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郊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话说周朝,自武王伐纣,即天子位,成康继之,那都是守成令主。又有周公、召公、毕公、史佚等一班贤臣辅政,真个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传至于夷王,觐礼不明,诸侯渐渐强大。到九传厉王,暴虐无道,为国人所杀。此乃千百年民变之始,又亏周召二公同心协力,立太子靖为王,是为宣王。那一朝天子,却又英明有道,任用贤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复修文、武、成、康之政,周室赫然中兴。有诗为证:夷厉相仍政不纲,任贤图治赖宣王。
共和若没中兴主,周历安能八百长!
却说宣王虽说勤政,也到不得武王丹书受戒,户牖置铭;虽说中兴,也到不得成康时教化大行,重译献雉。至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御驾亲征,败绩于千亩,车徒大损,思为再举之计,又恐军数不充,亲自料民于太原。——那太原,即今固原州,正是邻近戎狄之地。料民者,将本地户口,按籍查阅,观其人数之多少,车马粟刍之饶乏,好做准备,征调出征。——太宰仲山甫进谏不听。后人有诗云:犬彘何须辱剑铭?隋珠弹雀总堪伤!
皇威亵尽无能报,在自将民料一场。
再说宣王在太原料民回来,离镐京不远,催趱车辇,连夜进城。忽见市上小儿数十为群,拍手作歌,其声如一。宣王乃停辇而听之。歌曰:月将升,日将没;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宣王甚恶其语。使御者传令,尽掏众小儿来问,群儿当时惊散,止拿得长幼二人,跪于辇下。宣王问曰:“此语何人所造?”幼儿战惧不言;那年长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红衣小儿,到于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时传遍,满京城小儿不约而同,不止一处为然也。”宣王问曰:“如今红衣小儿何在?”答曰:“自教歌之后,不知去向。”宣王嘿然良久,叱去两儿。即召司市官吩咐传谕禁止:“若有小儿再歌此词者,连父兄同罪。”当夜回宫无话。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齐集殿下,拜舞起居毕。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述于众臣:“此语如何解说?”大宗伯召虎对曰:“厚,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故曰臣弧。箕,草名,可结之以为箭袋,故曰箕舵。据臣愚见:国家恐有弓矢之变。”太宰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报犬戎之仇,若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
宣王口虽不言,点头道是。又问:“此语传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还是何人?”
太史伯阳父奏曰:“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做戒人君,命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谓之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吉凶,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变火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做王也。”
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罢太原之兵,将武库内所藏弧矢,尽行焚弃,再令国中不许造卖。其祸可息乎?”
伯阳父答曰:“臣观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之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必主后世有女支乱国之祸,况谣言曰:”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主干政明矣。“ 宣王又曰:”朕赖姜后主六宫之政,甚有贤德,其进御宫嫔,皆出选择,女祸从何而来耶?“
伯阳父答曰:“谣言‘将升’‘将没’原非目前之事。况‘将’之为言,且然百未必之词。王今修德以楔之,自然化凶为吉。弧矢不须焚弃。”
宣王闻奏,且信且疑,不乐而罢。起驾回宫。
姜后迎人。
坐定,宣王遂将群臣之语,备细述于姜后。
姜后曰:“宫中有一异事,正欲启奏。”
王问:“有何异事?”
姜后奏曰:“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年五十余,自先朝怀孕,到今四十余年,昨夜方生一女。”
宣王大惊,问曰:“此女何在?”
姜后曰:“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将草席包裹,抛弃于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
宣王即宣老宫人到宫,问其得孕之故。老宫人跪而答曰:“婢子闻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惧,欲杀二龙,命大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下降,必主帧祥,王何不请其康而藏之?策乃龙之精气,藏之必主获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市设祭于龙前,取金盘收其涎沫,置于朱校之中,——忽然风雨大作,二龙飞去,——桀王命收藏于内库。自殷世历六百四十四年,传二十八主,至于我周,又将三百年,未尝开观。到先王未年,读内放出毫光,有掌库官奏知先王。先王问:”棱中何物?‘掌库官取簿籍献上,具载藏漾之因。先王命发而观之。恃臣打开金犊,手捧金盘呈上。先王将手接盘,一时失手堕地,所藏涎沫,横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富一个,盘旋于庭中,内侍逐之,直人王宫,忽然不见。那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偶践富迹,心中如有所感,从此肚腹渐大,如怀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来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宫侍者,不敢隐瞒,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可容留,随命侍者领去,弃之沟读。婢子罪该万死!“
宣王曰:“此乃先朝之事,与你无干。”遂将老宫人喝退。随唤守宫侍者,往清水河看视女婴下落。不一时,恃者回报:“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次日早朝,召大史伯阳父告以龙赘之事,因曰:“此女婴已死于沟读,卿试占之,以观妖气消灭何如?”
