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中庸二

类别:子部 作者:清·李光地 书名:榕村语录

    「性、教」两字,分明即是首章「性、教」。注所以分别圣贤两等,盖性即天道,教即人道,而圣人则能尽其性,贤人则由教而入也。然就一人论之,「尊德性而道问学」,「诚而明也」;「择善而固执之」,「明而诚也」。是「自诚明」、「自明诚」之理自在也。但人人皆须从性上做工夫,而圣人则合下所性完具,圣人亦就学而愈明。然教,却是为中人设,故讲此节者,须于「性、教」分际看得分明,而带出圣贤之等来,则与上章言天道、人道,而继以安勉之意思同其说,并行而不悖矣。若竟将「性、教」两字便作圣贤名号,则大失经意。(自记。)

    自「唯天下至诚」至「纯亦不已」是一段,自「大哉圣人之道」至「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是一段。「惟天下至诚」节,说至诚,「致曲」及「前知」节,是学至诚,说诚至此已完。下面是解上面底,「诚者自成」至「诚之为贵」、是申「尽其性「;「诚者非自成己」节,是申「尽人物之性」;「至诚无息」至「悠久,所以成物也」,是申「赞化育」;「博厚配地」节,是申「与天地参」;「不见而章」节,是申「唯天下至诚为能化」。以下是说天人合一,而以文王结之。「大哉圣人之道」至「至道不凝」,说圣人,是对「唯天下至诚」节。「尊德性」节,对「致曲」节;「居上不骄」节,对「前知」节,是学圣人。「愚而好自用」至「不信民弗从」,是申「待其人而后行」,其人要得德位兼隆,方能修德凝道。「本诸身」照「尊德性」;「征诸庶民」以下照「道问学」。此节及「知天」、「知人」 节,是申「尊德性道问学」节;「世道、世法、世则」及「有誉」节,是申「居上不骄」节,言其不止于保身,而且为万世法。以下亦是说天人合一,而以孔子终之。文王非不足于道,以其未及制作,明备天德极纯,故以德言。孔子岂不足于德,而《诗》、《书》、《礼》、《乐》、《易象》、《春秋》,道于是备,故以道言。

    「至诚尽性」一章以下,朱子分天道、人道,都是硬派,不甚贴合。「致曲」节,言至诚可学而至,但用功到得能诚,便形着、明动、变化,可与至诚一般。「前知」节,何以见得是言天道?国家将与将亡,难道大贤以下便不能知道?所引「执玉高卑,共容俯仰」,初非圣人事也。「诚者自成」章,言天下道理尚多,如何至诚便能尽性?以城者人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当自行也。人无实心,便不成其为人,有实心,则道自行。如实心孝,自事亲尽其道;实心忠,自事君尽其道。可见「惟至诚,为能尽其性」。诚者,物之所以成始而成终,不诚,物都无了。如无实心孝,便无事亲之事;无实心忠,便无事君之事。虽有,亦具文而已,所以「君子诚之为贵」也。至诚能尽其性,何以便能尽人物之性?「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此「物」字兼人物说。成己非他,即吾之仁,吾心之不能自己者,非仁而何?成物非他,即吾之智,将吾心一照,便知物亦如此。如己欲孝,即知入亦欲孝;己欲弟,即知人亦欲弟。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仁与智皆吾性之所自有也,内而己,外而物,若是两样,便照不见,推不行。惟照之便见,推之便行,故成己与成物,是合外内之道。时措者,言措之入而宜,措之物而亦宜。不可说措之己,己不可以措言。所以至诚能尽其性,便能尽人物之性者以此。「至诚无息」以下,是解赞化育、参天地。至城亦人耳,如何便能赞、能参?盖至诚便无息。君子如不息则能久,久则未有不征,征则未有不悠远、博厚、高明者,化育之及物,以其覆物、载物、成物耳,而至诚之博厚、高明、悠久,即所以覆物、载物、成物也,岂不可以赞化育乎?博厚,地也,至诚之博厚配之,高明,天也,至诚之高明配之;悠久,天地之无疆也,至诚之悠久配之,岂不与天地并立为三乎?致曲有诚者,能形,能着,能明,至诚则「不见而章」。致曲有诚者,能动,能变,至诚则「不动而变」。致曲有诚者,至于能化,至诚则「无为而成」言诚至此尽。以下乃言天地虽大,亦只是一诚。不贰者诚也,不已者亦诚也。天是如此,文王亦是如此。可见至诚便能赞化育、参天地。

