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下论 先进第十一

类别:子部 作者:明·刘宗周 书名:论语学案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礼乐君子用之以养徳也故忠信其质而礼云乐云其文也文胜则史质胜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虽然世人无日不用礼乐而实与之背驰也縁饰愈多而本心愈丧用之适为贼性荡情之资而已礼与其奢也宁俭谓其近于本也先辈风味大率以朴胜其后乃渐入于烦缛盖人心递降而习尚随之故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习尚之弊乆矣圣人有忧之故曰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或曰周文郁郁矣先进礼乐犹以为野何也曰制礼乐者立隆为极万世勿可加行礼乐者国初士大夫气习还多悃塞之意自后进看非野而何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从去声】

    陈蔡之阨吾道之不幸也时移事异而不无追感于斯及门之憾所不能忘情于诸弟子者岂徒以聚散之迹乎盖重为斯道惜也弟子因夫子之言而记相从诸贤其最着得十人焉系以四科或得圣人之一体或具体而微盛矣哉又以见济济多贤古今罕俪景附大圣人而共遭患难为春秋气数之阨也 唐虞之际五臣佐命文武之兴十乱同心尼山倡道十哲济美达而在上其道行穷而在下其道明 自陈蔡至终篇皆记及门之彦其学术经济之藴有如此者中间瑕瑜并存优劣互见皆得与闻斯道圣人陶铸之功于是乎大哉由今观之渊之好学闵子之孝徳行之征也子贡之亿中言语之征也由求之为邦政事之征也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音悦】

    夫子尝曰吾得回而门人益亲甚矣其有助于师也曰无助者何此道人人具足本无假于挹注之烦善学者得意而忘言无不说也所说非言也能说诸心说其在我而已说之机我不得而喻诸人辨难既泯聪明尽黜何助之有 圣人之道浑然全体不见其有盈歉之分数贤人之道就其质之所近必有所独长纔有所长便见所长如宰我子贡善为说辞而夫子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即二子之长岂无助于夫子者若渊则于斯道独窥其全精粗本末一以贯之虽欲就浑沦中剖出一端触发夫子有所不能故曰无助无所不说无助之实也 圣道不落言诠二三子以言求道徒以聪明知解窥见迹象之粗就其所见亦足发明夫子之藴不可为无助也抑末矣善学者得意而忘言全体亹亹无不说也说之机我不得而喻诸人不违如愚何助之有孔颜授受直是心心相印絶无分合的脉的传诸子罕俪故相喻之深如此诚知回之无助也即圣人亦岂以言教哉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间去声】

    古今论孝者自大舜而下称闵子焉皆遭人伦之变而不失其常非至诚能动何以与此故人言易孚而惟无间于父母昆弟之言斯为难此闵子所以称孝也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三妻并去声】

    放言不检自是学者大病只能谨言精神便收敛天理存矣南容学问近里故三复白圭之诗平生得力之地尽在于此庶几慥慥君子与故夫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颜子好学非夫子不能窥见颜子没而此学亡须知所学者何事 颜子专用力于内求故后儒亟称之却费一段苦心在此其所以几于圣也若曽点漆雕开只见得大意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二丧并去声】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去声】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音扶】人之为恸而谁为【为去声】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颜子死家贫不必厚葬便是道安论可徒行不可徒行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亦权论耳观门人厚葬一章可见 夫子晚年不得曽子则学亦不传于后世矣颜子之死惜哉夫人一恸万古余情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焉于虔反】

    天地之性人为贵所以生也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所以事人也有生也者则有未始有生也者是生死之说也有体于明者则有体于幽者是鬼神之说也问事鬼神者事吾心之鬼神也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即人以达天也知死者知未始有生之理也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尽性以至命也幽明生死初无二理而学者易溺于玄逺之见至有忽庸行而不修舎日用饮食而外求道者故夫子两以儆子路其所以教天下万世微矣 人鬼死生只是一个纔问死与鬼神便是支离之见故圣人就从一处指点之盖生可以该死而溺于死之说者反至于逺生人可以尽鬼而溺于鬼之故者反至于逺人故曰下学而上达

