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荀息拥立公子奚齐,百官都至丧次哭临,惟狐突托言病笃不至,里克私谓丕郑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
丕郑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与探之。”二人登车,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驾,重耳、夷吾俱在外,叔为国大臣,乃不迎长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党,怨奚齐子母入于骨髓,只碍主上耳,今闻大变,必有异谋。秦、翟辅之于外,国人应之于内,子何策以御之?”
荀息曰:“我受先君遗托而傅奚齐,则奚齐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万一力不从心,惟有一死,以谢先君而已。”
丕郑父曰:“死无益也,何不改图?”
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许先君矣,虽无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劝谕,荀息心如铁石,终不改言,乃相辞而去。
里克谓郑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谊,故明告以利害,彼坚执不听,奈何?”
郑父曰:“彼为奚齐,我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
于是二人密约,使心腹力士,变服杂于侍卫服役之中,乘奚齐在丧次,就刺杀于苫块之侧,时优施在旁,挺剑来救,亦被杀,一时幕间大乱。荀息哭临方退,闻变大惊,疾忙趋入,抚尸大恸曰:“我受遗命托孤,不能保护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触柱而死,骊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殡,大夫独不念乎?且奚齐虽死,尚有卓子在,可辅也。”荀息乃诛守幕者数十人,即日与百官会议,更扶卓子为君,时年才九岁。
里克、丕郑父佯为不知,独不与议。梁五曰“孺子之死,实里、丕二人为先太子报仇也。今不与公议,其迹昭然,请以兵讨之。”
荀息曰:“二人者,晋之老臣,根深党固,七舆大夫,半出其门,讨而不胜,大事去矣,不如姑隐之,以安其心而缓其谋,俟丧事既毕,改元正位,外结邻国,内散其党,然后乃可图矣。”
梁五退谓东关五曰:“荀卿忠而少谋,作事迂缓,不可恃也。里、丕虽同志,衔怨独深。若除克,则丕氏之心惰矣。”
东关五曰:“何策除之?"梁五曰:”今丧事在迩,诚伏甲东门,视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
东关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负三千钧绝地而驰,若啖以爵禄,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语之。
夷素与大夫骓遄相厚,密以其谋告于骓遄,问:“此事可行否?"遄曰:”故太子之冤,举国莫不痛之,皆因骊姬母子之故。今里、丕二大夫,欲歼骊姬之党,迎立公子重耳为君,此义举也。汝若辅佞仇忠,干此不义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万代骂名,不可,不可!"夷曰:“我侪小人不知也,今辞之何如?"骓遄曰:”辞之,则必复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诺,而反戈以诛逆党,我以迎立之功与子。子不失富贵,而且有令名,与为不义杀身孰得?"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
骓遄曰:“得无变否?"夷曰:”大夫见疑,则请盟!"乃割鸡而为盟。夷去,遄即与丕郑父言之,郑父亦言于里克,各整顿家甲,约定送葬日齐发。
至期,里克称病不会葬,屠岸夷谓东关五曰:“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独留,此天夺其命也,请授甲兵三百人,围其宫而歼之。”东关五大悦,与甲士三百,伪围里克之家。
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变。荀息惊问其故,东关五曰:“闻里克将乘隙为乱,五等辄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则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毕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于朝堂,以俟好音。
东关五之兵先至东市,屠岸夷来见,托言禀事,猝以臂拉其颈,颈折坠,军中大乱。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为故太子申生伸冤,诛奸佞之党,迎立重耳为君,汝等愿从者皆来,不愿者自去。”
军士闻重耳为君,无不踊跃愿从者。梁五闻东关五被杀,急趋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却被屠岸夷追及。里克、丕郑父、骓遄各率家甲,一时亦到。梁五料不能脱,拔剑自刎,不断,被屠岸夷只手擒来,里克趁势挥刀,劈为两段。时左行大夫共华,亦统家甲来助,一齐杀入朝门,里克仗剑先行,众人随之,左右皆惊散。
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举袖掩之,卓子惧而啼。荀息谓里克曰:“孺子何罪?宁杀我,乞留此先君一块肉!"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块肉也!"顾屠岸夷曰:“还不下手!"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夺来,掷之于阶,但闻趷蹋一声,化为肉饼。荀息大怒,挺佩剑来斗里克,亦被屠岸夷斩之。遂杀入宫中,骊姬先奔贾君之宫,贾君闭门不纳,走入后园,从桥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尸。
骊姬之娣虽生卓子,无宠无权,恕不杀,锢之别室。尽灭“二五”及优施之族。髯仙有诗叹骊姬云:
谮杀申生意若何?要将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骈戮,笑杀当年《暇豫》歌!
