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留下几部经,部部精妙。佛书一看便有佛气,老书一看便有老气,经却一概正当,无他声色臭味,在圣人手中一过,便纯粹无偷。天下之道尽于《六经》,《六经》之道尽于《四书》,《四书》之道全在吾心。
孔子之书,如日月经天,但看尊之,则天下太平,废而不用,天下便大乱。
孔予《六经》,字字可信。博学多能,一肚皮家当,却又江、漠以濯之,秋阳以暴之,只是细心到极处,谨慎到极处。
夫子所留下的书,万理具足,任人苦思力索,得个好道理。若是他不说的,所见毕竟不确,久便自见其弊。如所见实在精当,再向他书上细心寻求,却原在里面包着。虽圣人亦有所不知,只是他不知的就不说,如「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他原晓得,因无征便歇了。有这本事,又有这个道理,何从寻得他个破绽出。
尼山造化在其手。《易》本卜筮之书,《春秋》本记事底档,《书》亦流传的数篇古文,《诗》本风谣乐歌。一经其手,便都道理完备。范田天地,曲成万物,是何等手段。
朱子两眼实在明亮,《大学》、《中庸》,其所服应,《易》中《序》、《杂》等篇,未尝有异词,《孝经》虽疑之,亦不敢决谓可废。惟前人以《书传》为孔子作,《诗序》为子夏作,直决然断其妄,此乃确论。
《四书》中公案有极难解处,要想个透,使了然于心,自己临事方得力。圣人在六七年,受其公养,当时既不脱冕而行,君相未觉见招,不便自归。而老必还乡,遂在近处栖止,只得在卫。父子称兵,已是乱国,孔子不做其官,不与其事,而不为卫君,必也正名,一丝苟。至些须馈食,周之可受,固不必矫之而饥饿也。尝论「笃信好学」章,自「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一直赶到「邦无道,富且贵焉,<耳心>也」。其义甚备,有安邦,自不入危邦;有治邦,自不居乱邦。至天下无邦,只得「无道则隐」。隐只不做官便是。当日孔子声名满天下,无处避,逼到归宿处,只是甘贫贱而已。孟子「王由足用为善」一段说话,信是荆畕臣之义。当时作卿不受禄,便已为去地,其出处进退,亦毫无可议。
人欲穷经,毕竟以经圣手为妙。《易》、《书》毕圣人选定文字,所自著者,惟《易》、《周礼》、《春秋》而已,学者岂可不昼心?《周礼》是《洪范》衍义,《春秋》义法大抵一出于《周易》。圣人取法古人,却又是自己一个规范。
诸经多将首二篇包括全书之义《干》、《坤》两卦,括尽《易》理;《二南》,亦括尽《诗》、《书》。《诗》、《书》中道理,总未有不从修身齐家说起者。冢宰管到宫闱琐细,俗儒疑端,以此为首。不知此乃修齐之要,正治天下之本。《春秋》隐、恒二公,亦尽一部《春秋》道理。隐无王,桓无天。无王者,隐公终身未尝朝聘于周,直似非其臣子者然。无天者,桓公弒君,王不加讨,又从而恩命稠叠焉。惟此二义,一部《春秋》,岂复外此。
文章随世运,虽孟子不免杂战国之淡锋,朱子不能脱南宋之衰弱,惟诛泗不随风气。观左、国等奢,可见风尚夸靡。圣门却选出一种雪白文字。又各体不同,《论语》是一种,《大学》是一种,《系传》舆《中庸》又是一种。乍看是黑洞洞的,中间却分明一大世界,道理根源都在此。《春秋》更奇,又是一种。王荆公好古文,独诋《春秋》。其实《春秋》是作古文之根,一字不苟,称名切实,不如此便错。