伯阳父布卦已毕,献上爵词。词曰:哭又笑,笑又哭。
羊被鬼吞,马逢犬逐。
慎之慎之,糜弧箕腋!
宣王不解其说。伯阳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属推之: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应当在午未之年。据臣推洋,妖气虽然出宫,未曾除也。”
宣王闻奏,怏怏不悦。遂出令:“城内城外,挨户查问女婴。不拘死活,有人捞取来献者,赏布帛各三百匹;有收养不报者,邻里举首,首人给赏如数,本犯全家斩首。”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因繇词又有“匣弧箕筋”之语,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庭肆,不许造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处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一班胥役,一面晓谕,一面巡绰。那时城中百姓,无不遵依,止有乡民,尚未通晓。
巡至次日,有一妇人,抱著几个箭袋,正是箕草织成的,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来把,跟随于后。他夫妻两口,住在远乡,赶著日中做市,上城买卖。尚未进城门,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喝声:“拿下!”手下胥役,先将妇人擒住。那男子见不是头,抛下桑弓在地,飞步走脱。司市官将妇人锁押,连桑弓箕袋,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左儒想:“所获二物,正应在谣言,况太史言女人为祸,今已拿到妇人,也可回复王旨。”
遂隐下男子不题,单奏妇人违禁造卖,法宜处死。
宣王命将此女斩讫。其桑弓箕袋,焚弃于市,以为造卖者之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云: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漫道中兴多补闷,此番直谏是何臣?
话分两头。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妇,是甚缘故?”还要打听妻子消息。是夜宿于十里之外。次早有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箕袋,拿到即时决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且喜自己脱祸,放步而行。约十里许,来到清水河边。远远望见百鸟飞呜,近前观看,乃是一个草席包儿,浮于水面,众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将次拖近岸来。那男子叫声:“奇怪!”
赶开众鸟,带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闻一声啼哭,原来是一个女婴。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抛弃,有众鸟衔出水来,定是大贵之人。我今取回养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将此女婴包裹,抱于怀中。思想避难之处,乃望褒城投奔相识而去。
髯翁有诗,单道此女得生之异:怀孕迟迟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家国,王法如何胜得天!
宣王自诛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以为童谣之言已应,心中坦然,也不复议太原发兵之事。自此连年无话。
到四十三年,时当大祭,宣王宿于斋宫。夜漏二鼓,人声寂然。忽见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来,直至官庭。宣王怪他干犯斋禁,大声呵喝,急唤左右擒拿,并无一人答应。那女子全无惧色,走入太庙之中,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做一束儿捆著,望东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乃是一梦。
自觉心神恍馏,勉强入庙行礼。九献已毕,回至斋宫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阳父,告以梦中所见。伯阳父奏曰:“三年前童谣之语,王岂忘之那?臣固言:”主有女祸,妖气未除。‘繇词有哭笑之语,王今复有此梦,正相符合矣。“
宣王曰:“前所诛妇人,不足消‘厚弧箕触’之谶耶?”
伯阳父又奏曰:“天道玄远,候至方验。一村妇何关气数哉!”
宣王沈吟不语。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杖伯督率司市,查访妖女,全无下落。颁胙之后,宣王还朝,百官谢胙。宣王问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话?”
杜伯奏曰:“臣体访此女,并无影响。以为妖妇正罪,童谣已验,诚恐搜索不休,必然掠动国人,故此中止。”
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分明是怠弃朕命,行止自碍。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门,斩首示众!“吓得百官面如土色。
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员,忙将杜怕扯住,连声:“不可,不可!”宣王视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举荐同朝的。左儒叩头奏曰:“臣闻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天变尚然不妨,人妖宁可尽信?吾王若杀了杜伯,臣恐国人将妖言传播,外夷闻之,亦起轻慢之心。望乞恕之!”