又有诗叹荀息从君之乱命,而立庶孽,虽死不足道也。诗云:
昏君乱命岂宜从?犹说硁硁效死忠。
璧马智谋何处去,君臣束手一场空。
里克大集百官于朝堂,议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长且贤,当立。诸大夫同心者,请书名于简。"丕郑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里克即使人以车迎之。狐突辞曰:“老夫二子从亡。若与迎,是同弑也。突老矣,惟诸大夫之命是听。"里克遂执笔先书己名,次丕郑父,以下共华、贾华、骓遄等共三十余人,后至者俱不及书。
以上士之衔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见表上无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长为客乎?”
重耳曰:“非尔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诛,其党未尽,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岂患无国?"狐偃亦以乘丧因乱,皆非美名,劝公子勿行。乃谢使者曰:”重耳得罪于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问安侍膳之诚,死又不得尽视含哭位之礼,何敢乘乱而贪国?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违。"屠岸夷还报,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
里克曰:“夷吾贪而忍,贪则无信,忍则无亲,不如重耳。"梁繇靡曰:”不犹愈于群公子乎?“众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辅梁繇靡迎夷吾于梁。
且说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于梁,日夜望国中有变,乘机求入,闻献公已薨,即命吕饴甥袭屈城据之。荀息为国中多事,亦不暇问。及闻奚齐、卓子被杀,诸大夫往迎重耳,吕饴甥以书报夷吾,夷吾与虢射、郤芮商议,要来争国。忽见梁繇靡等来迎,以手加额曰:“天夺国于重耳,以授我也。"不觉喜形于色。
郤芮进曰:“重耳非恶得国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轻信。夫在内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晋臣用事,里、丕为首,君宜捐厚赂以啖之,虽然,犹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国,非借强国之力为助不可。邻晋之国,惟秦最强,子盍遣使卑辞以求纳于秦乎,秦许我,则国可入矣。"夷吾用其言,乃许里克以汾阳之田百万,许丕郑父以负葵之田七十万,皆书契而缄之。先使屠岸夷还报,留梁繇靡使达手书于秦,并道晋国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谓蹇叔曰:“晋乱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梦矣。寡人闻重耳、夷吾皆贤公子也,寡人将择而纳之。未知孰胜?"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迩,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观二公子之为人?"穆公曰:“诺。"乃使公子絷先吊重耳,次吊夷吾。公子絷至翟,见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称吊,礼毕,重耳即退,絷使阍者传语:”公子宜乘时图入,寡君愿以敝赋为前驱。"重耳以告赵衰。赵衰曰:“却内之迎,而借外宠以求入,虽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见使者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辱以后命。亡人无宝,仁亲为宝,父死之谓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颡而退,绝无一私语。
公子絷见重耳不从,心知其贤,叹息而去。遂吊夷吾于梁,礼毕,夷吾谓絷曰:“大夫以君命下吊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絷亦以”乘时图入“相劝,夷吾稽颡称谢,入告郤芮曰:”秦人许纳我矣。“
郤芮曰:“秦人何私于我,亦将有取于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赂之。"夷吾曰:”大割地不损晋乎?"郤芮曰:“公子不返国,则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晋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夷吾复出见公子絷,握其手谓曰:”里克、丕郑皆许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宠,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东游者。东尽虢地,南及华山,内以解梁为界,愿入之于君,以报君德于万一。"出契于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絷方欲谦让,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黄金四十镒,白玉之珩六双,愿纳于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于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赐。"公子絷乃皆受之。史臣有诗云:
重耳忧亲为丧亲,夷吾利国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悬处,成败分明定两人。
絷返命于穆公,备述两公子相见之状。穆公曰:“重耳之贤,过夷吾远矣。必纳重耳。"公子絷对曰:”君之纳晋君也,忧晋乎,抑欲成名于天下乎。"穆公曰:“晋何与我事?寡人亦欲成名于天下耳。"公子絷曰:”君如忧晋,则为之择贤君。第欲成名于天下。则不如置不贤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贤者出我上,不贤者出我下,二者孰利?"穆公曰:“子之言,开我肺腑。"乃使公孙枝出车三百乘,以纳夷吾。
秦穆公夫人,乃晋世子申生之娣,是为穆姬,幼育于献公次妃贾君之宫,甚有贤德,闻公孙枝将纳夷吾于晋,遂为手书以属夷吾,言:“公子入为晋君,必厚视贾君,其群公子因乱出奔,皆无罪,闻叶茂者本荣,必尽纳之,亦所以固我藩也。"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随以手书复之,一一如命。
时齐桓公闻晋国有乱,欲合诸侯谋之,乃亲至高梁之地,又闻秦师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党率师至晋,乃遣公孙隰朋会周、秦之师,同纳夷吾,吕饴甥亦自屈城来会,桓公遂回齐。里克、丕郑父请出国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备法驾,迎夷吾于晋界。
夷吾入绛都即位,是为惠公,即以本年为元年。按晋惠公之元年,实周襄王之二年也。国人素慕重耳之贤,欲得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为世子,以狐突、虢射为上大夫,吕饴甥、郤芮俱为中大夫,屠岸夷为下大夫,其余在国诸臣,一从其旧。使梁繇靡从王子党如周,韩简从隰朋如齐,各拜谢纳国之恩。惟公孙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晋国。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议之。
虢射目视吕饴甥,饴甥进曰:“君所以赂秦者为未入,则国非君之国也,今既入矣,国乃君之国矣,虽不畀秦,秦其奈君何?”
里克曰:“君始得国,而失信于强邻,不可,不如与之。”
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晋矣,秦虽极兵力,必不能取五城于我。且先君百战经营,始有此地,不可弃也。”
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许之?许而不与,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国于曲沃,地不过蕞尔,惟自强于政,故能兼并小国,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邻,何患无五城哉?”
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为秦也,为取汾阳之田百万,恐君不与,故以秦为例耳。”
丕郑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复言。惠公曰:“不与则失信,与之则自弱,畀一二城可乎?”
吕饴甥曰:“畀一二城,未为全信也,而适以挑秦之争,不如辞之。”
惠公乃命吕饴甥作书辞秦。书略曰:
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许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赐,欲即践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许他人?”寡人争之弗能得。惟君少缓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问:“谁人能为寡人谢秦者?”丕郑父愿往,惠公从之。
原来惠公求入国时,亦曾许丕郑父负葵之田七十万,惠公既不与秦城,安肯与里、丕二人之田?郑父口虽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讨此一差,欲诉于秦耳。
郑父随公孙枝至于秦国,见了穆公,呈上国书。穆公览毕,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为君,今果被此贼所欺!”欲斩丕郑父。
公孙枝奏曰:“此非郑父之罪也,望君恕之。”
穆公余怒未尽,问曰:“谁使夷吾负寡人者?寡人愿得而手刃之?”
丕郑父曰:“君请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于帘下,揖郑父进而问之。郑父对曰:“晋之诸大夫,无不感君之恩,愿归地者,惟吕饴甥、郤芮二人从中阻挠。君若重币聘问,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则杀之。君纳重耳,臣与里克逐夷吾,为君内应,请得世世事君,何如?”
