圣人仁天下之志、思欲老老以及人之老、长长以及人之长、幼幼以及人之幼,其决烈勇猛,如火之必热,如冰之必寒,如江河之必于沛然赴海,则其一身之贫贱富贵又安足系累毫发也哉?时常自道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为天下之志直是如此其切!为身家之意直是如彼之轻!所以可仕则仕而可止则止,可久则久而可速则速。彼少有系累,又安能超绝千古、独异群圣而昭显时中之心矩于万世无疆也哉?”
西岩诸公咸相与称善,命诸生歌《南山》五章以颂祝太平云。
武定诸生讲“天命之谓性”一章、“舜其大知也与”一章、“天下国家可均也”一章,既毕,乃进而谓之曰:“圣贤置此经书,不是徒资吾辈词章,而国家立学养士,亦非徒以词章望于吾辈。须是悉心体认,俾穷则足善其身,达则可善天下也。”
有问“如何体认”?
曰:“此书须要先认‘中庸’二字。盖‘中庸二字’,即是平常二字也。故其首章语道即曰‘率性’。率性者,自然而然、不别加意思是也。又曰‘不可须臾离’。不离须臾者,自朝至暮,无时而非率此性也。又曰‘喜怒哀乐’。喜怒哀乐者,随感而见、无事而非率此性也。故此个道理充满于日用,发舒于情性,圣人与愚人一般,今人与古人一般。故善求道者,不求诸古,只求诸今,不求诸圣,只求诸愚。盖识得今时愚人所知能的,便通得古时圣人所知能的了。夫子以世之学者不晓得如此求道,往往慕于高远而失之,故将大舜来做个则样说道。天下皆称赞舜帝是个大知,而不知舜之所好问而察者,每在浅近之言,而其所循执而用者,又只是下民之中。盖言有浅近而理无浅近:浅近之言即理也。民有卑下而中无卑下:卑下之民亦中也。试看今闾阎之间,愚蠢之妇,无时不抱着孩子嬉笑。夫嬉笑之语言最是浅近,闾阎之村妇最为卑下,殊不知赤子之保、孩提之爱,到反是仁义之实、而修齐治平之本也。且细细论之,则不惟舜之用中于民而已――鸢鱼飞跃而上下察焉,又用中于鸢鱼也;庭草意思自家一般,又用中于草木也。吾辈有志在家要做好人,只是循着良知良能以孝亲敬长而须臾不离,便做得好人。在外要做好官,只是循着良知良能以率民孝亲敬长而须臾不离,便做得好官。若人人如此,便中庸可能矣。奈何管商之徒,惟以法制把持天下,且个个争效法之,是做好官的不以中庸做好官矣。长沮桀溺以高洁而辞爵禄,荆轲聂政以意气而蹈白刃,且个个争效法之,是做好人的不以中庸做好人矣。此夫子所以重叹‘中庸之不可能’,乃是就以前数等之人说他不能,非谓中庸之果难能也。夫以前数等之人,原生学问不明之时,委无足怪。若今我明圣谕,首先以孝弟慈和为治,而先儒阳明诸老又拳拳以良知良能为教,则诸生视前人已是万幸。正好趁此发愤,做个真正好人,做个真正好官,以光显此地新辟之学宫,而仰副君长师友作兴之美意也。岂非一大快事耶?勉之!勉之!”
次日,太守请观乡约,父老子弟群聚听讲,乃进而谓之曰:“汝等听此圣谕也,觉动心否?”
咸同声应曰:“岂惟心动?且均欲涕下也。”
盖此土原是夷地,而其守又是女官,以杀戮为家常,以战斗为美事。吾民无老无少,若蹈水火,欲需旦夕之命而不可得。乃今变夷为华,已去危而即安矣,况又复得与沾圣明之化而共享太平之福地也。即因顾太守而叹曰:“此方人民其胥而为夷者,不知其几千年矣。今观老幼之忻忻向善,其良心感发,比之他郡更为加切。是虽饥渴之人易为饮食,而良心同然则固不容以地之中外而有毫发之间也。然则鼓舞振作以全其兴起之美者,故汝郡守之责,而善推所为,使合滇省之华夷而共归于大同之化者,尤为吾台司之功而不容自诿也已。”
弥勒诸生讲“为政以德”一章、“道之以政”一章,既毕,进讲者问之曰:“汝讲‘为政以德’的‘德’字、‘道之以德’的‘德’字,说许多以内圣为外王、以精神心术为倡率化导,已是详备可听,但不晓得个着落,则理会处便不切实。既欠切实,则讲贯处便不精神。我且问你:‘为政以德’的‘政’字,可就是‘道之以政’的‘政’字否?”