    说诚都是说性,故以尽性说起,至尽人物之性,参赞化育,都是一片恳恻。就与万物一体上说,形着、动变,亦是就德性上说。「自成」注云:「物之所以自成。」「物」是君臣父子之类,即是「道」字,莫认做万物之物。无此实心,则君臣、父子皆虚位,尚何仁敬孝慈之足云?「物之终始」「物」字亦然。无诚心即无道?故曰「无物」。「非自成己」节,发明尽人物之性,仁知皆归之性,故曰「性之德,合外内之道」。载物、覆物、成物,只是说心之及人,至实在行事,都在下段。故下段三百、三千,议礼、制度、考文,祖述、宪章,上律下袭,有许多事。

    朱手说道理都要完全,「至诚尽性」章,便将知、明、处、当都说了。某意只当且就本体上说,人性皆善,竟有私意蔽锢,至视父母兄弟如陌路者。此岂无人性?只是不尽其性耳。至诚不忍人之心,充满于中,不能自解,缠绵悱恻,无丝毫隔阂。老吾老,幼吾幼,所谓「成己之仁」也。我如此,知道入亦如此,并知道物亦如此。「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成物之智」也。皆「性之德也」,故尽共性,便尽人物之性。「至诚」数章,且只如此说,所谓「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者。至知、明、处、当意须到「大哉圣人主道」一段方说,才各安其部位。

    论「茂对时育万物」,则化育是人物之根,论「尽性」,则由吾性以尽人物之性,由尽人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是一路透上去。

    致曲有诚,对至诚;形着明,对性之尽;动变化,对人物之性尽。(自记。)

    以「前知」节为申赞化育、参天地之义,极有实际。盖自尽性,尽人、尽物,以至赞化、参天,节节皆有本分实事。理虽一而分则殊,不可一滚混说,(自记。)

    「前知」原是吾儒事,只是知其理,不是知其事。如久阴必晴,久睛必阴,这是理;知道某日有雨,某时有风,这是事。事如隔壁人说话,如何听得见?所以佛家说在屋里能知屋外事,便是野狐禅。阵子静《答陶赞仲书》最高明。《五经》、《四书》所说天命,指后天的多,都是说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不肯说吉凶祸福有一定的命。未来之事,岂惟圣人不知,连天地亦有不知处。到那时候,气数所积不得不如此,方有这事出来。孔子五十知天命,难道自五十以往,孔手便知道寿止七十三岁?一生不遇,所云「道之不行,已知之」者,只是见气运压得极重难返,约略其理数如此,岂如世俗所云「前知」哉?所以向日有客问「前知」,某说是知其理,不是知共事。知其理不妨,知其事,天地鬼神一定不喜。客愕然曰:「何故不喜?」某云:「如某与公相交,知道你性情如此,行事如此,这都不妨。若你家见某客,说某话,我都知道,岂不是打探你家阴私?你岂有不怒之理?」况知其理,虽只得大概,其实倒确;知其事者,必不尽确。如乱久必治,自是一定道理,若说隋之后,参、井之墟,真人出焉,必定是唐太宗;后汉之末,梁、沛之间,英雄出焉,必定是曹操,这便可恶。圣人于该知道的,知道个透,于不该知道的,便留却一边黑暗。这便是他知道到尽处。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朱子说「几动于彼,诚动于此」。郑康成言「天不欺至诚」。朱子说乃郑说之根。尝疑祯祥妖孽,人皆看见,何消至诚始能前知?盖至诚不欺天,天亦不欺至诚,确是如此。但看人有为鬼神所簸弄者,吉不必吉,凶不必凶。如龟卜所以绍天明也,至「我龟既厌,不我告犹」,岂不是天亦欺之乎?郑说甚有味。

    朱子以「诚则生明」讲「前知」,道理极精,但与下祥、孽、蓍龟等句不甚紧对。既诚而生明,又何须说到祥、孽、蓍龟之等耶?倒是郑康成粗粗的解一句甚好,言「天不欺至诚」也。几兆容有不念者,只是为鬼神所戏弄。惟至诚不欺天,故天亦不欺至诚。「不欺」二字即从至诚看出,不待推说到生明上去。