穆公曰:“此计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于是遣大夫冷至随丕郑父行聘于晋,欲诱吕饴甥、郤芮而杀之。不知吕、郤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荀息拥立公子奚齐为君,晋国百官都来参加献公的丧葬,只有狐突 一人假托重病在身没来。里克私下对 郑父说道:“奚齐继位为君,他哪里 能比得上逃亡在外的公子重耳啊!“ 郑父说:“这事全由荀息一人掌握, 我们可以去探探他的口风。“于是两人乘车来到荀息府上,荀息将两人请入, 里克说道:“主公去世,公子重耳、夷吾都逃亡在外,大夫身为国家重臣, 不将两位公子迎回继位,却拥立一个蛊惑先君的婢妾的儿子,这如何能叫人 心服呢?太子申生无罪被杀,两位公子对奚齐母子恨之入骨,他们以前不发 难动手,只是碍着先君的面子,如今先君去世,他们岂能善罢甘休?两位公 子外有秦、翟两国兵马相助,内有晋国百姓响应,一旦回国夺位,你又有何 办法对付呢?“荀息答道:“我受先君献公临终嘱托,辅佐公子奚齐,那么 奚齐就是我晋国的国君。如果我力不从心,无法保得新君周全,我只有以一 死来报答先君的知遇之恩!“ 郑父听完连连摇头,说道:“死又有何意义 呢?我看不如想法另立新君。“荀息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答应先君,今日 怎能食言呢?“二人再三劝说,荀息却心如铁石,坚决不肯答应,里克、 郑父无奈,只得告辞回去。
里克回到家中,对 郑父说道:“我和荀息多年同朝共事,交情不坏, 今日这样苦言相劝,他却固执己见,不肯听从,这可如何是好?“ 郑父道:
“他拥立奚齐,我们拥立公子重耳,那就各为其主吧。”两人私下商议已定,
便派心腹武士改扮成宫中侍卫,混杂在人群中,乘奚齐主持丧葬不加戒备时,
将他刺死在灵堂上。当时优人施正在一旁侍奉,他见有人行刺,忙拔剑来救,
也被刺客杀死。荀息在外闻听此讯,心头大惊,急忙跑进灵堂,抱住奚齐的
尸体,放声痛哭道:“我接受先君遗命,却不能保护太子,我将来有何脸面
见先君于地下?“说着便想对着殿中大柱撞去,打算以死殉主。骊姬连忙派
人阻止道:“先君灵柩尚未入土安葬,大夫这就不管了吗?再说奚齐虽死,
公子卓子还健在,大夫可扶立卓子为君。“荀息下令将守灵堂的侍卫太监处
死,然后召集朝中百官商议,共扶卓子继承君位,这年卓子才九岁。里克、
郑父假装不知,拒绝上朝议事。梁五在朝堂上说道:“奚齐被杀,实是里
克、 郑父在为先太子申生报仇,今日他们不来议事,更说明此事与二人大
有关联,我请求率兵讨伐他们。“荀息反对说:“里克、 郑父都是晋国老
臣,根深蒂固,党羽众多,朝中大夫一半出于他们门下,万一讨伐失利,我
们在晋国将无立足之地,我看不如暂时将此事按下不提,等丧事完毕,新君
继位之后,再设法驱散二人党羽,处置他们。“梁五退朝后对东关五说:“荀
息为人迂腐,虽忠心耿耿却缺少谋略,我们不能听他的。里克、 郑父虽是
同谋,但里克因太子之死心中积怨甚深,若先将他除去, 郑父孤掌难鸣,
必会心灰意懒,就此罢手。“东关五问道:“用什么办法除掉他呢?”梁五
