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孟子生卒年月考

类别:子部 作者:清·阎若璩 书名:四书释地三续

    按孔子生卒出处年月具见史记孔子世家而孟子独略于是说者纷纭余尝以七篇为主参以史记等书然后歴歴可考盖生为邹人晚始游梁继仕齐为卿久之归邹又如宋以乐正子故至鲁终之滕道不行归而作书七篇卒当在赧王之世卒后书为门人所叙定故诸侯王皆加谥焉

    又按史记孟子列传孟轲邹人也邹为今山东兖州府邹县张尔公大全辨载一说曰孟子所生之邹非战国穆公之邹国乃春秋孔子之邹邑也故说文云郰孔子之乡索隐云邹鲁地名又云本邾人徙邹故其证也又曰史记称孟子邹人犹称子路卞人也之类又引自齐葬于鲁为鲁人之证余请一言以折之曰吾之不遇鲁侯岂有本国之臣民而敢斥言其国与爵哉儿子咏方十岁前对曰祇云近圣人之居未尝云生圣人之乡殆又一切证云

    或难余曰邹在春秋为邾左氏僖二十一年成风曰蛮夷猾夏谓邾也昭二十三年叔孙婼曰邾又夷也杜注云邾杂有东夷之风然则孟子亦生于夷乎余曰三代以下华与夷有定三代以上华与夷无定盖三代以上唯其人不惟其地地本华也而人夷则从而夷之如陆浑伊雒之为戎是也地本夷也而人华则能变夷焉如太伯适荆蛮端委以治周礼是也故舜与文王为东夷西夷之人不必曲为解说舜生卒地名犹莫有的据若文王则实在今凤翔西安两府矣非当日西夷地乎当日所纯乎中国者仅兖豫二州冀虽为帝畿犹岛夷错处况雍州之僻远哉总之有圣人出得志大行虽以江汉极南之国犹风俗茂美比于诸华否则世衰教泯虽以二王之后有终行夷礼而不克自拔者矣夫何常之有学者得是说而通之则于古今天下局势亦思过半矣

    又按大兴王源昆绳谓余子旣证孟子为邹人非鲁人曷为母葬于鲁何不并为辨析焉余曰孟子盖鲁公族孟孙之后不知何时分适邹遂为邹人犹葬归于鲁者大公子孙反葬周之义也然考今孟母墓碑墓在邹县北二十里马鞍山阳又非鲁地疑古为鲁地犹鲁邹邑今亦在邹县界内二国密迩左传鲁击柝闻于邾是也又按史记六国表魏世家并云惠王在位三十六年始辛亥终丙戌襄王十六年始丁亥终壬寅哀王二十三年始癸卯终乙丑竹书纪年则以襄王十六年上系于惠成王以为其改元后之年而自癸卯以后记二十年事谓之今王今王者杜预以为哀王是是竹书纪年有哀王而无襄王史记有襄王又有哀王世本则又有襄王而无哀王通鉴从竹书纪年而不从史记故以惠王在位凡五十二年始辛亥终壬寅又不从杜预所云之哀王而从世本所有之襄王故以襄王在位为二十三年始癸卯终乙丑其说己僃载于考异矣独余以孟子证之而觉史记为近是者何也魏世家云惠王三十一年辛巳徙都大梁三十五年乙酉卑礼厚币以招贤者孟轲等至梁故六国表于三十五年特书曰孟子来王问利国对曰君不可言利三十六年丙戌惠王卒子嗣立是为襄王孟子入而见王出而告人有不似人君之语盖储君初即位之辞不然必如通鉴五十二年壬寅惠始卒而襄立孟子入见岂孟子竟久淹于梁如是邪不然以襄王之庸岂能以礼聘孟子而复至梁邪不以礼聘孟子而孟子肻枉见邪果受其礼聘至而初见时即讥议之邪皆非人情朱子曰七篇之中无更与襄王言者岂孟子自是不复久于梁邪余谓不特不久于梁实生平未尝复至梁也史记所以可信也或曰竹书纪年彼旣魏史所书魏事司马公以为必得其真故从焉余曰不然纪年云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不知是年秦孝公甫立卫公孙鞅未相魏公子卬未虏地不割秦不偪魏何遽徙都以避之邪即一徙都事如此尚谓其生卒年月尽足信邪此余之所以信史记以信孟子也[按六国表魏世家并云子罃生于魏文侯二十五年辛巳三十八年文侯卒武侯立凡十六年而后惠王立是年已三十矣若如纪年文侯五十年卒武侯二十六年卒以生辛巳讣之恵王元年已五十三立三十六年卒已八十八更以襄王十六年为改元后之年不一百有四岁乎纪年之不可信如此]