立言最难,伊川穷一生之力,着一部《易传》,多是自己的《易》,还不是《周易》的本义。《春秋》只解到桓公十年,已有缪误。隐公不书即位,《谷梁》义例甚明,却废不用,而曰:「外不受命于天子,内不受命于先君。」然即书即位者,皆受命于天子舆先君者耶?桓公又书即位,何以解乎?至《春秋序》却做得好,其他议论好处甚多,不可缘此等一二处,便概行攻驳也。若句弹字议,除是孔子方一字不可移易,孟子便有可疑。如「臣视君如寇雠」、「闻诛一夫纣」之类,皆似太险。又如「取之而民不悦,则勿取。文王是也」;「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语意皆微欠圆成。文王服事终身,何尝是要取殷?见民不悦而止,又何尝有意图王?追于国小,以致事业不成。至「不动心乙章,依然说得妙。」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毅一不塞而得天下,皆不骂乙。何等纯正鳍到。
诗不必篇篇皆美刺,春秋不必官言皆褒贬矫贞淫并着,而其教归于正人心。春秋善恶茧害,而其教主于存天理。(自记。)
易、春秋,在五经中最奇,其中条分缕析,又皆是自然之理,日用眼前之事,所以为妙。易虚而实
空空洞洞,无所指定,而天下事事物物,形象变态,无不一不备。《春秋》实而虚,有名有事,各不相假,然引而伸之,独类而长之,天下万世,皆于是取则。人情物理,皆禀律令。幽隐微暖,神明凿诸,信造化之精髓,性命之模范也。
凡修一书,必须意推戴何人做主。《诗经》自当以《朱传》为主;纲领内便不应入《诗传序》。《周易折中》纲领,采《程传序》者,不敢主《程传》也。朱子说,《易》之取象,不可尽以道理求。盖谓随人随事,皆可以生解耳。虽象毕有根,根即是道理,却要知他原可以随人随求之也。朱子此说,毕竟是讲《易》的定盘星。《尚书》注亦未有强于《蔡傅》者,但多敷衍帮趁,不能字字着实。其解「天聪明」二句,云:「天之聪明,非有视听;天之明威,非有好恶。」即以本书作证,「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何以见得天无视听?「帝乃震怒」、「皇天震怒」,何以见得天无好恶?其说之弊,直使人把天作糊涂物事,全冯人以为聪明好恶者然。蔡氏此等处,都似还未见到根源,所以未觉熨贴。一字不放空,都有褒贬耳。道理却是宽宽的说好,宽些包得道理多。宁可失出不妨,若过密,万一失入,其弊甚大。《胡传》多不是圣人意。你看朱子传注,文义或有未当,至大道理,一丝不错,他人便大处错。朱子议论人物,规阵时事,容有太刚过敢处,要无不可见之行事者。若《胡传》,合者数修而已。
五经、六艺,今止四经、四艺而已。经止《易》、《诗》、《书》、《春秋》,礼即在六艺中;艺止礼、乐、书、数,射、御已不讲。《易》将《注疏》、《程传》、《朱义》看过,略通大意,一年可了。《诗》将《注疏》舆《朱传》看,《书经》亦然。《春秋三传注疏》,每种一年,兼之礼、乐、书、数,不过十余年无不通矣。聪明人用十余年功亦不难,便是许多年代无此人,岂不可叹。
《易》与《春秋》,多言天人之际,学者治之,易人于漂忽。夫道在唐虞,皋陶为帝者师,其阵谟也,以秩技命讨归之于天,则《春秋》之旨也;以视听明威考之于民,则《易》之要也。光坡。
今年夏秋间,庶几将《易解》可改完一遍,然改完恐仍非定本也。凡著书,须要将那部书字字精神都灌注得到。以前看《十翼》,似还可多说几句,近才觉得全无欠阙。经书实难看,即如《中庸》,到如今看得还有不惬心处。惟《洪范》,似再搜寻不出什么意思来。至《大学》,则不解。问:「不解处在格物无传文否?」曰:「段落难分。格致之义,朱子说,一件格到十分便是格,十件各格到九分九厘,亦算不得格。此最说得好。那一厘不到处便是本,知得本处,方是十分。本就是明明德。学问固以存心为本,却又不是只守着这个本就无事了。「物有本末」,须是从本至末无不理会;「事有终始」,须是从始至终无不讲究,方能知所先后。若只守着一个心,便落陆象山、王扬明一路学问。象山只先立乎其大者,便道是预外逐末,都是闲账,躭各工夫。问:「他竟事物之理全不理会不成?」曰: 「他是要心定,则灵明无不贯彻,不消零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节」、「文」二字作何解?节是童子不知登降周旋所以然之故,但习其节日;文是童子不知复、乐、射、御、书、数所以然之理,但诵其文词。」到后来成人时,便已熟惯而知其用,日用而益明,精义入神,下学上连,不离乎此。非大学后便不提起六艺之事也。