道:“现在先君的入葬之日已近,到那一天我们可派一个得力武士潜伏在东
门,趁他参加送葬之机把他杀死。“东关五道:“此计甚好。我府上有一个
门客叫屠岸夷,身怀绝技,能背负千斤在山道上奔走如飞,我们如果用高官
厚禄加以引诱,他一个人就足以办成此事。“东关五回家将屠岸夷召来,把
行刺里克一事告诉给他,屠岸夷与大夫骓遄交情甚深,便私下来到骓遄家与
他商议。骓遄听完连忙阻止他道:“先太子因骊姬母子陷害含冤而死,举国
上下没有不为太子痛心而对骊姬母子切齿痛恨的,现在里克、 郑父二大夫 想要诛杀骊姬党羽,迎立公子重耳继位,深得天下人心。你如果助纣为虐, 仇视忠良,晋国百姓怎能容你,即使侥幸成功,日后也会让人唾骂千载,你 千万不能干此蠢事!“屠岸夷大惊道:“我糊涂无知,险些上了人家的当。 我现在就去找他将此事推辞掉。“骓遄又阻止道:“你推辞掉,他还会再派 别人去。你不如表面答应,到时候阵前反戈,配合二大夫诛杀奸党,我把迎 立新君的功劳让给你,让你既能得到爵禄富贵,又能得到忠良美名,你看如 何?“屠岸夷说道:“小人感谢大夫教诲。”骓遄问他:“你不会反悔了吧?” 屠岸夷对天鸣誓,表示绝不反悔。屠岸夷走后,骓遄就赶去与 郑父、里克 商议,三家各自安排好家兵武器,约好在献公送葬之日同时发难动手。
日期已到,里克故意托病不参加送葬,屠岸夷对东关五说:“各位大夫 都出城送葬,只有里克一人留在家中,这是老天爷要我们杀他。请拨给我三 百兵卒,我带人去包围他的府邸,将他杀掉。“东关五大喜。于是屠岸夷领 兵假装把里克家困住。里克故意派人到墓地告急,荀息闻听大惊,东关五说:
“听说里克要趁都城空虚之机,起兵作乱,我们就派家兵将他的府邸包围, 如果能成功,是大夫你的功劳,如果不成,我们也决不会拖累你。“荀息心 慌意乱,将献公灵柩匆匆入葬后,便保护卓子返回宫中朝堂,等待消息。东 关五领人来到东市里克府前,屠岸夷看见他,假托有要事禀告,突然跳起将 东关五的脖子勒断。东关五一死,军中大乱,屠岸夷登高大喊道:“公子重 耳已率秦、翟两国兵马来到城外,我奉里大夫命令,特为先太子申生报仇伸 冤,诛杀乱国奸臣,迎公子重耳继承君位,你们愿追随的就跟我来,不愿的 可以自便。“士卒们听说重耳继位为君,无不踊跃听从。梁五听说东关五被 杀,慌忙向朝堂跑去,想和荀息共保卓子逃走,却被屠岸夷半路追上,大夫 里克、 郑父、骓遄也各领家兵一齐赶到。梁五料到自己无法逃脱,只好拔 剑自尽,重伤未死,被屠岸夷一把擒住,里克上前挥起一刀将梁五劈为二截。 这时又有大夫共华领兵前来助战,几路人马杀入朝堂,里克挺剑走在前面。 荀息见众人到来,面不改色,用手抱着卓子对里克说道:“孩子又有什么罪? 请你将我杀死,替先君留下这点血肉吧!“里克拒绝道:“先太子申生又有 什么罪,难道申生就不是先君的血肉吗?“回头对屠岸夷命令道:“还不赶 快动手!“屠岸夷从荀息手中抢过卓子,向台阶上摔去,就听“噗嗤”一声, 卓子被摔成肉饼。荀息见此大怒,举剑上前来刺里克,被屠岸夷一剑杀死。 众人随即又杀入后宫,骊姬走投无路,来到贾君宫前来投靠贾君,贾君闭门 不接,骊姬无奈,只好跑到后花园,从桥上投河而死,里克下令将她陈尸示 众,骊姬的从嫁妹妹少姬虽是卓子之母,但既不受宠也无权力,里克饶她不 死,命人将她囚入冷宫。随后里克又下令,将“二五”和优人施全族诛杀。 髯翁有诗感叹骊姬弄权身亡:
谮杀申生意若何?要将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骈戮,笑杀当年《暇豫》歌。 又有诗专叹荀息不辨是非,接受昏君献公的遗命,拥立婢妾之子为君,以至 死于非命,诗道:
昏君乱命岂宜从?犹说硁硁效死忠。
璧马智谋何处去?君臣束手一场空。
里克召集晋国文武百官,在朝堂商议道:“现在婢妾余孽已除,各位公
子中重耳年纪最长,为人也最贤能,应当立他为君,各位大夫如果同意,就 请在书简上签名。“ 郑父建议说:“这件事非得有老大夫狐突领头不可。” 里克同意,派人用车去接狐突。狐突推辞说:“老夫两个儿子都随公子重耳 逃亡在外,若参与迎立重耳,人家定会说我怀有私心。我已经老了,不便再 出头露面,请各位大夫自行商定吧。“里克见狐突不来,便执笔先将自己的 名子写下, 郑父随后也在书简上签名,以下共有共华、贾华、骓遄等三十 几人。里克命屠岸夷以上士之衔带着书简赶赴翟国,去迎接公子重耳归国继 位。重耳读完屠岸夷带来的书简,见上面没有狐突之名,心中不禁起疑。魏 犨性急催道:“里克大夫派人来迎,公子还犹豫什么,难道我们非要终生在 这异国他乡做客吗?“重耳道:“你不明白,先君的公子还有很多,何必一 定要立我为君;再说奚齐、卓子刚死,其党羽还未散去,我们一旦回去,再 想逃出就难了。老天若真的要将君位赐给我,我重耳又何必为眼下不能回国 而担心呢?“狐偃也认为乘先君丧葬、国家动乱之机归国继位,有损忠孝之 名,劝公子重耳不可答应。于是重耳便对屠岸夷推辞说:“我得罪父君,被 迫逃亡他国避难,父君活着时我不能问安侍奉,去世后又不能扶灵哭送,现 在又怎敢贪图权位,乘乱回国呢?请各位大夫重新议定,扶立别的公子为君, 我重耳决不敢有异言!“屠岸夷回国报告,里克想再派使者去请,大夫梁繇 靡阻止道:“各位公子哪个不能继位为君,我们将公子夷吾迎回怎么样?” 里克说道:“夷吾贪婪残酷,远不如重耳贤能。”梁繇靡道:“夷吾不如重 耳,但总比其他几位公子强。“众人赞同梁繇靡的话,里克无奈,只得又派 屠岸夷随梁繇靡到梁国去迎请公子夷吾。
且说公子夷吾逃到梁国,娶了国君女儿为妻,生下一子,取名为圉。夷 吾身在梁国,心中却日夜盼望晋国有乱,自己好乘机回国夺位。他听说献公 去世,立即就派吕饴甥率兵袭击屈城,将它占据,当时荀息因朝中不稳,也 没来得及再夺回。等听到公子奚齐、卓子被杀,朝中大夫派人去迎请重耳, 夷吾便与虢射、郤芮商议,决心要与重耳争夺国位。这时他见到梁繇靡亲自 来迎请自己,不由喜形于色说:“老天爷要把君位从重耳手中夺回来交给我!” 郤芮劝他道:“重耳绝不是不想继承君位,他不回国,一定是心中有疑,公 子也不要太轻信他人。朝臣们扶你为君,也是为了给自己图私利,现在晋国 大夫以里克、 郑父为首,公子可给两人送上重礼,加以拢络。但即使这样 也还不够,要入虎穴,手中须有利刃,要返回晋国也必须求助于强国的势力, 目前与晋国邻近的国家以秦国最为强大,公子何不派人到秦国谦辞相求,请 秦君出兵帮助?秦国如肯答应,公子此番回国继位才可保万无一失。“夷吾 听从郤芮之计,许诺要把汾阳的百万田产赐给里克,把负葵的七十万田产赐 给 郑父,先让屠岸夷回晋报信,又让梁繇靡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赶赴秦国 求援。