    问「前知」。曰:「以一定至理前知者,是圣贤正经道理,外此有二种:曰数,曰神。数者,以万事万物不外阴阳五行,算到精细」便能得之;神者,如人做事,必心先盘算,心知则鬼神亦知。彼能静一与神明通,故知之。」问:「亦有其人未生,而已预知某年、某处、生某人,行某事者,并无动念之人,鬼神何由知之?曰:「亦不外推算阴阳五行而得之。又有一说,凡人于没要紧事,随时应付,如事有关系,便形不曾动,而心先盘算。推之天地亦然,天地于有关系人,虽未生时,必先加盘算,既有盘算,其象便见。」

    「诚者自成」,即天命之性;「道自道」,即率性之道。人有仁义礼智之性,而后成其为人。因有仁,而有父子之亲;因有义,而有君臣之义;因有礼,而有宾主之恭;因有智,而有贤否之别。率性谓道,岂非自道乎,诚即实理,道即实事。「诚者物之终始」如要做到大舜田地,必是实心要孝,才能有终。若中间有不诚处。虽有其事,一若无事,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此时岂可谓有视?「是故君子诚之为贵」。此处总重自成,即诚之为贵可见。注中「道行于彼」,本在言外,胡云峰强作解事,以为「诚者物之终始」,即「自成」;「不诚无物」、「君子诚之为贵」,即「自道」。甚为割裂蒙混。「诚者非自成己而已」,圣人说尽己性;便说尽物性;说修己,便说安人;说明德,便说新民,己物无二道也。在己一团实理实心,故曰仁;以我推人,晓然见得同一好恶,同一事理,故曰智。仁智皆性之德,不是假合,与生俱全,故曰「自成」。是道也,内而成己,即外而成物,举斯加彼,不问物我。故曰合外内之道,以时措之而皆得其宜。

    自古贤说话多说人事,从阴阳造化说来者,惟濂溪《太极图说》为然。朱子说「诚者物之所以自成」,是从头上说一句,教人知本源。其实「诚者自成」,就是说心,诚者之诚,就当「性」字说。非仁义礼智,何以成其为人?有此孝之实心,而后成其为人子;有此弟之实心,而后成其为人弟。而日用问孝弟之所当行者,如奉养,如友恭,皆职分之所当自尽也。「诚者物之终始」,物者事也,有比诚心,自始至终,方能有成。如实存孝心,自孺慕以至五十而慕,方成为孝子。若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虽外面未尝废孝养之事,其实只如无有。所以要一事之成,必须诚意周流到底;要终身成一个人,忧须诚意周流到底。虽实心未尝不是实理,但说实理泛些,说实心便切实。上节平说,故次节侧到诚上。非实心无以行此道,故云「人之心能无不实,乃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无不行矣」。成己成物,无非诚心周流,即「无息」也。下章「故」字,正接此章,朱子分章似未稳,从无有以「故」字作起头者。

    「诚者自成」,非指自然者说,便有当诚的意思在。盖必有实心而后道可行,必有以自成而后有以自道也。第二节,便是解明此意,故结云「君子诚之为贵」。第二节两「物」字,便当「事」字看,「诚者物之终始,不城无物」正见心为事之根,诚为道之本也。讲家多失经理注意。(自记。)

    「诚者自成」,性分所固有也;「道自道」,职分所当为也。惟能完其性分之所固有,斯能尽其职分之所当为矣。何也?万物万事,皆诚为之终始,若人无诚心,则应事接物皆虚。可见非诚则无道,而君子必以诚为贵也。此章自弘、正以前,先辈亦说不透,大抵误于《大全》之说。虚斋、紫峰说得极好。(自记。)

    诚立于己,则道行于己;诚及于物,则道亦行于彼。道行于己,则己成矣;道行于彼,则物成矣。成己由诚立于己,是仁之常存也,仁即诚也;成物由诚及于物,是智之善推也。知即诚之明也,仁智皆不离乎诚,而为「性之德」。则是合己与物而为一道矣。(自记。)

    诚便是实理,实理便是性。以其尽性而谓之仁,以其推而通之人物而谓之智。性之仁体子己,则进行于己,己之所以成也;性之智体于物,则道亦行于物,物之所以成也。己为内,物为外。仁智之德,既皆「性之德」。则「成己」、「成物」之道,岂非「合外内之道」乎?(自记。)

    诚是实理,仁是生理。一团实理,浑然实有于内,是谓仁以成己,前章「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是也。人物之生,此心比理同也,举斯心而加诸彼,是谓知以成物,前章「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是也。(自记。)