    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凡锺阳明之气必为君子锺阴暗之气必为小人但阳明中有藴藉发露之不同则中行狂狷之别也闵子之誾誾刚而中冉有子贡之侃侃爽而直子路之行行强而厉皆载道之器也故夫子乐之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太刚则折取祸之道也不得其死非谓死之可惜也死而不得则死也惑矣岂所谓闻道而死者乎夫子所以裁子路者意亦至矣 誾誾和悦莫近柔媚否曰和乐者阳徳蔼动之意春生气象也冉有子贡夏长也子路并秋杀尽见然则侃侃较胜行行在曰行行气魄大乘载不凡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音扶中去声】

    鲁人为长府意在聚敛也故闵子讽止之其言中矣论事易中理难如治病者药必中病方是国手鲁自宣公税畆哀公作丘赋损下益上邦本拨矣闵子之言岂漫无当哉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闻其乐而知其徳由之徳着于瑟矣暴厉之气胜于中和曽是游圣人之门而成就变化止于是乎故夫子闻而儆之也虽然由之学固已卓然见其大矣惜也择善不精履仁未熟于道犹未至耳使由此而进则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粹然成徳之君子矣 学莫先于变化气质气质甚害事纔气拘便物蔽学者须从躯殻上极力消融至于渣滓浑化天理周流便是究竟工夫 或问气质害事还须涵养否曰能克己方是真涵养 夫子裁子路之勇而但教之以进学便是探本治病之方非徒就标处挽回者然先儒谓学莫先于变化气质何如曰学乃所以变化气质也要之果能变化气质则学亦无余事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与平声】

    师之过商之不及各囿于气质之偏而学问亦如之师近狂商近狷也过者务外好高或希心神化而遗下学之功或起见新竒而忽寻常之理是也不及者绳趋尺步有歉焉不胜之意而无弘毅之养者也则其未至于道均矣故曰过犹不及 过不及只是不善学过之见多起于近名不及之见多起于自足 问子张之过近子路兼人否曰子路气魄实子张稍浮然则与曽点何如曰点神清子张稍浊子张问仁夫子告之曰能行五者于天下问政则告之以无倦与忠尊美屏恶皆天徳王道之大者想子张气局固不凡但骋其高逺之见反能病道至于论士见危授命执徳不弘尊贤容众处其所见实有过人者非复向者堂堂风味夫干禄之学邦家之闻抑其早年未定之见而其后乃知所以裁之与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子夏不及不可谓愚不肖然自圣人视之则亦愚不肖矣若子张为贤智何疑圣人欲订定万世学术故于及门之彦互相断量以示大中至正之准虽同冶共铸而微分跬步顿殊千里以见学术之不可不慎也虽然与其过也寜不及后世朱子之学似子夏而弘毅过之陆子之学似子张而直截过之看来朱子较胜陆子朱子学问笃实晚年更彻的是下学上达之矩庶几中矣陆子见地尽高只无下稍其言曰予于践履未能纯一便是虚见此其供状也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鼔而攻之可也

    冉有臣季氏而不能匡救其恶聚敛之为得罪名教不少故夫子鸣鼓而攻之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辟婢亦反】

    四子皆圣门之选也游夏求予之伦降一格矣然而气质之偏均不能无藉于学问之功学则虽愚必明虽鲁必敏虽辟必信虽喭必精厥后四子均荷圣道之寄而参其最着云 四子气质亦就学问上见愚者躬行有余而解悟不足于道在离合之间鲁者担荷甚力而奏功甚难于学在困勉之候辟者制乎外而中或不根神情微有渗漏喭者规模已成但未经炉锤升堂未入于室然学而不已则愚可破鲁可化辟可实而喭可文也厥后曽氏之子独得其传则进学之力不可诬矣其三子皆有造就非游夏求予所及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中去声】