    又按吕成公大事记周赧王元年孟轲致为臣而归通鉴纲目亦因之余谓孟子去齐明云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若果在赧王元年丁未逆数至武王有天下岁在己卯当得八百有九年孟子方欲言其多岂肎少言之也然则不独不在赧王时亦不在慎靓王时当在显王四十五年丁酉未满八百岁以前耳孟子于显王三十三年乙酉至梁明年丙戌惠卒而襄立而即去梁是为齐宣王之八年孟子游事齐当即从丙戌起何则由大梁至临淄千有余里故曰千里而见王若由邹以徃仅得半耳既仕齐中间遭三年之丧归邹丧卑复仕齐终不合而去须在此十二年内孟子于齐行踪岁月约略可知者如此[按齐宣王在位十九年史记通鉴并同但史始己卯终丁酉鉴始己丒终丁未较后十年此从史记说详见后]

    又按史记与孟子不同者惟伐燕一事史记以为愍王孟子以为宣王然就史记燕世家载哙初立有齐宣王复用苏代之文是哙与宣王同时与孟子合而与六国表异通鉴从孟子不从史记是矣但系伐燕事于宣王十九年当赧王元年丁未余谓此时孟子去齐已久安得见其取之与复畔也且以宣王为卒是年故改元己丑当显王三十七年于是上而威王立三十六年淳于髠传所谓威行二十六年者增为四十六年矣下而愍王立四十年世家所谓四十年燕秦楚三晋各出锐师以伐我者减为三十年矣纷纷迁就凑合纲目曰未详所据也余谓此不过欲以伐燕事属诸宣王以信孟子耳然与屈齐之年数以从燕曷若屈燕之年数以从齐为尤信孟子乎何则六国表燕王哙五年乙巳让国于子之当愍王八年七年丁未哙及子之死当愍王十年后二年己酉燕立太子平是为昭王当愍王十二年若移此五年事置于宣王八年丙戌后丁酉前以合孟子游齐之岁月则战国策载储子谓宣王宜仆燕而储子正为相者也王令章子将五都兵以伐燕而章子正与游者也三十日而举燕国即五旬而举之之谓五偶讹为三也种种皆合安得起文正于九原而面告之

    又按京山郝氏解尹士章有曰孟子仕齐丧母归鲁终丧复之齐与齐王相习久故尹士讥孟子不明也然且至迁就顾望也余谓此孟子复至齐之切证闻所未闻按继而有师命乃复至齐后国被兵革不可以请遂尔淹留若以一至齐而分两截则当作既而不当作继而文义甚别不然齐宣就孟子之辞今又弃寡人而归胡为乎又之哉

    或问于余曰养弟子以万锺齐宣亦自侈其厚矣而孟子又云曾辞十万锺然则齐卿之禄厚至此与余应之曰此盖孟子通计仕齐所辞之数非一岁有也或讶余为无稽余曰盖尝以臆度之以古参之而后为是说也请为子僃陈之晏子曰齐旧四量豆区釡锺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锺然则区一斗六升也釜六斗四升也锺六石四斗也万锺则六万四千石矣十万锺则六十四万石矣此岂齐卿一岁所能有哉或又问曰子知古之量与今同邪异邪余曰古量甚小汉二斗七升当今五升四合然则古之五纔当今之一也即古五当今一而六万四千石犹一万二千八百石也六十四万石犹十二万八千石也此亦岂齐卿一岁所能有哉或问孟子仕齐之岁几何果得其岁数则齐卿之禄可坐而定也余曰今不可的考矣姑以孟子所云陈戴盖禄万锺戴为齐公族禄所入如此而孟子在三卿之中使其禄同于陈戴邪则仕齐当十年矣倍于陈戴邪则仕齐当五年矣或少倍于陈戴邪当亦不下六七年矣夫燕哙让国君臣被戮太子复兴俱孟子仕齐所见闻者则固已歴五年矣又况于崇见王丧母后归又必有一二年故曰当不下六七年也至古今禄秩或粟或米或麦或钱与或名存而未必实给[汉三公号岁食万石实月俸三百五十斛斛即石也]纷错难齐要就米讣之一岁当一万八九千石视周大国之君食二千八百八十人者足食四千人有奇[照周礼廪人人月食三鬴算鬴即釜也]此岂非孟子所谓灭古踰制奢侈成风而百姓虽竭庐空柚犹不足以供其求呜呼古今之变至战国可胜慨哉