曰:“即是此个政了。”
曰:“‘无为而民自归’的‘民’字,可就是‘民免而无耻’的‘民’字否?”
曰:“即是此个民了。”
曰:“政为民而立,则政之所云必民间之事。政既是民间之事,则‘为政以德’之‘德’、‘道之以德’之‘德’便须晓得圣人说的亦就是民间日用常行之德也。民间一家只有三样人:父母、兄弟、妻子,民间一日只有三场事:奉父母,处兄弟,养妻子。家家日日能尽力干此三场事,以去安顿此三样人得个停当。如做子的便与父母一般的心,做弟的便与哥哥一般的心,做妻的便与丈夫一般的心。恭敬和美,此便是民三件好德行。然此三件德行却是民生出世带来的。孟子谓孩提便晓得爱亲,稍长便晓得敬兄,未学养子而嫁,便晓得心诚求中,真是良知良能而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也。但这民众中无上人与他说明此是人家第一好事,大家该做。即说与他听,叫他去做,又无人做样子与他看,便说也不信。所以人家父子兄弟夫妻之间不免相忤相争,本来美德却反成恶俗矣。故圣贤为政,不徒只开条设款、严立法令叫他去孝弟慈,而自己先去孝弟慈。如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长吾长以及人之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父之则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人自法之,便是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悖。果然有耻且格,若北极一旋而众星自环拱之,更不待上之人去刑罚他、追究他,自然大顺而大化也。若泛然只讲个德字而不本之孝弟慈,则恐于民身不切,而所以感之、所以从之亦皆漫言而无当矣。若论以德为政却又有个机括。俗语云‘物常聚于所好’,又曰‘民心至神而不可欺’,今只为民上者实见得此孝弟慈三事是古今第一件大道、第一件善缘、第一件大功德,在吾身可以报答天地父母生育之恩,在天下可以救活万物万民万世之命,现现成成而不劳分毫做作,顺顺快快而不费些子勉强。心心念念言着也只是这个,行着也只是这个,久久守住也只是这个,则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焉者矣。今日闾阎岂不可并于虞唐三代而无难也哉?大众其共图之!”
临安诸生讲“颜渊问仁”一章、“子路问政”一章、“仲弓问仁”一章、“子适卫”一章、“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一章、“君子有三乐”一章,时兵宪定斋许公同在,因语予曰:“年丈平日最善理会经书,请发挥所讲为训,何如?”
予为作而叹曰:“适听诸生讲说六章,似章各一义。予即圣贤先后语言对满堂上下意象,则若合群流而为巨浸汪洋活泼于吾目中,欲少分异而不能然者。”
许公暨诸生咸乐有所闻,予因进讲者问曰:“子初开讲,谓孟轲氏见得天下只有一个善,圣学只是一个为善。此个善,敛之一心而不见有余,放之六合而不见不足,极是说得好听,但不知也曾理会此个善是甚么善?”
生无以对。予曰:“此个善是个性善。孟子言善只道性善,其言为善只称尧舜。故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尧舜与人同耳’。且观此时堂上堂下,人数将近千百,谁不曾做过孩提赤子来?谁人出世之时,不会恋着母亲吃乳,争着父亲怀抱?又谁的父亲母亲不喜欢抱养孩儿?谁的哥哥姐姐不喜欢看护小弟小妹?人这个生性,性这样良善,官人与舆人一般,汉人与夷人一般,云南人与天下人一般,大明朝人与唐虞朝人也是一般。但尧舜生来见得这个是我的天性,亦是人的同性,既以之自尽,亦以之尽人。但人有一句善言入耳便欢然觉,如己的善言。人有一件善行入目便欢然觉,如己的善行。不用去取而无善不取,不用去乐而无取不乐。所以能底豫克谐而致天下之善士皆归,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无人无我而浑然天下皆定皆化,会归于大同也。仲尼祖述尧舜,却指出个仁来立教,其自注解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当时弟子除颜曾外,更无一个肯信。后来却得一个孟子走将出来,便一口道尽,说‘仁之实,事亲是也’。故今细看两人精神,但有问答言词,每每贴在各人身上。才说各人自已便关连着天下人身上,总是他见透了那尧舜善与人同的根源下落。所以才教颜子‘克己复礼’便曰‘一日而天下归仁’,才教仲弓‘所恶勿施’便曰‘在邦在家无怨’,教子路以为政者即是躬行孝弟于上,教冉有以富而教之者即是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也。即如君子三乐一章,亦是要以首章为主。盖父母俱存是乐于尽孝,兄弟无故是乐于尽弟。能以孝弟为乐方仰无愧于好生之德,所谓在家邦为孝子,在天地为仁人也。方俯不怍于人,而孩提无不爱亲、无不敬长、不失赤子之心而名为大人也。方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长吾长以及人之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家邦自此而无怨,天下自此而归仁。家邦天下咸归乎仁,则可尽得一世明睿之贤才,觌德观风踊跃兴起以与人为善而归于大同也。不曰‘人人皆可以为尧舜’而何哉?”