宣王曰:“汝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轻君也。”
左儒曰:“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而顺君;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杜伯无可杀之罪,吾王若杀之,天下必以王为不明。臣若不能谏止,天下必以臣为不忠。吾王若必杀杜伯,臣请与杜伯俱死。”
宣王怒犹未息,曰:“朕杀杜伯,如去菜草,何须多费唇舌?”喝教:“快斩!”武士将杜伯推出朝门折了。
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髯翁有赞云:贤哉左儒,直谏批鳞。
是则顺友,非则违君。
弹冠谊重,刎颈交真。
名高千古,用式彝伦。
杜伯之子隰叔,奔晋,后仕晋为士师之官。子孙遂为士氏,食邑于范,又为范氏。后人哀杜伯之忠,立祠于杜陵,号为杜主,又曰右将军庙,至今尚存。此是后话。
再说宣王次日,闻说左儒自刎,亦有侮杀杜伯之意,闷闷还宫。其夜寝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语言无次,事多遗忘,每每辍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复进谏。
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体稍豫,意欲出郊游猎,以快心神。左右传命:司空整备法驾,司马戒饬车徒,太史卜个吉日。至期,王乘玉辂,驾六驺,右有尹吉哺,左有召虎,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齐往东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平原旷野,原是从来游猎之地。
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觉精神开爽,传命扎住营寨。吩咐军士:“一。不许践踏禾稼;二不许焚毁树木;三不许侵扰民居。获禽多少,尽数献纳,照次给赏;如有私匿,逍出重罪!”号令一出,人人贾勇,个个争先。进退周旋,御车者出尽驰驱之巧;左右前后,弯弧者夸尽纵送之能,鹰大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弓响处血肉狼藉,箭到处毛羽纷飞。这一场打围,好不热闹!宣王心中大喜。日已挫西,传令散围。众军土各将所获走兽飞禽之类,束缚齐备,奏凯而回。
行不上三四里,宣工在玉辇之上,打个眼脸,忽见远远一辆小车,当面冲突而来。车上站著两个人,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著宣王声喏曰:“吾王别来无恙?”
宣王定睛看时,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人车俱不见。间左右人等,都说:“并不曾见。”
宣王正在惊疑。那杜伯左儒又驾著小车子,往来不离玉辇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来犯驾!”拔出太阿宝剑,望空挥之。
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曰:“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今日大数已尽,吾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后未绝声,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窝内射来。宣王大叫一声,昏倒于玉辇之上。慌得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将姜汤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当下飞驾入城,扶著宣王进宫。各军士未及领赏,草草而散。
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髯翁有诗云:赤矢朱弓貌似神,千军队里骋飞轮。
君王在杀还须报,何况区区平等人。
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词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话说周朝自从武王姬发讨伐殷纣王获胜,开国当了天子,以后又有成王、
康王继承他,都是些能够保持先王业绩的明君。再加上周公、召公、毕公、
史佚等一班贤臣辅政,真个是刀兵战火停息,文化教育得到整建,物产丰饶,
百姓安乐。可是到武王的第八代传人夷王时,周朝分封的各个小国渐渐强大,
每年定期向天子朝贡的礼仪也荒疏怠慢了。第九代传人周厉王暴虐无道,结
果叫居住在国都里的百姓杀掉了。这就是千百年来老百姓发生暴乱的开始。
多亏了周公召公二人齐心协力,拥立太子姬静为王,这就是周宣王。周宣王
也是一个英明之主,他任用了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一批贤
臣,重新恢复了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政治措施,使周朝赫然由衰微
而复兴起来,有诗为证:
夷厉相仍政不纲,任贤图治赖宣王。
共和若没中兴主,周历安能八百长!
周宣王虽然勤于政务,但也比不上周武王;周朝虽说中兴,却也比不上
成王、康王在位的时候。到了周宣王三十九年 (公元前789年),周朝西边
的少数民族姜戎不听指挥,周宣王御驾亲征,结果在千亩那个地方被姜戎打
败了,战车步兵损失重大。宣王打算再次兴兵讨伐,又恐怕士兵不够用,便
亲自到太原,也就是当时邻近姜戎族聚居地的固原州去统计人口,将当地的
户籍逐一查阅,看看人数、车马、草料总共有多少,好做准备,征调出征。
尽管太宰仲山甫多次劝阻,他也不听。后人有诗写道:
犬彘何须辱剑铓,隋珠弹雀总堪伤!