秦穆公问蹇叔道:“晋国大乱,由我平定,天帝也已梦中给我下令。听
说重耳、夷吾都是有才有德的公子,我想从中选出一个加以扶助,却不知道
两人哪一个更好?“蹇叔答道:“重耳逃亡在翟国,夷吾逃亡在梁国,离这
里都不太远,主公何不借晋君去世之机派人前去慰问,借此机会也可观察一
下他们的为人行事怎样。“穆公子是就派遣公子絷先去翟国慰问重耳,再去
梁国慰问夷吾。公子絷来到翟国,见到重耳,说奉了秦国国君之命特来慰问,
重耳与他行礼答谢,随即退下。絷让守门人向重耳传话说:“公子应当把握
时机返回晋国继位,敝国国君愿派军队相助公子行事。“重耳将赵衰找来商
议,赵衰摇头道:“拒绝本国朝臣的迎请,却借助于外国军队,就算能回国 继位也是脸上无光。“重耳听从他的话,出来见到公子絷说:“您远道而来 慰问我这个逃亡之人,我心中感激不尽。逃亡奔命之人没什么可珍惜之物, 所能珍惜的只有一颗亲亲仁爱之心,如今父君献公已逝,我怎么敢再有其他 念头?“说完伏在地上放声大哭。公子絷见重耳不肯听从,心中既夸赞他仁 贤,又替他感到可惜,只得告辞赶赴梁国。絷在梁国见到夷吾,刚行礼答谢 完毕,夷吾就向他问道:“大夫奉贵国国君之命屈身来慰问我这逃亡之人, 有什么话可教诲我吗?“絷又把“把握时机返晋继位”这句话说了出来,夷 吾大喜,对公子絷连连拜谢,然后回内室向郤芮说道:“秦国答应扶助我了!” 郤芮道:“秦国与我们有何交情,不过是为了趁机从我们这里得些好处罢了。 公子可答应向他们割让大片土地,作为报答。“夷吾道:“割让土地岂不对 晋国有损?“郤芮道:“公子如不能回国继位,就只是梁国山野中的一个百 姓,晋国土地再多对你又有何用?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公子又何必可惜 呢。“夷吾出来见到公子絷,拉着他的手说:“里克、 郑父答应迎请我继 位,我都曾有重礼相谢。如果能得贵国国君与公子厚爱,使我出掌君位,我 就割让黄河以西的五座城池,东到虢地,南到华山,内部以解梁为界都可尽 归贵国所有。“说完就从衣袖中拿出契约,脸上甚是得意。公子絷正想谦让 推辞,夷吾又说道:“这里另外还有黄金八百两,玉珩六双,愿把它们献给 公子。请公子在贵国国君那里美言几句,夷吾决不敢忘公子的大恩大德。“ 公子絷这才将契约礼物收下。史官有诗道:
重耳忧亲为丧亲,夷吾利国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悬处,成败分明定两人。
公子絷返回秦国,向穆公报告了与重耳、夷吾两公子相会的情况。穆公