于是合堂贵贱凡千百之众皆同声感叹,谓:“果然我等人人皆可做得。”
予复申而告曰:“此时诸人各各信得,极是古今稀有之事。当时孟子一生之言未曾得一个相信,有个乐正子虽是见得此个东西可欲可爱,然问他是自己性生的,便不免有疑。夫有诸己之谓信,盖能信得有诸己也。此信字对疑字看,是说乐正子半疑半信,所以说他只在善信之间。此处既信不透,则隔碍阻滞,决不能得黄中通理。黄中所通者,即一阳真气从地中复,所谓克己而复者也。中通而理者,即阳光而明,所谓复以自知而文理密察、以视听言动而有礼者也。故从此而美在其中,从此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便是以所可欲而先诸己、施诸人、通诸天下、及诸后世,方可以望乎大而化、化而神也。乐正子之后,则孔孟此路真脉断绝不谈。及宋时乃得诸儒兴起,中间也不免疑信相半,至有以气质来补德性,说是有功于孟子,看来还于性善处有未吻合。至我太祖高皇帝挺生圣神,始把孝顺父母六言以木铎一世聋聩,遂致真儒辈出,如白沙阳明诸公,奋然乃敢直指人心固有良知以为作圣规矩。英雄豪杰,海内一时兴振者不啻十百千万,诚为旷古盛事。今日诸君欲见如何为颜冉家邦天下之人,只此堂便是。如何为鲁卫先劳教养之政,只此堂便是。如何为君子三乐,只此堂便是。如何为唐尧虞舜与人为善、翕然大同,亦只此堂便是。盖此一个性善,平平地铺在满堂,高也高不得,低也低不得,也不许你有余也,也不使你不足也,更不要说先时,也更不要说后日,只各各在于当人,人人在于当处。所以谓之曰平常,又谓之曰中庸。以此中平之理常在于身便曰平心易气,以此中平之理施之于人便曰平易近民,以此平政率民而民从之便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太平也。”
许公乃遍呼堂中诸人而警之曰:“汝等各各须欢天喜地以共享我太祖高皇帝与今皇上太平之福于无疆无尽也已!”
永昌长至,谒庙诸生讲“天命之性”一章、“舜其大知”一章、“知之者不如好之者”一章,太守陈君进诸生求教。
予谓讲者曰:“汝曹若谓知之与好、好之与乐由许多积累工夫乃能然欤?殊不知所讲三章书内,知与好、好与乐都藏其中,而汝曹未知觉耳。故依着汝曹今日讲套,则若知先于好、好先于乐,依着孔门三章书看来,则是乐先于好而好先于知也。夫世之所谓乐者,不过是自然而然、从容快活便叫做乐也。今细看天命之性即是天生自然,率性而行即是从容快活也。《大学》谓‘不待学养子而后嫁’,孟子谓孩提无不能爱其亲,汝试想像人家母亲抱着孩儿、孩儿靠着母亲一段嬉嬉融融的意思,天下古今更有何乐可以加此也哉?此便叫做‘民之秉彝’。孔子说诗谓民有秉彝故好是懿德,则好实由乐而有也。又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则知又由好乐而有也。故舜称大知便是能知,而其知原于好问好察,然所好者却是迩言,所用者却是庶民之中,浅近庶民却正是率性自然而不虑不学者也。又看《中庸》他章论圣人却有不知不能、愚夫妇到(‘到’原字如此,通‘倒’――标点者注)可与知可与能,分明说圣贤有不如愚夫妇处。其次又叹鸢飞鱼跃为上下昭察,分明又说人不如鸢鱼处。盖人到愚夫妇之居室、物到鸢鱼之飞跃,果然浑是一团乐体、浑是一味天机,一切知识也来不着,一切作为也用不去。至于汝曹适才许多讲套说话,虽似晓得一般,然究竟率性中和则实相去天渊之不如矣!故古人善形容乐体者,若陶渊明却云‘木忻忻以向荣’,周元公却云‘庭草一般生意’。夫草木无知,岂果能意思忻忻也哉?惟是二公会得此个乐机,则便触处自然相通。汝曹在此若肯彻底融会,草木无知且自忻忻,而我独可闷闷耶?鸟鱼至微且自昭察,而我独可昧塞耶?夫妇之愚且可与知与能,况衣冠堂堂、万万非众人比耶?孩提之时且已良知良能,况既壮且老、万万非幼稚比耶?于此顿觉心胸开豁、耳目灵通、四肢百骸俱轻快爽朗,此便是一阳之气和畅光明,若从平地里头涌出一般,岂不与今日冬至同其亨泰也哉?况以此意而观之一堂,则一堂上下无贤愚老少,皆觉自率其性而自乐其常,一堂浑是春也。以此意而观之一家,在一家内外无老幼亲疏,皆觉自率其性而自乐其常,一家浑是春也。又远而观之一国郡、观之一省,又远而观之天下万世,无不浑然同乐同春于无尽焉。却即是为天下造太平、为万世开太平而复无负父母生育一番、朝廷作养一场。道其在迩而非远,事其在易而非难。昔人谓太平无象,却不思人人亲其亲、长其长便是天下太平、万世太平也。”
陈君同诸僚友共举手加额曰:“今日为圣天子称贺太平,自此其益万世无疆也夫!”