皇威亵尽无能报,枉自将民料一场。
宣王在太原统计人口回来,离国都镐京不远,便催车连夜进城。忽然看
见城里的小孩子几十人凑成一群,一边拍手一边唱歌,声音十分整齐。宣王
便停下来听他们唱,唱的是:
月将升,日将没;檿(yan,山桑)弧箕箙,几亡周国。
宣王特别讨厌这几句话,就叫赶车的人传令,把这些小孩全都抓起来审
问。小孩们当时吓得四散奔逃,只捉住一个年纪稍大、一个年纪稍小的两个
小孩,跪在宣王的车前面。宣王问:“这几句话是什么人编的?”年纪小的
孩子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那个年纪稍大点儿的孩子回答说:“不是我们
编的。三天前,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孩来到市场上,教我们念了这四句话,也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到处传开了,满京城的小孩都唱这几句,不光我
们这儿是这样。”宣王又问:“现在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在什么地方?”回
答说:“从教歌以后,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宣王半天没说话,然后把两个
小孩给赶走了。随后又把管理市场的官员叫来,吩咐他传自己的命令:“如
果有小孩再敢唱这几句歌词,连他的父亲哥哥一起问罪。”当天夜里回到了
宫里。
第二天早朝,三公六卿、文武官员齐集殿下,向宣王行礼。宣王就把昨
夜里听到的小孩们唱的歌给他们讲了一遍,然后问:“你们说这几句话应该
怎么解释才是呢?”大宗伯召虎回答说:“檿是山上的一种桑木,可以用来
做弓,所以叫檿弧。箕是一种野草,可以用它编织成箭袋,所以叫箕箙。依
臣的愚见,咱们国家恐怕要有弓矢的灾变。”太宰仲山甫说:“弓箭是国家
用来打仗的武器。大王如今在太原统计人口,打算报姜戎之仇,假如战争连
年不断,肯定要有亡国的灾难!”宣王听后没言声,点了点头。又问:“这
些话传自穿红衣服的小孩,那他又是什么人呢?”太史伯阳父回答说:“凡
是街市上没有根据的话,就叫做谣言。上天为了警告人君,命令天上的火星
变成小孩子,编造谣言让孩子们学着说,这就叫童谣。往小里说是暗含着某
个人的吉凶,往大里说则关系着国家的兴衰成败。因为是火星,所以它的颜
色是红的。如今这几句暗示亡国的童谣,就是上天用来警告大王的。”宣王
说:“假如我现在赦免了姜戎的罪过,停止在太原兴兵,把武器库里所藏的
弓箭全都烧干净,再命令全国不许制造、买卖弓箭,这场灾祸能避免吗?”
伯阳父回答:“我观察了天象,这场灾祸的征兆已经形成,好像是在王宫里
面,和外边弓箭的事没有什么关系,肯定预示着后世有女主人乱国的祸事。
况且谣言说 ‘月亮将升,太阳将落’,太阳乃是人间君主的象征,月亮乃是
女人的象征,太阳落而月亮升,阴盛而阳衰,这不明摆着预示女人要干预国
政吗?”宣王又说:“我全仗着姜后主管着六宫,她自己特别贤德,她所进
奉给我的嫔妃,又都是经过选择的,这女祸又从何而来呢?”伯阳父回答说:
“谣言说‘将升’‘将没’,本来说的就不是眼前的事,况且所以说‘将’,
就是说这事儿要发生但也不见得真的发生。只要大王从今往后多修德政把这
场灾祸破解掉,自然可以化凶为吉。那些弓的箭的,也就用不着烧掉了。”
宣王听了这话,将信将疑,不大高兴地结束了问话,起驾回宫。
姜后把他接进后宫,坐稳了之后,宣王就把大臣们的话,详详细细地给
她讲了一遍。姜后说:“宫里刚刚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正想向您报告呢。”
宣王赶紧问:“出了什么怪事?”姜后说:“先王留下一个老宫人,今年已
经五十多岁了,自先朝怀孕,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昨天夜里才生下一
个女孩。”宣王听了大吃一惊,忙向:“这个女孩现在在哪儿呢?”姜后回
答说:“我想这个女孩乃是个不祥之物,已经命人用草席包裹,扔到二十里
地以外的清水河里了”宣王立刻召老宫人进宫,询问她怀孕的原由。老宫人
跪着回答说:“奴婢听说夏朝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变成两条蛟龙,降落在
