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人编卷一 第二唤

类别:子部 作者:清·颜元 书名:颜元集

    此篇多为参禅悟道、登高座发偈律的僧人与谈清静、炼丹火、希飞升的道士立说,较前项人惑渐深,迷渐远,唤回颇难。然此等率出聪明静养之人,聪明人易驰高远,故惑于异者多。仆以为聪明人易惑亦易悟,静养人善思又善听,况吾之俚言,如数一二,如辨黑白,如闻钟鼓,亦易入者。一悟一思,而猛然醒,幡然改,同快人伦之乐,岂不美哉!

    佛道说真空;仙道说真静。不惟空也,并空其空,故心经之旨,「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不徒静也,且静之又静,故道德经之旨,牝矣又玄,玄矣又屯屯。吾今以实药其空,以动济其静,为僧道者不我服也,入之深,惑之固,方且望其空静而前进之不暇,又焉能听吾所谓实与动乎!今姑即佛之所谓空,道之所谓静者穷之,而后与之言实与动。佛殊不能空也,即能空之,益无取;道殊不能静也,即能静之,益无取。三才既立,有日月则不能无照临,有山川则不能无流峙,有耳目则不能无视听;佛不能使天无日月,不能使地无山川,不能使人无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日月不照临,不能使山川不流峙,不能使耳目不视听,安在其能静乎!佛道之空静,正如陈仲子之廉,不能充其操者也。即使取其愿而各遂之,佛者之心而果入定矣,空之真而觉之大矣,洞照万象矣,此正如空室悬一明镜,并不施之粉黛妆梳,镜虽明亦奚以为!曰大觉,曰智慧,曰慈悲,而不施之于子臣弟友,方且照不及君父而以为累,照不及自身之耳目心意而以为贼,天地间亦何用此洞照也!且人人而得此空寂之洞照也,人道灭矣,天地其空设乎?道者之心而果死灰矣,嗜欲不作,心肾秘交,丹候九转矣,正如深山中精怪,并不可以服乘致用,虽长寿亦两间一蠹。曰真人,曰至人,曰太上,而不可推之天下国家,方且盗天地之气以长存,炼五行之精以自保,乾坤中亦何赖有此太上也!且人人而得此静极之仙果也,人道又绝矣,天地其能容乎?世传五百年雷震一次,此必然之理,盖人中妖也,天地之盗也。

    请问:若辈聪明人乎,愚蒙人乎?果愚蒙人也,宜耕田凿井以养父母,以受天子之法制,不应妄为大言,鼓天下之愚民而立教门。若聪明人也,则以天地粹气所锺,宜学为公卿百执事,以勤民生,以佐王治,以辅扶天地,不宜退而寂灭,以负天地笃生之心。

    朝廷设官分职以为万民长,立法定律以防万民欲。人虽贤智,只得遵朝廷法律而行,所谓「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也」。你们辄敢登高座谈禅,使人跪问立听,辄敢动刑杖,是与天子长吏争权也;辄敢别定律令,号招士民,谓之受戒,各省直愚民呼朋引伴,赴北京五台受禅师法戒,是与天子争民也。堂堂皇王之天下,俨然半属梵王子之臣民,倘朝廷震怒或大臣奏参,岂不可惧!猛醒猛醒!