洱海诸生讲“王者之民”一章、“人之所不虑而知者”一章、“君子有三乐”一章,既毕,进讲者而问之曰:“适讲五伯,伯不必言矣,且汝以何为王道耶?”
对曰:“‘杀之不怨’三句便是。”
曰:“此是说王者气象,如面前日之光而非日之体,树之影而非树之形也。”
又对曰:“‘所过者化’亦是。”
曰:“此是赞王者道大,如说日光这等明、树影这等长,去日体树形更愈远矣。”
一生前曰:“孟子曾说‘以德行仁者王’,此却是直说王道矣!”
予曰:“是则是矣,然又不知汝却以何为德、以何为仁也?”
曰:“若要直指,可只是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已乎?”
予曰:“汝既知此,则何必远取?即次讲二章书尽之矣!盖‘以德行仁’,‘仁’字是‘王者必世而后仁’的‘仁’字也。故上老老、上长长、上恤孤即是王者之德,而民兴孝、民兴弟、民不悖即是王者以德行仁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要之,王道之大,亦不外乎孩提之良知良能而已。汝今诸生说王道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也,须思量其道如此浑化、如此神妙,毕竟有个来历,如树木然,必下地原是这样果子,方才末梢结成这样果子,未有始初以荆棘种之,却忽然会长出个桃李来也。故天下之至妙至巧者莫过于圣人不思不勉,而至妙至巧者亦莫过于孩提之不虑不学。二者大小虽殊,其神化则不差毫末也。况王者所过所存真与上下同流,而孩提之所知所能亦云达之天下,固未有不达之天下而可谓与上下同流,亦未有既达之天下而不是与上下同流者也。以此二章合看,恰好浑是一章。但过化存神是树木末梢的果子,良知良能是树木根底的果子。根稍分得两头,果子通贯一脉。汝辈于今却须猛省思量:人人皆做过孩提赤子来,人人皆知得爱亲敬长来,何故尧舜孔孟却能以这果子花实溥海宇而同流合化,至后世诸人却把这个果子枯芽败种而生意斩然?此中间却自有个缘故。盖因古先圣贤生来便会识得轻重: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其时志学便即知归重孝弟慈也。志重于孝弟慈,则便一切外物皆不能与他作对,生机贯彻,勃然充盛,絜矩从心,更不由他得矣。孟子窥见这个意思,又重重为他发叹,说‘君子有三乐,虽王天下不与存也’。夫一切外物之高美至于王天下处便尽了,此‘王天下不与’,则其他更何可言?是孟子极赞夫子志学之诚之极处。其实三乐最先一着只是乐孝、乐弟,乐孝、乐弟到浑化时便天壤之间更无可代。以此反之于身,便自然无愧无怍而为学不厌矣。以此通之于人,便自然尽得英才而为教不倦矣。到得不厌不倦去处,则前日良知良能浑然成个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一段滋味。其过不容不化,其存不容不神,其天地不容以不合德矣。故今日吾辈既生圣明之时,又幸得闻圣学之要只在能辨别个轻重、能决定个趋向,果然如吾夫子当时一副肝肠,则树根之着地者愈养而愈深,枝干之参天者将无疆而无尽。知能神化之果,不惟际上下而同圆,且将极古今而共久矣。愿诸君其勉之,勉之!”