「明德」,指性不指心。「明明德」,合知性、养性而言。(锺旺。)
朱子云:「行道而有得于心之诮德」,是德乃得于心之理,非心也。《大学章句》解「明德」,乃云:「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却似以心为「明德」。若「明德」是心,则「明明德」不疑为异氏明心之说乎?故《观彖》中,于《唇卦大象》注,改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之理,具于心而昭明不昧者也。」(清植。)
事物上之止,止有两义:必至其极,一也;不复逐移,二也。然二者止一意,必至其极,则不复发移矣。凡一事一物,断置尽情尽分,便快然无憾,截然而止。(自记。)
《大学或问》中,提出「敬」字,以补古人小学工夫。盖养育德性之功,小学己豫,故大学直截说起。其实「定」、「静」等字,即跟小学说来,只应于定静节提明此意,不须添补。
《大学》首节,只言教人之法在此三者,知以三者为归宿,便是知止。如知终身有正业,他事不能摇动,岂非定乎,到得定,旁边虽有许多扰攘,我却一意在此,并不知有别人别事,岂非静乎?静后,虽置我扰攘中,我自安于我之事,岂非安乎,此是立志以端其本,居敬以持其志,乃格致以前工夫。不然《论语》首篇即言忠信,《中庸》开头便言戎惧,岂《大学》独始于格致乎?至「能虑」,则格致之事;「能得」,则诚意以下之事。
「知止」节,朱子说得周折些。因以知止为在物格知至之后,所以「虑」字说作处事精详,不云察理精洋,以察理是格致工夫故也。古人先有小学一段工夫,聪明已开;趣向已正,故《大学》直从明新说起。然毕竞有个头,有个根基,立志是个头,从心上打叠是个根基。此节便是此意。知止者,知道要做何等事、何等人,如此然后志有定向。志既定,虽旁边有人戏闹,都似不闻不见一般,非静而何?既能静,虽走到戏闹场上,自然不被他引去,只安然在此,非安而何?心至此,于事理方能入,才可用格致工夫,所谓「能虑」也。理明然后可实体于身,实措于事,所谓「能得」也。得之于己,即天下之理得矣,意诚以下之事也。注中 「志有定向」、「心不妄劲」、「所处而安」,皆无可易,只「虑事精详」难说。五峰所云:「立志以端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中,而义乃可精。」都全包在此节内。程朱不将此节作头,竟像工夫只从格致做起,故障王乘此以售其说。问:「知止亦在立志内乎?」曰「知止即立志的头,毕竟知道这个好,心方向着这个。如夫子「志于学」,亦是知道学好,「志于道」亦是知道道好。」
子静、扬明辈攻驳格物,就是「知止」节头路未清。「知止」若如《章句》说,何须又用「定」、「静」、「安」、「虑」许多字面来赞他?圣贤等闱不轻说出「定」、「静」等字,「定」、「静」是为学根基,只是有此根基,却又要件件理会。「尊德性」是「道同学」之基,只是「尊德性」又不可不「道同学」。
