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音扶]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去声],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先儒谓此句在下,误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哀公,鲁君,名蒋。方,版也。策,简也。息,止也。敏,速也。蒲卢,蒲苇也。杀,隆杀之杀。等,等级也。)
政其具也,人者有其具者也。文武之政未尝泯没,人存则举,人亡则息耳。人道之敏于政,犹地道之敏于树。草木不自树也,一元之气运而不息,其生也勃然。政,犹蒲卢草之尤易生者也。为政在人,焉可诬哉。然尽一人字,则甚不易也。取人者,求人之所以为人者也。人之为人,非可外求,反诸身而已。身何以修,曰道而已。道何以修,曰仁而已。本心洞然,常觉常明,略无纤毫微累,人之所以为人者,以此。情昏意蔽,冥冥罔觉,则其与禽兽相近者几希,于人何有。故曰:仁者人也。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二者未尝偏废。故又曰:义者宜也。仁莫大于亲亲,义莫大于尊贤。亲亲而得隆杀之宜,尊贤而有等级之辨。此礼之所由生也,政安有不举者乎。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谓“知性则知天”,是也。非人之外别有所谓天也,我固有之,有此者也。格物者,格此者也。先觉者,觉此者也。下文所谓明善者,明此者也。知所以为天,则知所以为人矣。知所以为人,则知所以事亲而身亦修矣。圣人论为政在人,推而至于仁,又推而至于知天,方尽得一人字。若文武则真其人也。呜呼!政哉,岂偶然也哉。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去声]、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上声]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此节承上文,知天而推明修身之旨也。五者天下达道而所以行之者三。三者何?知、仁、勇是也。三者天下之达德而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天是也。我固有之,非外铄也。父子之有亲者,此也。君臣之有义者,此也。夫妇之有别者,此也。长幼之有序者,此也。朋友之有信者,此也。名曰达道,非我所私有也。知此则谓之知,全此则谓之仁。勉勉乎此,自强而不息,则谓之勇。名曰达德,非我所独得也。无间于知愚,无间于贵贱,无间于古今。此心同也,此理同也。但囿于形体,蔽于意念,是以日用而不知耳。不能知,安能行。然知有三等焉,有生而知者,有学而知者,有困而后学乃始知者。三者虽不同,及到知处则一而已。既知之而行亦有三等焉,有安而行者,有利而行者,有勉强而行者。三者虽不同,及到成功处则一而已矣。知即是知,行即是仁,其所以能行即是勇。知而不行,犹不知也。行而不至于成功,犹不行也。呜呼!尧舜性之不可及己。人皆可以为尧舜,岂欺我哉。
子曰:“好学近乎知[去声],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此节又承上文推明知、仁、勇用力之地也。知不自明也,由学而明。好学虽未便知,然近乎知矣。仁不自至也,行之则至。力行虽未便能尽仁,然近乎仁矣。勇不自勇也,知耻则果决。凡甘心于穿窬狗彘之行而不知反者,只是不知耻。知耻虽未便谓之勇,然近于勇矣。“近”字与违道不远,语意正相似。三者同用,阙一不可。知斯三者,方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所以治人,所以治天下国家亦若是而已。我之心即人之心,安有身不修而别有所谓治人之道也哉。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侧皆切]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上声]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去声]恶[去声],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许气切]禀[力锦切]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经,常也,治天下国家之常道也。体者,以身体之。子者,视之如子也。柔者,和柔之也。眩,乱也。报,报上也。劝,勉也。忠信,待之以诚。重禄,养之者厚也。既,读曰饩。饩禀,稍食也。称事,量其事功而上下其食也。往则为之授节以送之,来则丰其委积以迎之也。善者嘉之,不能者矜之。备见忠厚乐易之意,不矜,即慢忽失其心矣。朝谓诸侯朝于天子。聘谓诸侯使大夫来献。厚往薄来,谓燕赐厚而纳贡薄也。)