    「性之德也」,人都理会不明白,皆因「成物,智也」二句,就先解得不是。试思性中如何有成物来,?当其自成,便照见物之自成与我一般,物之宜成与我一般,这便是智。仁智是「性之德」,「成己」、「成物」是「合外内之道」。向以「而道」「道」字,指职分之所当为,「合外内之道」「道」字,作虚字说,今思之不必尔。两「道」字,俱是指职分之所当为。「性之德」,不可说仁智是性的德,如此则性是个空的了。仁智即性德也。

    仁者诚之全体,智即仁之明亮处。我自己纯然仁,敬孝慈信,自了然见得人亦如此。由我推彼,一丝不差;由人推物,亦一丝不差。知之既明,举心加彼,自能使他有以全其天。以天下无性外之物故也。此「性之德,合外内之道也」。「时措」句,全指道说。

    大概「成己」、「成物」有三层,天地亦然。「为物不贰」是一层,「博厚」、「高明」、「悠久」是一层。「生物不测」是一层;「至诚无息」是一层, 「征则悠远」、「博厚」、「高明」是一层,功用及于民物是一层。《五经》中,直搜天地之根以立言者极少,惟「为物不贰」是搜根说,即天命之性犹藏着头。天必有性而后有命,其「为物不贰」、「于穆不已」,是天地之性也。上文说「至诚」、「载物」、「覆物」。、「成物」,至「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是「生物不测」之意。至诚之功用如此,况所配之天地,岂可尽乎?不知天地之道,亦可一言而尽,曰其「为物不贰」而已。「不贰」则「不息」,若今日如此而明日息,便是贰了。故《章句》于「无息」云「既无虚假」,补「不贰」也;于「不贰」云「诚故不息」,补「不息」也,其实是一个。此天地之道,是就本体说;下天地之道,是就发见说。「生物不测」如此,皆天为之,然非天之所以为天也,惟「于穆不已」,乃是天之所以为天。圣人亦然。口气是如此。

    《中庸》言「天地之道」,直至「为物不贰」才说到所以然处。「不贰」非他,即一团生理纯粹至善处,兼无虚假、无间断两意,一横一直说。此「道」 字,典下节「道」字有别。此「道」字,如未发之中,天命之性;下「道」字,如已发之和,率性之道。问:「「一言而尽」,单指「为物不贰」,还是连下句?,曰:「单指上句。」问:「「则」字口气,似二句相连。」曰:「自生物言之,万有不齐,似说不尽。而其道不过「不贰」,便能「生物不测」,口气是如此。生物之前,却有「博厚」、「高明」、「悠久」一层包在内。」

    「不贰」言「天地之道」。「博厚」、「高明」、「悠久」又言「天地之道」。盖「不贰」者,性之本体;「博厚」、「高明」「悠久」者,性之发用。又六个「也」字,是遥应上文「至诚」之「博厚」、「高明」、「悠久」。(自记。)

    讲家将「昭昭」、「撮土」等都说作剩语,甚不妥。言自此观之是如此,及其无穷亦是如此。若不同,便是贰,便是息。犹之说圣人,就小处观之是如此,大处亦是如此,一日见得如此,终身亦是如此。以此见得「不贰」、「不息」之所发。下文「纯」字就是此意。注中「非由积累而然」句,似不必如此下语。以水观之,洪河之流,何等汪洋浩瀚,其发源于星宿也一勺耳。渐流渐大,放乎四海。但不得呆说天地圣人是积累而成耳。

    「载华岳」二句,言盛大也。「万物裁焉」,始言生物。

    「纯」即「不贰」「不已」即「无息」。上文以「无息」言诚,结处却以「不已」言天;上文以「不贰」言天,结处却以「纯」言文王,都成语妙。(清植。)

    问:「「洋洋」「优优」二节,粘圣人说,不粘圣人说?」曰:「明季有粘圣人说者,谓「发育」、「峻极」是圣人为之,「礼仪」、「威仪」亦是圣人制之。朱子却只说是道如比。此章朱子以「洋洋」为道之体,「优优」为道之用,「尊德性」照「洋洋」节,「道问学」照「优优」节。但「发育」、「峻极」算不得体,与「无声无臭」不同。二迹亦分不得大小,只好分天人说。德是诚心实意,道即上「洋洋」、「优优」之道,无其人道不虚行,无此德道何由凝?下面「尊德性」是修德,「道问学」是凝道,「苟不至德」节,即是起「尊德性而道问学」。如今说「尊德性」、「道问学「,通是修德、凝道之事,未免含糊。」问:「以 「礼仪」、「威仪」观之,粘圣人说方是。」曰:「经纬万端,皆是道之流行,故曰「天秩」、「天叙」。不然「发育」、「峻极」亦可以粘圣人。「茂对时育万物」,非「发育」乎?「格于上下」,非「峻极」乎」?只是说得略费力。」问:「如何是「峻极于天」?」曰:「蟠天际地,塞满虐空,皆是此道。「发育」以形言,「峻极」以气言。」