昆阳州守夏子适从归化尹迁莅州治,因请视学及举行乡约于海春书院,院乃署州事丽江二守潘子即学旧基而为之者,其前面滇海。予昨以治海经是,咸苦水势横溢,民居、民田溺为巨浸。今下流既导,田间惟溪水一泓,余则悉已种苗,青绿盈畴,民之髦倪颂乐者洋洋矣。予谢诸职事勤绩已,随偕坐少休。客有指阶除柏林告曰:“前年有司迁学,议伐宫墙多树以充梓材,树栖群鸟俱徙巢他林,窅无影迹。昨分守同野李公命二守君止勿伐,群鸟一夕归巢如故。”
言讫,翎羽翩纷,音声鼓噪,与诸父老子弟乐意若相关然。予因忆向时夏子召归化时以事至省,予及分守李公延相谈性学,夏子坚以所见自执,谓性命非下学可与,予为辨析,直继日以夜。后别且数月,兹来同游于泮林海岸,听鸟观鱼,夷犹静止,似与畴昔之夜执语迥异,乃讶而询以所得,夏子忻然对曰:“渔以俗习牿我天良,恒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并力支吾,求之愈劳而去之益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尝于日用之间,自视言动事为其停当处,虽古之儒先贤哲亦难以殊论,是以近来考索支吾虽不敢废,然甚不为拘迫而吃力矣。”
其意将进而相谢,予止而谓曰:“子之近得比之前时果大径庭,但停当一字尚恐或未尽停当也。”
潘子亦从旁笑曰:“世之人欲求停当二字为甚难,夏兄则去停当二字亦又甚难也。”
夏子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
予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观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在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为不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彻浑融。吾子蚤作而夜寐,笑嬉而偃息,无往莫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贤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未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
夏子憬然自省,作而应曰:“子在川上谓‘不舍昼夜’,吾人心体决不可一息有间。况今当下生意津津,真不殊于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翻思前此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故知颜子不改其乐、孔子再四叹而贤之,亦因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只说颜子能以贫自安而不改,则吾辈稍有志向亦可勉而为之,恐难以动孔子之叹如是也。”
予曰:“子之所见,果于所执而将浑化,但愿自今以后,日同诸生将此生生之机畅达敷布,俾一州二邑父老子弟俱忻忻以兴孝兴弟,相养相安,共兹林之禽鸟而和鸣,并兹畴之嘉禾而秀颍。则万物并育之风、六合同春之象行自昆阳而肇端以莫可涯量矣!”
潘子复从旁赞曰:“夏子初任而过,承公勖。诗曰:‘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公之好而示之夏子也亦至矣!敬共为夏子拜嘉云!”
二月初六日丁祭方毕,两庠生儒具在,郡邑诸君率之于书院会讲,予感而叹曰:“人生世间,惟有此一件事最为紧要,然人于百年之中,未尝时刻休歇,看他何等勤惕、何等周详,独于此处却宽怀放意,不来说着理着。要之,总是不肯思量。若思量时,则孔孟去后至于今日,其间功名富贵豪杰英雄皆是如我等之勤惕周详者也。毕竟灰飞烟散、杳无归着。使当时若移其勤惕之心以来勤惕志气,移其周详之见以来周详问学,岂不亦得入于圣人宫墙而万年一日也耶?况每年设立春秋二祭,每月设立朔望两拜,俱是为吾辈树立表仪,使人人有所观感,此而不兴,则非夫矣!”
于是诸生同声起曰:“圣贤好做,虽市井愚夫亦当知之,但往往求而弗得。敢请示以其方?”
予曰:“圣人去我已远,其方从何而觅?所立五经四书即其方也。但今看经书多只草草率易,将一切旧套俚说便轻信,谓是圣贤宗旨,所以终身老于占毕而自己性命了无相干。与草木朽腐,又何足怪?”
一生问曰:“不知性命要如何理会?”
予曰:“若依旧套理会,莫说汝辈老成,即唤百十童生,命以‘天命之谓性’一题,便个个可作成文章,其于性命之理亦似了了。但就圣人分上,自言五十方知天命,则圣人理会性命如是之难,吾辈理会性命如是之易,此岂圣人之质钝于吾辈哉!要之,吾辈之理会非圣人之理会也。”
曰:“吾辈固差矣。不知圣人当时却是如何理会?”
曰:“若知危病之家之求医乎?仓皇急遽、西走东奔,旁询其故,则曰:‘为救性命也。’夫性命二字,生死系焉。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孟子曰:‘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哀哉为言!盖吊其虽生而已死也。今须持畏死求生之心以去理会性命,便自精神百倍,而圣人地位方有可望矣。故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又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看他此段精神,方是与危病求医者同其汲汲,所以能起死回生而续延寿命,亘万古而长存也。不是如此恳切而漫欲理会性命,吾知其决不可得也已。”
初至腾越,警报方急,中外戒严,虽诸士人心亦皇皇。故谒庙升堂,未及详讲,继乡缙绅邀会于来凤山房,乃阳明先生手笔也。众坐方定,忽报酋贼前锋失利而党众犹尚负固,遂匆忙谴师,仍未终会。越数日,诸乡达复修会如初,亦坐方定而捷音叠至矣!乃共赓歌相庆颂我大中丞王公运筹决胜之远、而不肖某会逢其适之奇也。诸缙绅因顾州守张君曰:“吾腾文事武备一时济美,则万世无疆之休诚于兹会卜之矣!今此会堂以默识名扁,人罗公祖《五华会语》谓孔子‘默而识之’之‘识’即明道‘学者先须识仁’之‘识’,果然仁字识得,则疾痛疴痒恫瘝乃身即文事之修、武备之饬,俱是不厌不倦实地工夫处矣!”