王宫的院子里,嘴里流着龙涎,忽然像人一样说起话来,它们对桀王说:‘我
们是褒城的两位君主。’桀王听了很害怕,想杀这两条龙,就命太史官算了
一卦,可卦上说杀了不吉利;想把它们轰出去,又算了一卦,还是不吉利。
太史官请示说: ‘神人下降,肯定预示着吉祥。大王何不请它们留下涎水收
藏起来呢?这涎水乃是龙的精气,收藏起来一定会带来福气。’桀王命令太
史官再算一卦,结果得了一个大吉之兆。于是就在龙的面前摆上钱币设下祭
坛,拿来金盘收取龙涎,然后放在朱红色的匣子里。这时忽然风雨大作,两
条蛟龙也腾空而去。桀王命令将龙涎好好保存在内库。从殷朝经过六百四十
四年,传了二十八代,到了我们周朝,又快三百年了,从来也没有打开看过。
到先王末年,匣子里忽然放出光来,掌库官赶紧报告了先王。先王问: ‘这
匣子里放着什么东西?’掌库官取出记事奉献给先王,当年收藏龙涎的事都
写在上面。先王叫打开匣子瞧瞧。侍臣打开匣子,手捧金盘呈上。先王用手
去接盘子,一不留神把匣子掉在地上,里面收藏的龙涎都流到庭院里,忽然
变成一个小小的元鱼,在院子里来回转悠,侍从们追赶它一直进了王宫,忽
然没了踪影。那时候奴婢才十二岁,一时偶然踩在元鱼爬过的印迹上,心里
好像有什么感觉,从此肚子就一天天地变大了,就像怀孕一样。先王怪罪奴
婢不夫而孕,就把我囚禁在暗室里,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昨天夜里腹中疼
痛,忽然生下一个女婴,看守我的人不敢隐瞒,只得报告给娘娘。娘娘说这
是个怪物,不能留着,随即命令内侍把她带走扔到河沟里。奴婢真是罪该万
死!”宣王说:“这些都是先朝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就叫老宫人走了。
随后又叫守宫的内侍去清水河查看女婴的下落。不一会儿,内侍回来报告:
“女婴已经被流水漂走了。”宣王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第二天早朝,宣王召太史伯阳父将龙涎的事告诉他,又说:“这个女婴
已然淹死在河沟里了,你再试着算一卦,看看妖气消灭得怎样?”伯阳父算
完之后,献上卦上写的言辞,上边写着:
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箙!
宣王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伯阳父说:“拿十二地支相关的属相推算:
羊为未,马为午。又哭又笑,是又悲又喜的象征,这事大约发生在午未之年。
根据我的推测,妖气虽然已经出宫,但是并没有彻底清除。”宣王听了这话,
心里很不高兴,于是就发布了一道命令:“城里城外,挨家挨户查问女婴的
下落。不管死活,只要有人从河里把她捞上来献给朝廷,赏给棉布丝绸各三
百匹;如果有收养起来不报告的,一经街坊邻里举报,罪犯全家斩首,举报
人也同样赏给那么多东西。”宣王又命上大夫杜伯专门监督负责这件事。因
为卦辞上还有“檿弧箕箙”的话,又命下大夫左儒,监督命令司市官在民房、
市场和茶楼酒肆来回巡逻,不许制造买卖山桑木做的弓和野箕草编织的箭
袋,违者处死。司市官不敢怠慢,领着一班差役,一边向老百姓宣布上边的
命令,一边满世界巡视。城里的老百姓,没有不遵守这命令的,只有农村的
老乡还不知道这件事。巡逻到了第二天,有一个妇人,抱着几个箭袋,正是
用野箕草编成的,还有一个男人背着十来把用山桑木做的弓,跟在她后边。
这夫妻两个,住在老远的乡下,赶着城里正午开集市,进城来作买卖。还没
进城门,刚好被司市官迎面撞上,大喝一声:“拿下!”手下的差役,先把
妇人抓住了。那男人一见不是事儿,一下子把弓扔在地上,撒腿就跑,还真
让他逃掉了。司市官把妇人锁起来,连弓带箭袋,一起押到大夫左儒那儿。
左儒想:“所获的这两样东西,正好应了那几句谣言,况且太史伯阳父说要
带来灾祸的是个女人,现在已经捉到了这个妇人,也可以向大王交差了。”
于是隐瞒下男子的事不说,只向宣王报告了妇人违命,依法应该处死。宣王
下令把这个妇女给杀了,把她的桑弓箕袋拿到集市上去烧毁,用这来警告造
卖桑弓箕袋的人。后人有一首诗说: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漫道中兴多补阙,此番直谏是何臣?