睦象山《答趟泳道书》,引《大学》从「物有本末」起,至「格物」止,引得拯精。雨「物」字便是一个,把物之本末,事之终始簿究明白,便知所先后。未有知本末终始,而尚倒置从事者。知所先后,便有下手虚,岂不近道。故下便接先后说去。心身、家国、天下,是物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事也。本,即、修身,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始,即齐家,《书》曰:「始于家邦,终于四海。「故曰:「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知所先后,即知本,知本,便是知之至。《章句》云:「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极,如「皇极」、「太极」之极,是中间澡透顶处,不是四旁到边处。「极」字,亦有作边际训者,如「四极」、「八极」之类,但非此注「极」字之义。
格物之说,至程朱而精,然「物有本末」一节,即是引起此意。物,事即物也;本末终始,即物中之理也。格之,则知所先后,而自诚意以下,一以贯之矣。象山陆子看得融洽,未可以同异忽之。(自记。)
朱子解「物」字,亦言事物之理,可见「物」字兼事也。《章句》「表裹精粗」四字,似不如「本末」、「终始」之为亲切。然精即本,粗即末,表即终,裹即始也。《大学》除此处,别无,「物」字,而道理又极完全。以此诠格物之义,则程朱之意益明,而古注、涑水、姚江之说皆绌矣。(自记。)
「自天子」句,时文「建极」、「归极」之语固失之,必曰「君卿大夫之元子、遗子,典凡民之进造,将来皆有天下国家之责」,亦曲说也。天子有天下,下至庶人亦有家,便使终身无位,行于妻子,亦须是以修身为本。此句是泛论话头,不必学校中人才用着。(自记。)
学问全要知本,知本之学,所学皆归于一本。格物之说,郑康成是一说,司马温公是一说,程朱是一说,王扬明又是一说。自然是程朱锐得确实,但细思之,亦有未尽。如云格物也,不是物物都要格尽,也不是格一物便知天下之物。稹累多时,自有贯通处。这个说话,便似子夏之答子游。子游讥门人小子,「本之则无」子夏只虑答以洒扫、应对、进退,正是培养他根本处。人之初生,天性未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使之入孝出弟,一切谨愿。后来盛德大业,都从此出,故曰:「蒙以养正,圣功也。」子夏却说成君子之道,毕竟先末而后本。子游、子夏都将「本」字看得太高妙。即如,「贯」章,都说零碎工夫尽做到了,只不晓得本源,故经夫子点化,便洞然无疑。若其初不晓得本源,日用之同如何用功?果然如此,多学而诚正是用功处,夫子何以截断曰:「非也?」特其初要将一去贯,终乃贯于一耳以此起头,以此煞尾,圣贤学问都是如此。雕了本便无末,但不可云只要本不须末耳。
「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古本即在「其本乱」一节之下,极有理。《大学》说诚、正、格、致,《中庸》说城、明,总是要修身,身即是本。学而措之,则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矣。但看三代以后,一物失所,引咎归己,实见得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道理确凿,此等人能得几个,或云,知得此意,有何难处。如何便为知之至,不知要知得到,非见得天性之本者不能。惟吾之性,即天地之性,故自尽其性,则能尽人物之性,参赞位育,都不外此。