客有问曰:“公祖会语谓‘学不厌教不倦何有于我为不难’,不知他章入则事父兄、出自事公卿亦云何有于我,则亦可作不难否?”
曰:“此亦从默识中来也。盖既认得父兄是我之亲,公卿是我之尊,则自然推不开、脱不去,其敬事勉力亦已不得。如无所解于其心,‘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原语作‘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见《庄子·人间世》,系寓言中孔子之语――标点者注)――庄子且能言之,而孔子却肯说此事何有于我身也哉?”
客良久叹曰:“子贡当时说‘夫子不言,小子何述’,却是推可了自身而欲觅之于外。‘天何言哉’,夫子正为方便,指以默的头面与他。今若晓得四时之行、不得不行,便见夫子不厌处;百物之生、不得不生,便见夫子不倦处。”
州守张君处(“处”原字为左“口”右繁体“处”字――标点者注)然喜曰:“此岂惟可以知夫子之默识,且可以知程子之识仁。盖我与人原是一个,四时百物亦原是一个,岂有学不厌而教乃倦?亦岂有四时常行而百物不生者哉?看来韩昌黎言‘博爱之谓仁’也未为不是。”
予复进之曰:“昌黎之学甚不易及,如《原人》篇,举鸟兽草木而总名之曰山,举蛟龙鱼鳖而总名之曰海,举家国天下而总名之曰人,此与孔子《大学》之旨一毫不差。”
张君复起而问曰:“看来孔子‘仁’字只是个‘一’字,所以先生有欲把‘易有太极’的‘易’字作‘一’字读。然则所谓识夫仁者总只是见夫一也。”
诸生复有质问者曰:“曾子谓夫子一贯之道即忠恕而已者,却不知一贯与忠恕又何所分别也哉?”
予曰:“分别即不是。才汝张父母云人与己是一个、四时与百物是一个,知得从个一处,便知得孔子仁与恕处矣。”
诸君因共浩叹曰:“此今天下国家若都晓得此个意思透彻,则诸宣抚虽远,亦可联之几席,莾哒喇虽夷,亦可服之华教,而况目前生民,有不如保赤子如切体肤也哉?”
予曰:“此个责任原人人本固有的,亦人人本该得的。孔子说‘仁者人也’,今出世既为人,便出世来当尽仁也。尽这个仁以为这个人,则其人又何所不该括耶?即如今时乡村俚语说‘某人是个人’,又曰‘某人不是个人’,其曰是人也者,岂谓其能梳头洗面人穿衣吃饭耶?其曰不是人也者,亦岂独谓其头面不整俄而巾履不备也耶?要必举其所以处事、所以处人、所以处家处国而言之也已。故此意只患不识不知,若知识得时,自便不容辞,亦不容已。如我今知得是屯道,则屯政敢自诿耶?张君今知得是州守,则州事敢自诿耶?故屯田事、州中事,诸公一众即问之亦多不应,若我与张君则身虽在此而心则往来四境凡几番矣。”
诸君叹曰:“身在此而心每往来则可以言默而识矣,屯是州之屯、州是屯之州,张父母之心便同公祖、公祖之心便同张父母,则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矣!”
客有年大者进曰:“如公祖与父母则可谓纯是天理矣,但不知人欲杂时又作何用药也?”
予相顾嘱曰:“君老矣!不应复有此大受用,若说破此等受用,则岂止从今至百二十岁、即从此至千万亿载而无疆无尽也已!盖凡言善恶者,皆先善而后恶,言吉凶者,皆先吉而后凶。今盈宇宙中只是个天,只是个天,便只是个理,惟不知是只是理,方始化作欲去。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个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了去也。”
众曰:“凡物有个头脑,此默而知是学问的头脑,二位公祖父母是一堂人的头脑。学问无默识便邪便乱,百姓无官长便邪便乱。不知在主宰上先立其大而惟末流治之,则虽尽戮莾人而边鄙不得宁谧也已。”
客憬然悟曰:“幸矣,幸矣!我公祖未说破时,老怀慌慌乱乱,只觉得人欲纷扰一般,今一叫醒,则反而求之,我自侵早起来,梳头洗面、顶冠束带、清茶淡饭,继而踊跃赴会、扶筇登山,迎公祖而坐听诸君而讲,耳聪目明、身轻志快,即顷刻之间而寸寸步步俱化作一团天理,果然天日常明而人目双懵也。学之有头脑也,如是哉!”