再说那个卖桑木弓的男人,急急忙忙逃走后,心里还纳闷呢:“当官的
要抓我们夫妻俩,究竟是为什么呢?”还想打听妻子的消息,这天夜里就在
十里之外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就听有人传说:“昨天北门有个妇人,违禁
造卖桑木弓箕袋,捉到后马上被处死了。”这男人才知道妻子已经死了,走
到荒郊野外没人的地方,掉了几滴伤心的眼泪。又一想,幸亏自己逃出了这
场大祸,于是放开脚步紧紧往前走。走了十来里路,来到清水河边。远远看
见一群各种各样的小鸟在前面一边飞一边叫,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草席包
裹浮在水面上,这群鸟用嘴衔着包,边衔边叫,快要拖近岸边了。那男人叫
了一声:“奇怪!”把这群鸟赶开,从水里捞起席包,拿到草坡上解开一看,
只听得一声啼哭,里面原来是一个女婴。这个男人心想:这女婴不知道是被
什么人抛弃的,有那么多鸟把她衔出水来,将来一定是个大富大贵的人。我
现在把她抱回去抚养,倘或将来成个贵人,我也就有了依靠了。”于是解下
布衫,把这个女婴包好了抱在怀里。琢磨半天到哪儿去避难,最后决定上褒
城去投奔朋友。有一首诗,专门说这女婴能够活下来的怪事:
怀孕迟迟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国家,王法如何胜得天!
宣王自从杀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以为童谣说的话已然应验,心里踏实
了,也没再商量太原发兵的事。从此连着好几年没发生什么事儿。到了周宣
王四十三年,时值大祭,宣王临时住在斋宫里。这天夜里二更时分,斋宫里
静悄俏的,没有一点声音。宣王忽然看见一个美貌的女子,从西边方向慢慢
地走过来,一直走进斋宫里面。宣王怪她冒犯了斋禁,一边大声呵斥,一边
急忙呼唤手下人把她捉住,可叫了半天,也没一个人答应。那个女子一点儿
害怕的意思也没有,走进太庙里边,大笑了三声,又大哭了三声,然后不慌
不忙,把那七位先王的牌位,捆成了一捆儿,拿着往东走了。宣王从床上爬
起来一个人向前追赶,忽然吓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梦。自己觉得心神恍惚,
勉强走进太庙行礼,礼仪一完,就回到斋宫里换了衣服,派手下人悄悄把太
史伯阳父叫来,把梦里看见的都告诉了他。伯阳父说:“三年前的那几句童
谣,您难道忘了吗?我始终说: ‘预示着要有女人祸国,妖气也没有完全除
掉。’卦辞上也有又笑又哭的话,大王您如今又做了这个梦,这些全都对上
号了。”宣王说:“以前杀的那个妇人,难道还不足以消除‘檿弧箕箙’的
预言吗?”伯阳父又回答说:“天道深奥难测,到时候才能验证。一个普通
的村妇和国家的兴亡气数又有什么关系呢?”宣王木呆呆的,半天说不出话
来。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杜伯监督司市官查访妖女,到现在全无下
落。大祭之后,便马上回朝,百官前来问候。宣王问杜伯:“那个妖女的消
息,为什么迟迟不来向我报告?”杜伯回答说:“我以为妖妇已经被正法了,
童谣也应验了,恐怕没完没了地搜索,会惊扰国都里的百姓,因此就中途停
止了。”宣王听了气得差点儿没跳起来,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明明
白白地向我报告?分明是拿我的命令不当回事儿,行动全由自己作主。像你
这样不忠实的臣子,留着有什么用?”说完大声呼叫两边的武士:“把他给
我推出朝门,斩首示众!”直吓得文武百官一个个面如土色。忽然文官这边
走出一位官员来,一把拉住了杜伯,连声说:“不行,不行!”宣王一看这
个人,正是下大夫左儒——他是杜伯的好朋友,俩人是一块被举荐当官的。
只见左儒跪下给宣王磕头之后说:“我听说尧当政时闹了九年的水灾,也没
影响他称帝,汤当政时赶上七年的旱灾,也不妨碍他当王。上天的变化尚且
没什么妨害,人妖的事又怎么可以全信呢?”大王如果杀了杜伯,我恐怕老
百姓把这没影儿的话到处传播,让外族人听了,也会对咱们产生轻视怠慢之
心。还望大王把他宽恕了吧!”宣王说:“你为了朋友而违抗我的命令,纯