    你们那个是西域番僧?大都是我天朝聪明人。欲求道,当求我尧、舜、周、孔之道,尧、舜、周、孔之道是我们生下来现成的道。此身是父母生的,父母生此身,如树根长出身干枝叶,若去父母,是树根,还成甚么树!所以尧、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孝,小而养口体,悦心志,大而显亲扬名,再大而严父配断了天。自庶人上至天子,各随分量,都要完满,毫厘不尽,便是缺欠,便不可以为子,不可以为人。况敢抛却父母,忍心害理,视为路人,还了得!此身合兄弟同生,都要相爱,有兄长,又如树上生的前一节后一节,若离了兄,正如树枝断去前截,定后截都坏了。所以尧、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弟,隅坐随行,尊父母的嫡子,敬之如严君,爱父母的遗体,爱之如婴儿。无贵无贱,各随分量,都要完满,分毫不尽,便是缺欠,便不可以为人弟,即不可以为人子,况敢抛却兄长,忍心害理,视为路人,还了得!父母生下我,我又娶妻,作子孙的父母,他日子孙又长成作父母,故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朋友,有朋友然后有君臣」。故「尧、舜之道,造端乎夫妇」,此端字,是端倪的端字,如织布帛之有头绪,如生草木之有萌芽,无头绪则布帛没处织,无萌芽则草木没处生,无夫妇则人何处生?一切伦理都无,世界都无矣。且你们做佛弟子的,那一个不是夫妇生来的?若无夫妇,你们都无,佛向那里讨弟子?佛的父亲若无夫妇,佛且无了,那里有这一教?说到这里,你们可知佛是邪教了,是异端了。假佛原是正道,原行得,他是西域的师,西域的神,我们有我中国的师,中国的神。自己的师长不尊,为甚么去尊人家师长?自己的父母不孝,为甚么去孝人家?何况原是邪教,原是异端!由其道,一步行不去,从他做甚?你们最聪明,说到这里,莫道你们有才料,在世间做的别事,便做个农夫,做个乞丐,也不失为正人。为甚么上高座,阖眼并手,跟番鬼谈邪言,自欺以欺世也?思之思之!

    佛轻视了此身,说被此身累碍,耳受许多声,目受许多色,口鼻受许多味,心意受许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将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贼。充其意,直是死灭了,方不受这形体累碍,所以言圆寂,言涅盘,有九定三解脱诸妄说,总之,是要不生这贼也,总之,是要全其一点幻觉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则天下并性亦无矣,又何觉?无所谓昭昭,何所谓暗暗?如佛教,并幻亦不可言矣,又何佛怪哉!西域异类,不幸而不生天朝,未闻我天朝圣人之言性也,未见我天朝圣人之尽性也。尧、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则」,「尧、舜性之;汤、武身之」。尧、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汤、武修身以复性,据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门后惟孟子见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则无性矣,舍性亦无形矣。失性者据形求之,尽性者于形尽之,贼其形则贼其性矣。即以耳目论,吾尧、舜明四目,达四聪,使吾目明彻四方,天下之形无蔽焉,使吾耳聪达四境,天下之声无壅焉,此其所以光被四表也。吾孔子视思明,听思聪,非礼无视,非礼无听。明者,目之性也,听者,耳之性也。视非礼,则蔽其明而乱吾性矣,听非礼,则壅吾聪而乱吾性矣。绝天下非礼之色以养吾目,贼在色,不在目也,贼更在非礼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礼之色,则目彻四方之色,适以大吾目性之用。绝天下非礼之声以养吾耳,贼在声,不在耳也;贼更在非礼之声,不在声也。去非礼之声,则耳达四境之声,正以宣吾耳性之用。推之口、鼻、手、足、心、意咸若是,推之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咸若是,故礼乐缤纷,极耳目之娱而非欲也,位育乎成,合三才成一性而非侈也。彼佛,大之空天、地、君、亲而不恤,小之视耳、目、手、足为贼害,惟阖眼内顾,存养一点性灵,犹瞽目人坐暗室,耳目不接天下之声色,身心不接天下之人事,而方寸率思无所不妙,可谓妄矣,安在其洞照万象也哉!且把自身为贼,绝六亲而不爱,可谓残忍矣;及其大言慈悲,则又苦行雪山,割肉餤鹰,舍身喂虎,何其颠倒错乱也哉!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意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渠沟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预烛未来,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功,颇尝此味,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天地间岂有不着地、不见沙泥、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着,仍是一物不照矣。故管道、杨傻,予存学编所引,出山便与常人同也。今玩镜里花,水里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吾愿求道者尽性而已矣,尽性者实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动与万物共见而已矣。吾身之百体,吾性之作用也,一体不灵则一用不具。天下之万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称其情则措施有累。身世打成一片,一滚做功,近自几席,远达民物,下自邻比,上暨庙廊,粗自洒扫,精通燮理,至于尽伦定制,阴阳和,位育彻,吾性之真全矣。以视佛氏空中之洞照,仙家五气之朝元,腐草之萤耳,何足道哉!

    四却子曰:「谈仁义、孝弟、心性,如数家珍,明白恺切,不独可唤僧道,即吾儒皆当各置一通于座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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