    或问于余曰齐馈兼金一百镒赵岐注云古者以一镒为一金一镒是为二十四两也按古所谓金乃黄金非今之银黄金至二千四百两无乃过于厚与余应之曰否淮南子曰秦以一镒为一金而重一斤汉以一斤为一金考之汉律厯志斤十六两然则秦之斤溢汉之斤三之一也又考汉食货志黄金一斤直钱万是直今之银十两然则秦之一镒直今之银十五两可知也当战国时淳于髠传梁送黄金百镒孟尝君传秦载黄金百镒虞卿传赵赐黄金百镒聂政传严仲子奉黄金百镒荆轲传夏无且赐黄金二百镒至越世家陶朱公以黄金千镒进庄生苏秦传赵肃侯以黄金千镒约诸侯田单传即墨富豪以金千镒遗燕将即平原君为鲁连寿亦以千金吕不韦令能增损其书一字予千全固尚有什倍于齐馈者安在其遂过于厚邪或又问曰子知古之权与今同邪异邪金之价视今轻邪重邪余曰汉四十斤当宋十五斤孔颖逹曰今一百二十斤于古称三百六十斤亦各说不同要秦之斤虽重于汉而较唐宋以后犹悬殊也何休注公羊传百金之鱼亦谓古金重一斤若今万钱则知自三代以迄两汉金价一律如此若在今日汉黄金一斤重当六两金重至六两足直钱六十缗奚啻倍蓰于万钱岂非古黄金多而价亷故赠遗者亦多今黄金少而价昻故赠遗者亦少与[按滑稽列传齐威王使淳于髠之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髠仰天大笑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车马百驷盖十倍也则知齐亦以一镒为一斤]

    又按朱子谓孟子之所以去齐其事虽不可考意王驩为齐王幸臣尝欲自托于孟子以取重而王亦使驩为介与徃吊公行子皆未尝与言即从之来者亦正言以折焉则所以絶之者深矣疑驩以是积憾而去之余谓是固然矣然系致为臣章于燕畔王惭之后盖君臣之隙既开有不可以复合者矣故孟子决然请去集注云王庶几改之改必指一事言今不可考矣窃谓改之即前章过则改之之改恐指燕人事岂必别有一事乎郝仲舆亦曰孟子去齐在宣王伐燕后愍王之祸实兆于此愍王死而齐遂不振孟子之见几早矣又曰取燕一事尤不改兴兵构怨之习燕人已畔而邪臣犹为文饰孟子知齐祸始此故致臣去王能改图援止犹可而不悟焉殆哉

    又按大全辨载一说曰或问一见思去出昼何独迟迟答曰圣贤之救乱世如慈母之伏死子一息未絶尚冀复苏岂忍恝置此便是孔子知不可为而为之家法此段取喻悲闵可为刺心

    又按金仁山本大事记谓孟子赧王元年自齐归邹二耳即如宋有与宋臣戴不胜语按系如宋于去齐后固是但即在元二间殊无据所可据者宋初称王于慎靓王三年癸卯孟子谓戴不胜为子之王不似在滕谓毕战为子之君则应在癸卯后可知越明年甲辰鲁景公卒子平公旅立平公欲见孟子又应在甲辰后至在宋与滕世子言世子继世即位然后之滕又应为赧王初年事说者疑孟子或卒于赧王之初亦有故云[按鲁平公之年六国表鲁世家差互此从通鉴详见安王二十五年下考异]

    又按春秋公羊传君存称世子君薨称子某旣葬称子踰年称公左氏例则未葬称子既葬称君不待踰年始称君此二传之同异也及余以孟子证而又有异君存称世子滕文公为世子是君薨亦称世子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是未葬称子不独既葬为然至于子之身而反之是若孟子所称子力行之则在既葬之后但未踰年耳何以验之滕文公既定为三年丧五月居庐未有命戒则亦无礼聘贤人之事可知惟至葬后始以礼聘孟子至滕而问国事焉故孟子犹称之为子直至踰年改元然后两称为君曰君如彼何哉曰君请择于斯二者然则孟子于滕行踪岁月亦略可覩矣

    或献疑曰魏惠卑礼招贤孟子徃答齐宣质美好士孟子久游滕文则受其币聘而馆上宫者虽以区区之宋偃初年号行王政亦尝一处其国焉若当时之贤君固未有愈于燕昭者也虽其志趣或殊然邹衍自齐徃矣剧辛自赵徃矣乐毅自魏徃矣纷纷皆见尊礼何孟子裹足而不一至燕乎余应之曰燕昭之礼士以复雠也复雠则于齐矣孟子曾为齐卿宣虽薨而愍尚存所谓复得罪在他国终身不敢谋赵之奴隶况子孙乎故宁终不遇而不一至燕也与

    又按孟子于梁惠王卒后犹讥其不仁梁襄王初即位讥其不似人君盖梁未尝为之臣也至于滕不特非臣且不自称臣第曰吾分益亢矣朱子注楚辞渉江篇此多以余吾并称详其文意余平而吾倨是也

    又按左氏非左邱明先儒辨之已悉然莫妙于朱子曰观左邱明所耻如此而左传必非其所作余亦有一证左邱其氏也明其名也犹春秋之闾邱明闾邱明不单氏闾则单氏左自非左邱明七篇为孟子自作止韩昌黎故乱其说亦莫妙于朱子曰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就余亦有一证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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