粹是看重朋友而轻视君王。”左儒说:“如果君王做得对而朋友做得不对,
我就会违背朋友而顺从君王;如果朋友做得对而君王做得不对,我就会违背
君王而向着朋友。杜伯没犯可杀的罪过,大王要是把他给杀了,天下人必然
认为您不英明。要是我没能劝阻您杀他,天下人也必然认为我不忠实。大王
如果一定要杀杜伯,那么我就请您允许我和他一起死。”宣王怒气未消,说:
“我杀杜伯,就像拔掉一根蒿草,用得着你在这儿多费口舌?”大喝一声:
“快斩!”武士便把杜伯推出宫门斩了。左儒回到家里就抹脖子自杀了。后
来有人称赞他说:
贤哉左儒,直谏批鳞。是则顺友,非则违君。弹冠谊重,刎颈交真。
名高千古,用式彝伦。
杜伯的儿子隰叔投奔到晋国,后来当了叫作士师的官,他的子孙也就姓
了士。因为封地在范那个地方,所以也姓范。后人哀悼杜伯的忠诚,在杜陵
给他盖了庙,称为杜主庙,又叫右将军庙,到如今还保留着。这是后话了。
再说第二天宣王听说左儒自杀了,心里也真有点后悔杀杜伯,闷闷不乐
地回了宫。这天夜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得了一个精神恍惚的病,
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好多事都记不住,常常连朝也不上了。姜后知道他病了,
也就不再向他报告什么事。到了宣王四十七年秋天,宣王的病稍见好转,就
想到城外去游猎,想用这事儿提提精神。于是让手下人传令,叫司空、司马
准备好车马和赶车的人,叫太史算卦找个好日子。到了那天,宣王坐上有六
匹马拉的车,右边有尹吉甫,左边有召虎,打着旗子,排着甲仗,一起向东
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平原旷野,一向是打猎的好地方。宣王好长时间没到
这里来,一到这儿自然而然觉得精神爽快多了,于是就下令在这里安营扎寨。
吩咐士兵:“一不许践踏庄稼;二不许烧毁树木;三不许侵扰老百姓住的地
方。不管打了多少飞禽走兽,都要全部上交,然后再论功行赏;如果有私藏
不交的,追查出来一定重重处罚!”号令一出,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只见:
进退转弯,车把式使尽了赶车的技巧;前后左右,射手们出够了弯弓搭箭的
风头;猎鹰猎狗仗着主人的势力横冲直撞,狐狸野兔被鹰犬吓得到处乱窜。
弓弦响血肉狼藉,利箭到羽毛乱飞。这场围猎真是好不热闹。宣王心里非常
高兴,看看太阳快落山了,便下令散围。军士们每个人都把猎得的飞禽走兽
捆得好好的,然后高奏凯歌,满载而归。走了没三四里,宣王在车上打了个
盹儿,忽然看见老远的地方有一辆小车迎面冲过来。车上站着两个人,胳臂
上挂着漆红的弓,手里拿着漆红的箭,向着宣王打招呼:“大王您一向可好
吧?”宣王定睛一看,原来是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大吃一惊,可
一揉眼的功夫,人和车又都不见了。宣王问手下人,都说:“并没有看到过。”
宣王正在又惊又疑,那杜伯左儒又驾着小车,来来往往老在宣王的车前面转。
宣王气极了,大声喊道:“罪鬼,竟敢来触犯本王!”拔出太阿宝剑,朝着
空中挥舞。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道:“无道的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杀无辜,
今天你的气数已尽,我们是专门来伸冤报仇的。还我们命来!”话音没落,
挽起弓,搭上箭,向着宣王的心窝射来。宣王大叫一声,昏倒在车上,慌得
尹吉甫脚也麻了,召虎眼也跳了,赶紧和一帮子手下人,用姜汤把宣王救醒,
可他还是不住口地大叫心口疼。众人立刻驾车进城,扶着宣王进了宫。军士
们还没来得及领赏,就急急忙忙地散了。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有一首
诗写道: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军队里骋飞轮。
君王枉杀还须报,何况区区平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