    自「尽性」至「无息」章,皆言诚,所以发明首章致中以立大本之意。自「大哉圣人之道」至「仲尼」章,皆言道,所以发明首章致和而行达道之意。然尽道却离不得根本,故论「至道」必扯着「至德、言「道问学」必扯着「尊德性」,故曰「修道以仁」。此本末相资,内外交养,方为圣学之全。其以「尊德性」照 「洋洋」,「道问学」照「优优」者,觉得不合。「发育」、「峻极」皆道之发见于外者,与德性何干?

    「致广大」、「极高明」,不可讲人「克己」、「躬行」意,而解者往往犯之。注云「已知」「已能」,而解者必改为「良知」、「良能」。「克己」、「躬行」,非「尊德性」事,而不之疑;「已知」、「已能」,是德性事,而又不之信,此肤末者之弊也。(自记。)

    虽说「不以一毫私欲自累」,却与「克去己私」话头不同。盖「尊德性」,是存心之事,只好说到立志居敬处,若穷理力行,乃学问之功也。(自记。)

    只因近学不敢认外面许多为德性,此门户所以分也。彼为陆王之学者无论矣,三百年确守程朱,而于「温故」、「崇礼」二句讲章制义,必曰「良知」、「良能」,不敢用《章句》「已知」、「已能」语,何哉?(自记。)

    「尊德性」只是提醒此心,「道问学」,便有许多事。今人说「致广大」、「极高明」,皆缢向事上去,不知心体木是广大、高明,只大段提撕,便是致,便是极,何尝有省察克治的意思?至「温故」、「敦厚」,注中分明言「已知」、「已能」,今人必言「良知」、「良能」,上二句全不顾德性,下却又太照顾了。凡学而知能者,虽由学问中来,然得诸己便是德性。如人生下的血气,固是父母的,然后来饮食养成的,难道遂与父母不相干?问:「「私欲白累」,是指着耳目口鼻之私。「私意白蔽「,是指着甚么?」曰:「指着隔形骸,分尔我。广大是对狭隘之心说,高明是对卑污之心说。(清植。)

    「尊德性」是时提醒此心作文,故属存心。心本广大也,或见有己不见有人,便狭隘了,还他个空空阔阔,便是「致广大」,故云「不以一毫私意自蔽」。心本高明也,或耳目口体之欲沾滞沉溺,便卑污了,还他个干干净净,便是「极高明」,故云「不以一毫私欲自累」。至「涵泳已知」、「敦笃已能」,后人觉得 「已知」、「已能」似问学而非德性,因改成「良知」、「良能」。但「故」字如何算得良知?如人调养血气,不暴怒,不狂喜,不劳攘,令血气和平,是「尊德性」一般;节饮食,善医药,是「道问学」一般。饮食节而医药善,所补之血气即我调养之血气。岂以饮食医药所生之血气,非我本来而外视之乎?问:「析理、处事,显然是一知一行,注以致知统之,何也?」曰:「是用程子「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意,以知包行也。故曰「过不及」,曰「节文」,都有行在中间。」

    广大、高明须还他个着落。如人无事时,总不能忘这躯壳,就是睡梦中,见一奇味,便要先到口,何待见之于事,才有私意私欲来。君子只要天地问都好,不从自己形骸上受用,所谓「平生志不在温饱」,这便是「致广大」见得我必不肯如世人龌龌龊龊,沈溺于卑污之中,这便是「极高明「磊磊落落,心境海阔天空。问:「「温故」亦说在「尊德性」内何也?」曰:「自然是德性。已知的就是德性,万物皆备于我,知道的非在所性之外。有故而不能温,由见得不是自家心里物事,故不加爱玩。若见得是所性之内,自然不肯舍,如煨炖在那里一般。今人知道了就丢开,全不与己切至,便是不尊德性。人以前残忍,今日慈祥,不好说我本残忍,今方变作慈祥。毕竟是当日失了德性中之慈祥,如今复还了这个慈祥,所谓「敦厚」也。」问:「「知新」须不在「温故」之中,方与上下句相对。」曰:「未知未能的,便是问学;已知已能的,便是德性。圣贤说话不出此两端。「道问学」不过是要「尊德性」,然非「尊德性」以为基本,又将何者去「道问学」?「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各色学问,皆归于收放心,然非先把心收住,如何做学问工夫?却是循环相资,初非判然为二。」