问:「古本《大学》,遽及知本、知至,难道朱子所云:「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此段工夫竟无耶?」曰:「此工夫即在知所先后内。事物皆格,至本末始终俱透,方为格物之全功。《大学》恐人疑惑「知至」「至」字,为当穷尽天下之物,始谓之至,故又曰:「以修身为本。」本乱来未未有治者,厚者薄,未有薄者厚者。「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朱子说「极」字,即是「本」字,一物皆有一物之极,即此一物之原本。今人说 「极」字,像四面都到的一般,非也。缘格物致知之义,首章已说明,故下面直接诚意说去。首章亦非致知之传,《大学》如《中庸》,只是一篇文字,一片说去。问:「空理是极紧要事,《大学》言之不太略耶?」曰:「经文安能条缕讲尽,如正心,亦有现在、既往、未来许多境界,《大学》亦只轻轻指点,而意自足。」
大学一书,二程、朱子皆有改订,若兄之果确,一子定论便可千古,何明道订之,伊川订之,朱子又订之?朱予竞捕格物传,尤其后人之疑。若格物应捕,则所谓诚意在致其知,正心在诚其意,皆当捕传矣。所谓「诚其意」者,经中文法原一变,非无缘故。且以诫意为八条目之一,亦欠轻重,不过节次只得如此说耳。如明善、城身,《中庸》虽舆治民、猹上、信友等一例税,然岂可一例看,明善即格致,是诚意中事。到得诚意,则正心、修身功夫皆到,只随时加检点耳。古本原明明白白,特提诚意。诚意总言,即是诚身,故章末便及心体可见。
《语类》中,「穷理只就自家身上求之」一段,说格物甚精。王扬明因格竹子致病,遂疑朱子之说,岂知朱子原未尝教人于没要紧处枉用心思也。人与物本同一性,禽兽真心发现处,与人一样。或止一节,比人更专笃,这个是万物一源的,所谓本也。子思、孟子不说格物,而曰明善,曰知性,正是「大学」知本之意。说到性与善,则程朱之说愈颐然明白,而包括无余矣。
圣人说出「格」字、「物」字,已包尽各条件,但其归必以知本为知至。朱子之说,与此颇具。然不照着他说,终不能知本。其言或考之事为之着,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又谓如身心性情之德,人偷日用之常,天地鬼神之变,禽兽草木之宜,实尽格物之义。扬明攻之,非也。朱手原以身心性情居首,并非教人于没要紧处用心。其实身心性情之德,果能穷本极源,人偷日用,能外是乎?天地鬼神,禽兽草木,能外是乎,只是经文己备,不消捕传耳。
伯安以格竹子为格物,原非朱子本意。今人讲格物便如此说,反为姚江所笑。只以择善、明善、知性等观之,便自了然。天下之理,皆是吾性,所谓择善者,如申生之孝,可谓非善乎,但不能中庸,不可谓至善。于善之中,择其尤善者,即中庸也。故又云:「择乎中庸。」择善而后能明善,见得此理内外无问:天地离物,与我同一仁义礼知,便是格物、致知,便是明善、知性。佛氏亦知于本体上求,但其所谓性者,乃灵明知觉而非理也。善乎先儒之说曰:「佛所谓性,吾儒所谓心;佛所谓心,吾儒所谓意」。盖彼所谓性,指知觉,所谓心,指劲处耳。
「诚意」章,历来讲者不明:其根便是失于以意为善恶之念。岂知是念也,非意也。意便是有个张主之名;故须贴好恶说,不可贴善恶说。好善恶恶,人之秉彝,致其知者固有,即未致其知者亦岂全无?但其好恶有实于不实耳。不必一片伪妄,而后谓之不实。即心中有不好不恶者,与好恶杂发,便不算是彻底实心矣。既无彻底实心,便无彻底实事,如此则共好善恶恶之发,便虚而不实矣。虚而不实,是自欺其好善恶恶之初心,不能快其好善恶恶之初心也。此「实」,—字且对 「虚」字看,不必就对「伪」,字看,才虚而不实,便是自欺共初心矣。至于虚便生伪,自欺便至欺人,如下文小人之厥然拚着是也。总是一个苟且徇外,为人之根自微而盛耳。凡人言而不践,行而不终,是言行之不实也。言行之不实者,人得而点检之。若发动之意,人所不知,而己所触知,其实于不实,惟有自己点检得到。于此慎之而禁止其自欺,则所发者无非实心:无非实事,此之谓诚其意也。从来讲解谬误多端,朱子于此节注亦数更其本,至易第而后定。(自记。)