此节又承上文治天下国家而发明九经之旨,终其所以治之之说也。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九者以修身为首,即所谓知修身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也。修身也而下,言其目也。修身则道立而下,言其效也。齐明盛服而下,言其事也。齐明盛服,非礼不动,道自然立。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心无所蔽,自然不惑。尊位重禄,同其好恶,亲亲之义笃矣,安得怨。官盛任使,大臣无不以之怨而朝廷之权一矣,安得眩。忠信重禄,以体群臣,则手足腹心相视一体,故报礼重。时使薄敛,则养生丧死可以无憾,故百姓劝。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无以来之,则财用不足矣。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来也。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无以柔之,则四方不归矣。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也。建国亲侯,所以比天下。诸侯不怀,则天下不畏矣。绝废乱危之有所赖,朝聘往来之有其节,所以怀也。虽然其事则九也,所以行之者非九也。天下国家如此其大,如此其广且众,所以感之而应,唱之而和者,孰使之然哉?一而已。上言达德所以行者一,而先之曰知天。此言九经所以行者一,而继之曰明善。明善即知天也。所谓一也,不知不明,安知一之为何物哉。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其刼切],事前定则不困,行[去声]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凡事者,申言以发下文之义。豫者,先事而为之,即所谓前定也。跲,踬也,犹言蹉跌也。疚,病也。)
此节推原其所谓一也,曰言曰事曰行。不前定,皆有病,况道乎。道无穷也,端绪不明,大本不立,人自穷之耳。是故贵于前定也。且以在下位者言之,未有不获乎上而能治民者。朋友而信,是获上之道,前定也。不顺乎亲则朋友不信,事亲而顺,是信朋友之道,前定也。不诚乎身则亲不顺,反身而诚,是顺亲之道,前定也。不明乎善则身不诚,固有之善,洞然无蔽,是诚身之道,前定也。是善也,《大学》所谓止于至善者也。人自二三人至十百千万,此无十百千万,所谓一也,天也,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者,所以诚此者也。不明乎善而曰诚者,未之有也。此正曾子子思相传之旨。茫茫千载不著不察,惜哉。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去声下同],不思而得,从[七容切]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此节又承明善、诚身而分别二者言之。诚者,自然无妄,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生知安行之事,纯乎天也。故曰天之道。诚之者必勉必思而后至焉。学知困知之事,其用工则由乎人也。故曰人之道。道一而已,初无天人之间,择善固执,方是做明善、诚身工夫。苟明矣,无待于择矣。诚矣,无待于固矣。何天道、人道之可言哉。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此节则择善固执之事也。博学,审问,是讲求于人。慎思,明辨,是精研于己。皆所以择善也。虽然不学不问,固无以思辨为也。学之徒博,问之徒审,而不能反求诸己,谨思而明辨之,则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善如之何而可择哉。异端邪说固不必论。盖有终身学问汨没乎章句文义之末,而于此事终不明白者,职此之由也。是故学不可以不问,问不可以不思,思不可以不辨,四者次序,工夫相承。性至于明而止耳。若笃行则既明,后事所以固执之也。虽然,岂悠悠泛泛苟焉之谓乎?不学则已,学则的然立志,必期于能,不能不止也。不问则已,问则的然究心,必期于知,不知不止也。不思则已,思必期于得。不辨则已,辨必期于明。不行则已,行必期于笃。不得、不明、不笃,不止也。直是用功,常百倍于人焉。凡学问思辨而不明,气馁志腐而行之无力者,非果能故也。断断乎果能此道,则蔽解惑去,虽愚必明矣,况非愚者乎。矢去川决,虽柔必强矣,况非柔者乎。明即所择者善,强即所执者固。择善固执而身修矣。不失斯所以为人,而文武之政可举矣。若乃悠悠泛泛,不自鞭勉,虽刚明之资,亦末如之何也。三复“果能”二字,令人悚然。
右第二十章。第十六章自鬼神之德发明诚字,继之以舜之大孝,又继之以武王周公之达孝,然后继之以夫子之论政,广大周流,无非此诚之运,而其大本则不外乎善。此人与天地鬼神一而不二者也。呜呼至哉!孩提之童,知爱其亲,善端方萌,真实无伪,其证莫明于此,其事莫大于此,故论仁必说亲亲,论知天必说事亲,论明善必说顺亲,以至达道九经,往往而是。此大孝达孝之所以通乎神明,而此章之所以承乎其后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