    圣人「博厚配地」,君子则「致广大而荆ǐ微」圣人「高明配天」君子则「极高明而道中庸」。圣人「博厚」、「高明」而「悠久「,如天地富有之业,日新之德;君子则「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自记。)

    上文说三百、三千,待人后行,何因说到居上、居下,有道、无道?正为孔子发其端耳。(自记。)

    「今天下」与「今用之」两「今」字照应,须补出文武制作,德、位、时三字方有根据,不然则是泛然随时而已。(自记。)

    王天下而制作尽善,在昭代惟文武周公足以当之。今既跻文武于三王,则考之而不缪之君子,又果谁哉?讲说者思之。(自记。)

    「知天」、「知人」,以学问言也,此尚在本身之前。然后说到躬行心得,则正是「本诸身」正面;然后说到事为经书,才是「三重」正面。(自记。)

    「知天」、「知人」,时讲都说反了,谓「天地显然可见,鬼神幽隐难知」。鬼神且质之无疑,况天地乎?「三王已往可考,后圣未来难定。」后圣且俟之不惑,况三王乎?鬼神包在天地内,天且不违,而况鬼神乎?如何倒说鬼神难知于天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要知后世,但观前世,如何倒说后圣难知于三王?言「质诸鬼神而无疑」,以其能知天道也,鬼神岂能外天道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以其能知人道也,后圣岂能外人道乎?天即天地之道,人即三王之道。问:「道理精透,即文字亦变化不测。单拈两句,却是倒结四句。」曰:「然。」

    注中以「动」字括「言行」,未稳。形于身为动,言行者措于世,即为礼、度、文。「动容用旋中礼」,故「世为天下道」;声为律,故「世为天下法」;身为度,故「世为天下则」。(清植。)

    有人讲「世道」、「世法」、「世则」「世」字,但指当代,不指后代,以指后代便与「虽善无征」者有碍也。殊为拘滞不通。此二章书,原不必分「居上不骄」四句,为何止解「不骄」、「不倍」两句,遗却两句?某意自「大哉圣人之道」至「此天地之所以为人也」,应通为一章。上章既将尽性说透,此章「道」字即对「性」字。尽性以文王结,尽道以孔子结,非不相兼,各从其盛言之也。道是性之发见,无虑不有,「发育」、「峻极」底是他,「三千」、「三百」也是他。但非其人则不行,非至德则不凝耳。「尊德性」节,皆重下截,言「尊德性」矣,又要「道问学」。下四句皆然,方与「道」字关合。由尊道工夫,以优入圣域,则上下与废,无所处而不善矣。「居上」四语,句句皆有一孔子在内。下因言孔子虽生衰周,居下位?然就安于下位,把文武周公之道讲求到精熟至极处,其事虽述,功倍作者矣。又言孔子之尊王,非全是依样,安分而已,以文武周公之道原好也。「寡过」不是谓民,即指王者。「三重」,即王者所以之而「寡过」者。不曰「无过」,而曰「寡」者,如周正建子、武未尽善之类,只是大段不差,故曰「寡」。「君子之道」,即指孔子。「本诸身」,躬行心得也。「散诸庶民」,即「今用之,吾从周」也。不但是遵王制,虽考三王而不缪矣;不但是合人情,虽天地鬼神无疑悖矣;不但当时,虽百世不惑矣。夫子所考订之礼乐、文章,直贯乎天人,万世可为法则,此所以与天地同其大而立人极也。少时,尝笑时文以「君子之道」为时王之制,不知所谓时王者何王?若指《春秋》中之十二王,岂可当「本诸身」数句?若指文武,又孰为所考之三王?左右求之,皆不可解。承讹袭谬,至今不察。

    「下袭水土」,如时讲,意理殊短。盖九土异赋,五方异宜,民生其问异尚。圣人周流天下,几十五国之形势风俗,无不周知。而凡所谓救奢以俭?救俭以礼,其方法又皆讲贯透熟。故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如今人为守令者,下车初政,动与其民情土俗不甚相宜。圣人则无论那一国,有委国以听者,他便期月已可,三年有成。即此可见其「下袭水土」处。(清植。)