「诚意」章,从朱子后总说不明白。守溪亦只随常说,却是隺汉说得嘹亮。诚意之意,即是好善恶恶之意,非善恶之念也。好善恶恶,自途人至于圣人皆有之,只是人不能诚。已好善矣,却不能如好好色,则好之中犹有不好者存,而不能求必得之矣。已恶恶矣,却不能如恶恶臭,则恶之中犹有不恶者存,而不能预决去之矣。夫好善恶不善,是自己明知其当好、当恶,却不肯好之、恶之,以至十分真实,非自欺而何?果能真实预决去,而求必得之,乃为实用其力。比处「诚」字,且莫对伪妄说,只对「虚」字说。自欺,只是不结结实赏的好恶到十分,尚未到如下面掩着欺人,以至伪妄也。锺侨云:「如此,则好恶非意之第二层乎?」曰:就是第一层,善恶属念不属意。「志」、「意」、「念」、「思」等字,要分得明白。「志」字属好一边,最是光明的。说到志,大约是志于贤圣功名道德。「意」亦近好一边,人心灵明,有主意便要好。至「念」,则纷然其扰,起溅无时。「思」,则于「念」加功,指其极,穷其变矣。「念」是起头,「思」是深入。
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也不必定由致知来。亦有不读书人,其好恶真挚,不可谓不诚者。只是由致知来,更较亲切。触知「知」字,即致知「知」字,实于不宜,实到几分,与不实有几分,自己未有不知者。若致知的人,其独知处更自不同。万陪庚戌科此题文,亦有见及此者。但即以谨触为致知,又不是致知,只是窍理。「谨」字却兼省察克治在内。《朱子语类》中,有一处言「慎触为城意之助」,「助」字或系化误。而陆稼书与四舍弟,皆坚持以为诚意有正面工夫,谨触所以帮诚意。如此,则雨谨触皆帮助的工夫,惟未节诚意为正面,岂有此理!
汝楫问:「心正已到至处,如何又说先城其意?」曰:要晓得此条目,都是搜根语。国者天下之主,家者国之主,身者家之主,心者身之主,意者心之主,故曰主意。如船是心,意是舵工一般。「意」与「念」字、「思」字不同,「念」有善恶,「思」有邪正,「意」是立意要这样。所以朱子说「意」字,从性善说来,意虽有为不善者,乃是辗转归到不善去,其初所发,未有立意要做恶事者。故意,只好说好善恶恶而已。但是既发好善之意,少问又觉得善亦可不好,渐渐淡来,而初发好善之意虚矣。既发恶恶之意,少问又觉得恶亦可不恶,渐渐轻了,而初发恶之意虚矣。是不城,是自欺,必狠用力预决去,而求必得之。有所好,必好到十分满足,而初发好善之意始实。有所恶,必恶到十分满足,而初发恶恶之意始实。人君名为敬贤,而实未尝敬到十分,其敬贤之意未诚也。欲去不肖,而实未尝去到十分,其去不肖之意未城也。故曰:「王道本乎诚意。」
读书害最怕是无疑,道理本平常,看去不过如此,其实进一步,又一层。向曾问某人「诚意」章有疑否?曰:「无疑。」问其解,曰:「意即是动念处,诚即是无妄,无妄其念,便是诚意。」如此解,似乎明白,其实不然。念头是无主的,意却比念有主,志又狠些,故曰有主意。意惟好恶可言,人性皆善,好善恶恶,不必致知的人。用虚之一说,至下节拚着,方说到伪妄。有人问:「王扬明白日不想做的事,夜同又尝入萝,何也,」日:「毕竟是念头未断,其未兄之事者;不逢其会耳。你可曾萝兄揣锹锸往人家攒孔偷盗否?」曰:「不曾。」曰:「可见必不做的事,便不入萝矣。此是妄念不除也。」朱子用虚之说,可以包此。初是妄念不曾断,中问虽有好意,亦夹亲而不能自慊以自欺。既自欺,便卒至于欺人作伪。使此意满足,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则妄与伪皆无矣,朱子此章,及《中庸》「天命」章「尊德性」节,《论语》「一贯」章「点,雨何如」节,周子《太极周说》渚注,皆孔孟传心之要。
「城于中,形于外」,某意不必说小人亦城中形外,竟是反找语气,根上何益来,言如此,可兄诚于中,方形于外。不能诚于中,虽外面假着其善,终不能使善形于外也,则何益之有哉!