有复诘予曰:“学问以默识为头脑,公祖请为诸生言个默识头脑乎!”
予亦诘曰:“须先酌公巨觥乃与公说此大头脑也。”
张君曰:“何如予解之?”曰:“孔子默识是着不得句处,谚不云乎:‘酒中不语真君子。’”
相发一笑。张君复目堂中柱联有静定之句,曰:“学之有取于默也如是,所以君子之用功不可不静且定也。”
予曰:“默识是定静的头,定静是默识的尾。不观《大学》之定静必先首之以知止也耶?”
张君再拜,谢曰:“学难乎有得,某于今日若近于虑而得矣。先生之赐孰大焉!”
客从而赞曰:“知止而得,是明明德于天下也,明明德于天下,则以己昭昭使人昭昭,生民耳目俱举都天光,而我朝以大明建号,不有徵于今日乎!”
翌日复会凤山书屋,举成,父老子弟一时骈集,客因起而谓曰:“俗语云:‘人各有心’。以予观之,是大不然。盖人生世间,其秉彝好德原有本心,若感触之下,本心出见,则我即是人,人即是我。如今日堂上堂下,虽千百而相向相通,心却浑然合成一个也。”
予亦从而叹曰:“岂惟兹堂之人哉?即昨陇川头目辞去,因令通士引之以观城中元夕灯火,诸头目有感于士民欢庆、上下安和,平生所未及见,今早复于门官求进见甚切。予令译所欲言,译者曰:‘渠见州卫军民心,窃不分说金腾与三宣,譬则均是天朝一段土田,中间只隔着一条埂塍,今埂塍内都是茂盛禾苗,埂塍外便都变做稗子蒿草。愿上司也发大慈悲,着眼一同看着。’言讫涕泪交下。予时亦大为所动。”
大众从旁赞曰:“公祖感夷人若此,真以万物为一体矣!”
有一生进而问曰:“万物一体,诚仁者之心矣!然孟子却云‘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不知仁与道又何所分别也耶?”
予曰:“孟子此言即《中庸》‘率性之谓道’一句也。盖仁之一言,乃其生生之德,普天普地,无处无时不是这个生机。山得之而为山,水得之而为水,禽兽得之而为禽兽,草木得之而为草木。‘天命流行,物与无妄’,总曰‘天命之谓性’也。然《礼经》云‘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所以独贵者,则以其能率此天命之性而成道也。如山水虽得天性生机,然只成得个山水,禽兽虽得天性生机,然只成得个禽兽,草木虽得天性生机,然只成得个草木。惟幸天命流行之中,忽然生出汝我这个人来,却便心虚意妙,头圆足方,耳聪目明,手恭口止,生性虽亦同乎山水禽兽草木,而能铺张显设,平成乎山川,调用乎禽兽,裁制乎草木。由是限分尊卑以为君臣之道,联合恩爱以为父子之道,差等次序以为长幼之道,辨别嫌疑以为夫妇之道,笃投信义以为朋友之道。此则是因天命之生性而率以最贵之人身,以有觉之人心而弘夫无为之道体,使普天普地,俱变做条条理理之世界、而不成混混沌沌之乾坤矣。”
众复赞曰:“公祖之言,正所谓‘人者天地之心’也,‘天地设位而圣人成能也’。”
予曰:“此心字与寻常心字不同。大众在此,须用个譬喻,他才明白。盖人叫做天地的心,则天地当叫做人的身。如天地没人为主,就象人睡着了时,身子完全现在,却一些无用。天地间一得个尧舜孔孟主张,便像个人睡醒了一般。耳目却何等伶俐,身体却何等快活,而家庭内外却何等齐整也耶?”
众叹曰:“‘圣人不生,万古长夜’,此语诚为至言。今我此身本可以为尧舜、为孔孟,而顾自甘于禽兽以同污贱,自沦于草木以同朽腐,其机诚系于醒与不醒之间。今日责任又在于我公祖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而使腾冲内外,同一常惺惺焉乃妙也。”
一生复进而曰:“人之睡贵于能醒,果然矣。但孟子‘鸡鸣而起,孳孳为善,孳孳为利’,虽均一醒,而所为又有不同,在将奈何?”
予曰:“醒与睡是将他来作个譬喻。睡醒之醒,指从眼开处说醒,觉醒之醒,在从心开处说醒。若以眼开之醒而即当心开之醒,则自尧舜孔孟之外而比比以甘同禽兽草木者,岂尽闭眉合眼之人耶?惟须得如今日一堂上下人人出见本心,则人与仁合,即上司便成上司,僚属便成僚属,乡士夫便成乡士夫,郡子弟便成郡子弟,岂不仁道昭布于此一堂也耶?”
