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岩子曰:“区区于道实未有见,向因先生将几句精语蕴习在心,随处引触,得个入处,只成见解,实未有得。”先生曰:“此是不可及处。他人便把此作实际受用,到底只成弄精魂。从言而入,非自己证悟,须打破,自己无尽宝藏方能独往独来、左右逢源,不傍人门户,不落知解。只从良知上朴实致将去,不以意识搀和其间,久久自当有得。不在欲速强探也。”
先生谓遵岩子曰:“子家居十余年,行履何如?于此件事体究何如?”遵岩子曰:“此生之志,不敢自负于知己。终是世情牵绕,割截不断。日逐体究,不无少见,终落知解,不能觌体光明透脱。”先生曰:“此是吾人通病。然此亦是一病两痛。惟其世情牵绕不断,所以未免包裹影响,不能直达光透。惟其本体不能直达光透,所以世情愈觉缠绕周罗。古云:但去凡心,别无圣解。若此一真当下自反,即得本心,良知自瞒不过,世情自假借不去。所谓赤日当空,群晦自灭。吾人此生,只此一件事,更有何事缠搭得来?”
遵岩子问曰;“学术不出于孔氏之宗,宗失其统。而为学者其端有二:曰俗与禅。若夫老氏之学,则固吾儒之宗派,或失于矫则有之,非可以异端论也。”先生曰:“异端之说,见于孔氏之书,当时佛氏未入中国,其于老氏,尚往问礼,而有犹龙之叹。庄子宗老而任狂,非可以异端名也。吾儒之学,自有异端。至于佛氏之家,遗弃物理,究心虚寂,始失于诞。然今日所病,却不在此,惟在俗耳。世之儒者,不此之病,顾切切焉惟彼之忧,亦见其过计也已。良知者,千圣之绝学,道德性命之灵枢也。致知之学,原本虚寂,而未尝离于伦物之感应。外者有节,内者不诱,则固圣学之宗也。何偏之足病?故曰致知在格物。言格物所以致吾之知也。吾儒与二氏,毫厘之辨,正在于此。惟其徇于物感之迹,揣摸假借,不本于良知,以求自得,始不免于俗学之支离,不可不察也。”
或问庄子之学。先生曰:“庄子已见大意,拟诸孔门,庶几开点之俦。东坡论庄子推尊孔子之意,虽是笔端善于斡旋,亦是庄子心事本来如此。其曰不知以养其所知,及木鸡承蜩诸喻,即孔子无知如愚之旨。其曰未始有物、未始有初诸说,即大易先天之旨。但寓言十九,似涉狂诞,世人疑以为訾,真痴人前说梦也。”
友人问:“佛氏虽不免有偏,然论心性甚精妙,乃是形而上一截理。吾人叙正人伦,未免连形而下发挥,然心性之学沉埋既久,一时难为超脱,借路悟入,未必非此学之助。”先生曰:“此说似是而实非,本无上下两截之分,吾儒未尝不说虚,不说寂,不说微,不说密,此是千圣相传之秘藏,从此悟入,乃是范围三教之宗。自圣学不明,后儒反将千圣精义让与佛氏,才涉空寂,便以为异学,不肯承当。不知佛氏所说,本是吾儒大路,反欲借路而入,亦可哀也。夫仙佛二氏皆是出世之学,佛氏虽后世始入中国,唐虞之时所谓巢许之流即其宗派。唐虞之时圣学明,巢许在山中如木石一般,任其自生自化,乃是尧舜一体中所养之物。盖世间自有一种清虚恬淡不耐事之人,虽尧舜亦不以相强。只因圣学不明,汉之儒者强说道理,泥于刑名格式、执为典要,失其变动周流之性体,反被二氏点检訾议,敢于主张做大。吾儒不悟本来自有家当,反甘心让之,尤可哀也已。先师尝有屋舍三间之喻。唐虞之时,此三间屋舍原是本有家当,巢许辈皆其守舍之人。及至后世,圣学做主不起,仅守其中一间,将左右两间甘心让与二氏。及吾儒之学日衰,二氏之学日炽,甘心自谓不如,反欲假借存活。洎其后来,连其中一间岌岌乎有不能自存之势,反将从而归依之,渐至失其家业而不自觉。吾儒今日之事何以异此?间有豪杰之士不忍甘心于自失,欲行主张正学以排二氏为己任,不能探本入微,务于内修,徒欲号召名义,以气魄胜之,祗足以增二氏检议耳。先师良知之学乃三教之灵枢,于此悟入,不以一毫知识参乎其间,彼将帖然归化,所谓经正而邪慝自无。非可以口舌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