「自明」「自」字,且不必对「新民」说。因有明命峻德之云,疑若有加于性分者,故言不过皆自明己德耳。非有外于我,非有加于我也。(自记。)
「邦畿千里」三段,是释「知止」一节之义。首段释「止」字,次段释「知」字,三段释「静」、「安」。(自记)
「止」字本在事上说,然必本体无有不尽,故能立事理当然之极,则止至善自须兼体用乃是。《易艮卦》有不见之止,体也;又有止所之止,用也。况所引「穆穆」之诗,以「穆穆」发其端,而终以「敬止」,即周子《主静立人拯》之意。(自记。)
与国人交止于信,说来却与为君止仁相似,前人因此乃谓是他国邦交,如虞芮志成。看此数句文意,却是泛说君当止仁,臣当止敬,父当止慈,子当止孝,与国人交富止信。「交」字泛就朋友说,不必着在文王身上。(清植。)
骨角有条理,讲学者必条理分明,故曰道学。玉石皮面上有一层粗厉,修身者必变化气志,使归于纯,故曰自修。(清植。)
问:「先生谓诚意之与正心,似戒惧慎触之与致中和,其说嫌于史伯璇分戒谨与致中和为四项之弊。」曰:「这不同。诚意者,实意为善去恶;正心,则工夫纯熟了。诚意有似于不自私而用智,正心有似于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戒谨工夫,到得无少偏倚,无少差谬方是。「致」,说与戒谨不同,也不是。说得全无进步,也不是。史氏之病,在分境地,有个不睹不闻,又有个无思无虑,有个念虑之微,又有个应物之际,便大差矣。有说正心无正面工夫者,亦不是。就如修身、正衣冠、尊瞻视、三千细行、八万威仪,何一可以不备,齐家,亦有齐家之事,治国平天下,更有许多礼乐、兵刑之事。只是意一诚,都以此为根,如崑仑一源,凡九州之水,千枝万派,放乎四海,总是此贯注。」
时讲于「有所」二字,便说作心病。「有所」与下章之「其所」一例,此处未有大病痛,但人心才发,便易至于失正。要看此「心」字,与下章「人」字,皆指常人之心言也。注中「人所不能无」,及「或不能不失其正」,语甚虚活。又「用之所行,不能不失其正」,是言心之体,本无不正,到有用心,便或有不得其正者。非谓不得其正尊是用,而不累于本体也。(自记。)
因在常人身上说,故着「忿捷」等粗字面,圣人则只说得喜怒哀乐。此节是要无欲故虚,下节是要有主则实,其实则一而已。(自记。)
先忿捷者,怒最易发而难制也。次恐惧,则以祸患卒至,易失其常。次好乐,便从容。爱患不过虑及子孙之类,益宽缓矣。
忿捷、亲爱等弊,一曰蔽于理,一曰累于私。知至则理明,意诚则私祛。正心修身,根源皆从致知诚意而来,但加涵养省察之力耳。(自记。)
时说指定治国属为君者,故于事君、事长、使众,须说是教国人,方通得去。遂令孝、弟、慈一会属君,事君、事长、使众一会属国人,几不成文理矣。不知有治国之责者,岂惟天子、诸侯,凡大夫、士皆是也。三句便与《孝经》「君子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只是一样口气,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不能事君、事长,又将何以治其园乎?(自记。)
老老、长长、恤孤,字义与孝、弟、慈自别,盖皆指施于国者言也。言一国感应之效,见平天下不外乎此。为国与天下,所争只是远近大小,如以矩度物,得其一角,则四面准是矣。(自记。)