    岩问:「「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注云「人物并生于天地之间,各不相害」。虎豹蛇蝎便伤人,人亦强凌弱、众暴寡,却是难说。只好说天之生物甚全,无一不具,羽毛鳞介,皆足以自卫。」曰:「两说皆非。此句只好照「道并行而不相悖」讲,日月寒暑,若似相悖,却少一件不得。禽兽草木,种类非一,却是不相妨碍。「害」字不必作伤残说。至相凌、相暴、相伤、相残,乃是有生之后,情势所为,天亦无如之何。若说各足,则「相」字不见面目矣。对「仲尼」讲,如仕止久速,乃道之「并行而不相悖」;「动容周旋中礼」、「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便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一在大处谎,一在细处说。

    「大德」、「小德」,人亦知为一本万殊,然讲来却似一本是理,万殊是气,且有连「大德」都讲得差谬,如老子所谓「为天地根」者。总缘不认得理气界分清楚耳。(自记。)

    「至诚尽性」一段,是从心体上说,「大哉圣人之道」一段,是从发用上说。文王当日,「大邦畏力,小邦慑德」,事业在天壤,《中庸》却用以结「至诚」。夫子不得位,竞托空言,未尝有制作在世间,《中庸》却用以结「圣人」。此犹如契数五教,全主文治,而《诗》却赞其「桓拨」;稷掌教穑,全是粗事,而《诗》却赞为「思文」(清植。)

    「至诚」、「圣人」分二大段,若无征念,还恐分得不是,子思又结明此意。一章提「至圣」,说得许多物事,而不离德,故曰「溥博」、「渊泉」;一章提「至诚」,「肫肫」、「渊渊」、「浩浩」。而惟「至圣」知之,见得「至诚」即「至圣」,「至圣」即「至诚」也。首章言「中和」,是一书大眼目。诚即中,明即和,德即中,道即和,中即大德,和即小德。

    诚即中,致中则为「至诚」之「尽性」;明即和,致和则为「圣人」之「尽道」。「至圣」之「时出而莫不敬信」,说所谓己发之和也,而先之以「溥博」、「渊泉」,言体以及于用也;「至诚」之「立本、知化」,所谓未发之中也,而先之以「经纶」、「大经」,言用以及于体也。(自记。)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即是「忠恕」,即是「中和」。朱子以「至诚」、「至圣」两章分属,盖是以夫子立「致中和」之极,为《中庸》首章大义收束。而全书论道,于是为至。(自记。)

    时讲多以「聪明睿智」属质,以下「仁义礼知」属德,未妥。要是质都是质、要是德都是德,如何分别?四德惟智是两个,有居四德之先者,有居四德之后者。必先见得何者是仁、是义、是礼,方可行,是在先的;及行到粲然分明,井然不差,是在后的。朱子言属北方者,都是两个。因引譬得许多,如龟蛇是两物;夫妇是两类;冬至前为今岁之终,冬至后为来岁之始;子前是昨夜之终,子后是今日之始。可见《中庸》文字极密。大概是知之精,方能体之尽;至体之尽,仍归于知之精。以下章推之,此是「小德川流」是在外说。以「临、容、执、敬、别」观之,则上句又是在内说。各句又自分内外说。大旨则此章是已发之和,下章是未发之中。

    四德、五常中,惟「贞」与「智」不可以一义诠释,须兼两义方尽。故朱子释「贞」云:「正而固也。」《中庸》已言「聪明容鲁」,复言「文理密察」。「文理密察」是由利而贞之智,所以成终也;「聪明睿智」是贞下起元之智,所以成始也。锺旺。

    圣贤道理精熟,其下字眼,略略安排,便精不可言。「聪明睿知」、「宽裕温柔」、「发强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皆有开发收闭。上二字开发,下二字收闭;上二字由内之外,下二字由外之内。

