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语录 留都会纪(四)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畿 书名:龙溪王先生全集

    敬庵许子问谦之说,先生曰:“《易》为君子谋,谦之六爻无凶德,故君子尚之。谦者内止于礼,而外顺于事。止者新之本体,顺而不止则为足恭,外面种种贬损退让,未免有个媚世之心,于事反不顺。古人以涉川行师发谦之例子,其旨微矣。故君子学贵知止。”

    处滨张子曰:“今日诸公,皆说致良知,天下古今事物之变无穷,若谓单单只致良知便了当得圣学,实是信不及。”

    先生曰:“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不但后世信此不及,虽在孔门子贡、子张诸贤便已信不及,未免外求,未免在多学多闻多见上凑补助发。当时惟颜子信得此及,只在心性上用工,孔子称其好学,只在自己怒与过上不迁不贰,此欲多学多闻多见有何干涉?孔子明明说破,以多学而识为非,有闻见择识为知之次。所谓一、所谓知之上何所指也?孟子愿学孔子,提出良知示人,又以夜气虚明发明宗要,只此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不为旦昼牿亡,便是致知。只此便是圣学,原是无中生有。颜子从里面无处做出来,子贡子张从外面有处做进去。无者难寻,有者易见,故子贡子张一派学术流传后世,而颜子之学遂亡。后之学者,沿习多学多闻多见之说,乃谓初须多学,到后方能一贯,初须多闻多见,到后方能不藉闻见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不同,前后更无两路。若有两路,孔子何故非之以误初学之人而以闻见为第二义?在善学者默而识之。齐王见堂下之牛而觳觫,凡人见入井之孺子而怵惕,行道乞人见呼蹴之食而不屑不受。真机神应,人力不得而与,岂待平时多学而始能?充觳觫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义便不可胜用,此可以窥孔孟宗传之旨矣!”

    敬庵许子曰:“语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者谓孔子因子路强不知以为知,故诲以知之之道,此义何如?”

    处滨子谓:“知之为知之固是致良知,不知为不知、不强以为知亦是致良知。于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到功夫熟后,自有个无所不知时在。非谓致良知便可了得古今事变、便可了得圣学。”

    先生曰:“子路忠信素孚于人,心事光明,一毫不肯自欺。信未过处,连孔子也要直指,无所隐避,强不知以为知,原不是子路所犯之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原是两条判开路头,见在知得的,要须行著习察,还他知之,当下分晓,一些不可含糊将就过去。若见在知不得的,要须涤玄去智,还他不知,当下斩截,一些不可寻讨兜揽过来。只此两言便尽了知之之道,故曰‘是知也’。或以问礼问官之类为不知,知得该问,便是知之,问过便是知了,皆属知之条下。不知的,毕竟不可知,毕竟不能知,或毕竟不必知。如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议,六合之内圣人议而不论,此便是不可知。天地何以高深,高深何以幽显,耳目何以能视听,口鼻何以能尝能吃,此便是不能知。稼圃之事大人所不学,淫鄙谲诈之习贤者所不道,甚至尧舜之知不务遍物,夔契之事不求兼能,此便是不必知。若曰于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是言外不了语,非诲由本旨也。学者惑于一物不知、儒者所耻之说,略于其所不可不知,详于其所不必尽知,终岁营营,费了多少闲浪精神,干了多少没爬鼻勾当,埋没了多少忒聪明豪杰,一毫无补于身心,方且傲然自以为知学,可哀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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