「平天下在治其国」节,某说似较直截明切。老老、长长、恤孤,不是孝、弟、慈,絮矩,亦不是使彼我之间各得分顾之谓。孝、弟、慈是家里事,上言 「治圃在齐家」,故就家上说。此是「平天下在治其国」,自然该就国上说。老老、长长、恤孤,正是治国之事。老老,如养耆老以致孝;秋食耆老;养国老、庶老;及异粮、贰膳;月告存、日有秩;八十,一子不从政之类。长长,即入学以齿;将君我,而与我齿让之类。恤孤;即恤孤以逮不足;春响孤子;孤独者皆有常饩之类。上所老者,即国之老;所长者,即国之长;所恤者,即圆之孤。国之老,上为老之,民有不与孝者乎?国之长,上为长之,民有不与弟者乎?国之孤,上为恤之,民反有倍上者乎?矩者曲尺,是四方之一角。国乃天下之一角也,平天下无二道,只絜此角而四方之耳。天子在王畿之内,不过是治国,至巡狩述职,亦止据其所以治国者,以行赏罚,非治国之外,别有平天下之道也。下文「有国者不可以不慎」,「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结末「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仍结到国上。身之在家国天下,如算法之言圆心,故曰:「其机如此」,又曰:「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日机,曰藏,皆以心之运乎中也。絜矩如算法之言方角,举一隅以三隅反,有一角,便可以知四角也。
时说以「民之父母」作颂祝讴歌,极难得之美名立论,岂知平天下者,原有父母斯民之责,必如是而后称耳。民爱之如父母,则其自然之符也。(自记。)
「忠」、「信」、「恕」三一字,须看得分晓。如尽吾孝慈之心,忠也;老老幼幼,实见之事,信也;老老以及人之老,幼幼以及人之幼,恕也。信与恕,亦可就一事上看。如所求乎子以事父,其本实心以事父处,是信;其惟实心以事父处,即是恕。(自记。)
岩问:「「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大道即絜矩之道否,?」曰:「即是絜矩之道。」问:「信如何是循物无违?」曰:「如这个盘子,既是盘子,便道他是个盘子,岂不是循物无违,若说他是个杯子,便不是循物无违。」
问忠信。曰:「「发己自尽为忠」,以宜心言;「循物无违为信」,以实事言。忠如要东不肯西,要西不肯东,以实如说东即往东,说西即往西。」问: 「有忠,有恕,又有信,莫是信居恕之间?」曰:「不说恕,信即实事;说恕,信即实理。「忠信所以进德」,「文行忠信」,信皆指实理。说忠信,有在文行之先者,如「忠信之人,可以学礼」,非此无以为文行之基。有在于文行之后者,如五连道,「所以行之者一也」」。
前辈多以「恒足」为足国,以上文有财、有用,下文「府库财」,观之或然也。张太岳程文,剖然分足国、足民,义理忧备。(自记。)
《大学》一书,纯是说道理,就是「平天下」章讲到生财,仍说仁义、义利,全不及制度。若《周官》、《周礼》,各自成书,正不必牵混,而自为表里。
「德」字、「仁」、字、「忠信」字、「仁义」字,俱在「絜矩」之前一层,所谓「王道本于诚意」。(自记。)
问:「「平天下」章,以理财作柱,恐启流弊。掳《皋陶谟》曰:「在知人,在安民。」人君所统,臣民二者尽之矣。欲安民者,其要必由知人;欲知人者,其意只为安民。凡章内所言人土财用,以及生财大道等语,无非所以为安民计也。若以《皋摸》二语作此章柱,意似忧浑成。」曰:「亦锐得去。」(清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