    《中庸》最好用字眼,「惟天下至圣」章,是多少重叠字,都有分别。「聪明」在外,「睿智」在内。「聪」是收受,尚半在内「明」则全然发于外了。 「睿」是通微,尚半在外,「知」则澄然在中而已。「睿智」是「聪明」的骨子。「宽裕」在外,「温柔」在内。宽大之象,由内而外,至从容暇豫,则全然在外。温和之气,盎然于体,貌尚可见。「柔」则柔顺在中而已。「温柔」是「宽裕」的骨子。「发强」在外,「刚毅」在内。奋发是由内而外,强壮则见于外;「刚」果是由外而内,「毅」则全是内力矣。「刚毅」是「发强」的骨子。「齐庄」在外,「中正」在内。必有整齐严肃之齐,而后有端庄之容。「中」者无过不及,尚在外,「正」则中心无为以守至正而已。「中正」是「齐庄」的骨子。「文理」在外,「密察」在内。见得部署分明,是由内而外,至条贯丝毫不乱,则全在外。 「密」是处处周到,尚在外,「察」则井然分明,全涵于内。「密察」是「文理」的骨子。「溥博」在外,「渊泉」在内。「溥」者周遍公普之意,「博」则无所不到。「渊」者寂然静深之意,「泉」则不穷之根。「溥」是元「博」是亨,「渊」是利,「泉」是贞,字字精细。子思《中庸》毕竟是终身为之,。如韩昌黎《原道》,某断他是晚年作,朱子说是二十余岁时作,决不然。

    经书言句叠累,皆有次第。言天覆地载,尽矣,然人所指覆载,以目所见定耳。旁下岂无人物?日月则右升沉,无明晦也,故须云「日月所照」。日月循天中而行,温暖孳生万物,《周髀》所言两极之下,日月已微,严霜、寒露所锺。然亦莫不有人物焉,故须言「霜露所坠」。(自记。)

    「自诚明」章,忽露出首章「性」字、「教」字;「经纶」章,忽露出首章「大本」字。今人说此「性」字是圣人之德所性而有,与「天命之性」「性」字不同;此「教」字是贤人之学由教而入,与「修道之教」「教」字不同。其实何曾两样,「大经」者五品之人伦,五者天下之达道,非和而何?「大本」非中而何? 「化育」则「天命」也,特章意是要推入内一层,故由「大经」说到「大本」,又由「大本」说到「化育」耳。王守溪此节文破题云:「不惟能致和,而又能致中。」妙甚,一语中的。

    「经纶」不单是「分合」二字足以尽其义。「至诚」之心,无不流贯,如织布帛然,有一丝空隙,连全布都不成物事。「至诚」则「纯亦不已」,故能「经纶「大经」。即此便是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为生者。下文「立天下之大本」亦在这里立,「知天地之化育」亦在这里知。下节「渊渊其渊,浩浩其天」,都从 「肫肫其仁」来,没了「肫肫其仁」,何者为渊?何者为天?仁即是诚,以好生之心言之,谓之仁;以实心言之,谓之诚;以生理言之,谓之仁;以实理言之,谓之诚。

    「盹肫其仁」,时讲但以「不忍人」之伦理不明意引入「仁」字,不知「至诚」岂止是不忍于人,方「经纶」「大经」,满腔子塞满流溢,惟有一仁。孝亦是他,忠亦是他,弟亦是他,慈亦是他,别亦是他。不如此,便像过不得的一般,无以形容之,故曰「肫肫,恳至」而已。问:「仁即是诚,若说到不忍,便是发见者,不是在中之体。」曰:「然。」

    「上天之载」,载,始也;「上天之始」,即所谓天地万物之根,「太极」是也。《书》传有「太始」、「太初」,亦取此意,但不如「太极」两字浑全的确。(自记。)

    「无声无臭」不可说到窈冥昏默处。盖即其闇然之心充养以至于此,所谓圣神功化之极者,即其切近精实之至也。凡学有好高务外之心,即有声色臭味之可寻。君子自尚纲立心之始,步步收敛近里,以造于「不头」、「笃恭」,始终是一个意思。所以为「诚」也,所以为「中庸」也。时讲将「无声无臭」讲人玄妙,则是,「素隐」,而非「中庸」,近悖章旨,远失作书者之意矣。(自记。)

    天之声色甚大,神气风霆何尝无声色,但其载却无一点声臭。圣人凭有甚德业,心中无一点渣滓,光明洁净,只存一个性体。圣人像天地,皆非有所为也。观「干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可见天地之性体矣。惟其闇淡为己之至,所以为「中庸」之极,若说神化不测,便非「中庸」矣。

    「无声无臭」,时解说作深微对显浅者言,某意是对炫耀者言,须照管本旨始得。然炫耀则必显浅,平淡乃自深微也。(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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