曰:“‘合而言之’之‘道’与‘本立道生’之‘道’可相同否?”
予曰:“《论语》首言‘学而时习’即继以‘其为人也孝弟’,盖孔子之学,只是教人为人,孔子教人为人,只要人孝弟,所以又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亲亲即仁,以孝弟之仁而合于为人之人,则孝可以事君,弟可以事长,近可以仁民,远可以爱物。齐、治、均、平之道,沛然四达于天下国家而无疆无尽矣。合而言之,则道岂有不生也哉?”
于是众共举手贺曰:“今日满堂真是个个心目醒然,固未有一家自人皆醒而盗贼敢窥窃者,莾酋不自此而远避万里也耶?”
州卫及诸乡士夫复请大举乡约于演武场。圣谕毕,父老各率子弟以万计咸依恋环听,不能舍去。予呼进讲林生而问曰:“适才汝为诸人讲演乡约则善矣,不知汝所自受用者,复是何如?”
林生曰:“自领教来,常持此心不敢放下。”
予顾诸士夫叹曰:“只恐林生所持者未必是心也。”
林生竦然曰:“不是心是何物耶?”
予乃遍指面前所有而示曰:“汝看此时环侍老少,林林总总,个个×(此字不识何字――标点者注)着足而立,倾着耳而听,睁着目而视,一段精神,果待汝去持否?岂惟人哉?两边车马之旁列,上下禽鸟之交飞,远近园花之芬馥,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岂惟物哉?方今高如天日之明熙,和如风气之暄熙,蔼如云烟之霏密,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
林生未及对,而诸老幼咸跃然前曰:“我百姓们此时欢忻的意思,直觉得同鸟儿一般活动,花儿一般开发,风儿日儿一般和畅也,不晓得要怎么去持他,不晓得怎么去放。但只恨不曾早来听得,又只怕上司去后,无由再来听得也。”
曰:“汝诸人所言者就是汝诸人的本心,汝诸人的心果是就同着万物的心,诸人与万物的心亦果是就同着天地的心。盖天地以生物为心,今日风暄气暖、鸟鸣花发,宇宙之间,浑然是一团和乐。今日太祖高皇帝教汝等孝顺和睦,安生守分,闾阎之间亦浑然是一团和乐。和则自能致祥,如春天一和则禽兽自然生育,树木自然滋荣,苗稼自然秀颍,而万宝美利无一不生生矣。况人家一和而其兴旺繁昌所有利益又何可尽言耶?故适来童子歌诗谓‘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乐只’二字亦正是一团和气之意也。汝辈老者已不必言,若许多后生小子,肯时时忍耐,不使性气于亲长之前、不好争斗于邻里之间、不多杀害于六畜之类去斫丧这一团和乐,则千年万载,长时我在汝腾越地方矣!又何恨其来之迟而怕其去之速耶?”
言讫,皆淫淫涕下,予强止散去。林生复同诸士夫请予开示,再四进曰:“公祖谓诸老幼所言既皆浑是本心,则林生所言者又何独不是心耶?”
予复叹曰:“谓之是心亦可,谓之不是心亦可。盖天下无心外之事,何独所持而不是心。但有所持在必有一物矣!诸君试看,许多老幼在此讲谈,一段精神,千千万万、变变化化,倏然而聚,倏然而散,倏然而喜,倏然而悲,彼既不可得而知,我亦不可得而测,非惟无待于持,而亦无所容其持也。林子于此心浑沦圆活处,曾未见得而遽云持守而不放下,则其所执者,或只意念之端倪,或只见闻之想像。持守益坚而去心益远矣。故谓之不是心亦可也。”
林生复进而质曰:“诸生平日读书,把心与意看得原不相远。今公祖断然以所持只可是意念而不可是心,不知心与意念如何相争如此之远也?”
予浩然发叹曰:“以意念为心,自孔孟以后大抵皆然矣!又何怪夫诸君之错认也耶?但此个却是学问一大头脑,此处不清而谩谓有志学圣,是犹煮沙而求作粥,纵教水乾柴尽而粥终不可入口也。”
诸缙绅请曰:“意念与心既是不同也,须为诸生指破,渠方不至错用工也。”
予叹曰:“若使某可得用言指破,则林生亦可得以用力执持矣。”
诸君闻而叹曰:“然则不可着句指破便即是心、而稍可着力执持处便总是意念矣!《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林生欲得天地之心而持循之,其尚自复以自见始。”
于是林生及诸师友请于明伦堂联四日之会而后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