    回无气质之病而好学不惰纯粹精微优入圣域进乎道矣屡空则进道之真境也君子不违仁只是富贵贫贱存得不处不去之心而已仁岂逺乎哉谁言义利关浅只安勉分浅深耳如子贡岂不灼然知无谄无骄之学哉而此中不免有动视回心体便觉俗直货殖而已徃来计较之私不啻世俗征贵征贱之谋可鄙孰甚焉彼其于道中距矣故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言不受义理之命也亿则屡中聪明炫而黙识疏道心逗漏处正见于此此所为不受命也倘泯其亿中之见而穷理尽性以至命亦何货殖云尔哉 吴康斋夜半思处贫之策至日中始决如此计较便是货殖然则鲁斋治生之言亦病如■〈扌弃〉一饿死更有甚计较然则圣学有死地乎曰义不食粟则亦有死而已古今处君臣之义皆然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倘终不谢便终当一死圣人于辞受取予一断以义无纎毫拟议方便法门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如其非道则一介不以取诸人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道之在人始于为善人终于为圣人善人之道善人之学也而以为质美而未学误矣天下岂有不学而可与言善者哉谓之曰善人则实有为善去恶之功而不徒蹈袭形迹之似矣故曰不践迹然亦仅能决得善恶之大关而于至善之道概乎未之有闻也善之至便是尽性至命达于圣人乃为究竟地故曰亦不入于室无他亦学焉而已 善人大段有质地只是粗 如言善人超然自得不落筌蹄则无此等高邃若说天资暗合不必摹仿陈迹则善人且未能得门而入也何遽云未入于室乎 此章言善人是兼信人而言入室是美大以上事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浮夸之论固非君子即笃实之论亦不足以信君子故曰有言者不必有徳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闻斯行之为学自当如此何与父兄事有父兄在只是不敢径直行将去若有所禀承者然道体大段易见得只是微处难窥纔着小心便是凑泊处子路力行可畏只是粗兼人处全是气魄用事如人下食贪多便嚼不化胡乱咽下退之者欲其且事从容勿遽作向前想也求也退故进之猛着一鞭令人住足不得圣人造就二贤具见化工之妙 师与商是过不及一对由与求亦是过不及一对但彼以造道已成言此以进学之力而言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女音汝】

    子畏于匡颜渊后一时师弟情深相倚如手足故曰吾以女为死矣慰喜之情也曰子在回何敢死则依归之情亦至矣 问颜子果知夫子不与匡人之难否曰然亦信之以天也子不云乎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颜子不死不足竒只是以生死之权聴之夫子正其乐天知命处夫子以斯文为天颜子以夫子为天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曽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臣与者与皆平声】

    由求以从政之才见称于夫子盖非碌碌尸位者然以言乎大臣之道则亦未有闻也大臣以学术正君心周公其选已臣尽臣道如责难于君陈善闭邪皆是不可则止始终进退一道而已二子不从弑逆亦卓然节概然见道未明只从季氏便错安论所事 章枫山先生称罗一峯可谓正君善俗如我辈只修政立事而已亦大臣具臣之谓也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二夫字皆音扶恶去声】

    由求之仕季氏非出处之正也复使子羔既以自贼又以贼人而子路不达夫子之意以为学贵用世如民人社稷之施亦学之实也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乎夫子终有难显斥子路者故但辟之为佞口谓其口给以求伸其言近理终暗于大道也

    子路曽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上声】乎尔母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舎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去声】春者春服既成冠【去声】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曽晳后曽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平声下同】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圣人之志以老安少懐为极致事即宇宙事宇宙内事皆吾分内事此洙泗学术之宗也羣居讲求莫非用世之道如有用我执此以徃矣如不用我守此以藏矣故由之有勇知方求之足民赤之礼乐其施为气象不凡矣曽点狂者也胸次洒脱志趣超逺舎瑟一对悠然独见性分之全素位而行浮云富贵莫春即景若曰吾何以人之知不知为哉吾有吾时吾有吾地吾有吾羣吾有吾乐而已盖忧则违之之志也故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子不云乎用之则行舎之则藏点也见及此进于道矣能无与乎然其如夫子惓惓用世之心何喟然之叹岂能已哉及曽点请问辨三子之异同而夫子一则曰为国一则曰为邦又曰诸侯惓惓用世之心见乎辞矣虽然其言不让未闻道也安论二子乎使三子而知所以为国则夫子不必与点矣夫子既与点之见道而又终与三子之为邦意盖曰不吾知也则亦为曽点而已如或知尔曽点不难为三子即三子岂可少哉呜呼此夫子之志也 点即景容与便是为国以礼手段 夫子初发问商个用世之业觉眉宇间有津津喜色子路率尔之对不觉一哂亦志喜也及至曽点乃舎却知尔公案别寻个丘壑意味出来将夫子一片热肠顿然灰冷然其道则是故叹息而与之 云三子皆以圣贤之学术奏拯溺亨屯之畧欲为天下拨乱世而开太平也兵凶干济自是宏逺之才康阜生民亦非小康之术宗庙会同达乎朝廷行乎邦国有礼陶乐淑之化合而观之三子事业岂小补云乎哉使夫子而得邦家则诸子亦皋夔稷契之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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