听完说道:“重耳仁贤,比夷吾可强得多!我们一定扶助重耳。”公子絷问 穆公道:“主公想帮助晋国立君,是想为晋国担忧呢,还是想借此扬名天下 呢?“穆公答道:“晋国怎样与我有何相干?我是想借此扬名天下。”公子 絷道:“主公若真的为晋国担忧,就为它选一个贤明的国君,若仅是为了扬 名天下,则不如为它立一个不贤者为君,两者都有扶助晋国立君之名,立贤 者晋国将强于我国,立不贤者晋国将弱于我国,哪一种选择对我秦国更有利 呢?“穆公赞许道:“你的话真使我茅塞顿开。”于是便命令公孙枝率车三 百辆,去协助晋公子夷吾回国继位。秦穆公夫人穆姬是晋国先太子申生的胞 妹,从小由献公次妃贾君抚养,为人很是贤惠,这时她听说公孙枝奉命去扶 助公子夷吾,忙写信给夷吾,嘱咐他说:“公子回晋国继承君位,一定要对 贾君优厚相待,好好照顾她。其他几位公子当年无辜被逐,也应将他们赶快 召回,人们常说枝叶繁茂根茎才能粗壮,这也是为了巩固我晋国的强盛。“ 夷吾见到来信,深怕失去穆姬的欢心,当即写了亲笔回信,保证一一遵从。 齐桓公听说晋国有乱,原本想要会合中原诸侯出兵晋国,这时听说秦国军队 已经出动,周天子也派了大夫王子党领兵入晋,忙命令公孙隰朋率齐军与周、 秦两国军队会合,一同参与扶立公子夷吾继位。里克、 郑父请老大夫狐突 主持,率领群臣百官,携带车驾仪仗赶到国境去迎接夷吾。夷吾随众人来到 晋国国都绛城,入朝继位,改换年号,称晋惠公,以当年为晋惠公元年,惠 公元年即周襄王二年。晋国百姓素来敬重公子重耳,一心想让他继位为君, 如今重耳未回而夷吾却登上君位,百姓不由感到大失所望。
晋惠公立儿子圉为太子,封狐突、虢射为上大夫,吕饴甥、郤芮为中大
夫,屠岸夷为下大夫,其余朝中大臣仍袭原职,随后惠公又让梁繇靡随王子 党赶赴周朝、韩简随公孙隰朋赶赴齐国,去拜谢周天子和齐桓公的扶助之功, 只有秦国的公孙枝因等待晋惠公交割黄河以西五城仍留在晋国。晋惠公已登 君位,对割让土地一事,不由产生反悔,心中很是不舍,于是便将群臣找来 商议此事。虢射用目光暗示吕饴甥,吕饴甥上前奏道:“主公从前之所以用 土地贿赂秦国,是因为主公尚未登位为君,晋国也不是主公的国家,如今主 公既然已经登临君位,晋国就是主公的了。我们就是不向秦国割让土地,它 又能将我们怎样?“里克反对道:“主公刚刚继位,不能向帮助过自己的邻 国失信,此事万万使不得。我看不如就把土地割让给他们吧。“郤芮说道:
“失去河西五城就等于失去半个晋国,秦国虽然强大,也无法从我们手中将 这五座城池强夺去。晋国先君身经百战、惨淡经营而得来的土地,怎能轻易 地送给别人?“里克驳道:“既然知道那是先君的土地,当初又何必答应送 人;答应送人,又不信守协约,秦国岂能与我们善罢甘休?先君昔日建立晋 国时,也不过只有曲沃那么一块弹丸之地,后来励精图治,使国势变强,才 将周围小国吞并,成为黄河边上的大国。主公如能效法先君,发奋图强,又 何必为如今少了几座城池担心呢?“郤芮大声喝道:“里克所说的话,不是 为了秦国,而是为了索取主公答应赐给他的汾阳的百万田产,他怕主公不肯 给他,这才拿秦国为借口来压主公。“郤郑父用手臂推了里克一把,里克会 意,这才不敢再往下说。惠公又说道:“不割地给秦国是我们失信,割地给 秦国又会使晋国削弱,只给他们一两座城池行不行?“吕饴甥道:“给一两 座城池并不能挽回我们不守信约之名,反而会挑起与秦国的争端,不如将此 事彻底推掉。“惠公听从,于是让吕饴甥代他给秦国下书,推辞割地一事, 书中写道:
从前我曾答应将黄河以西五城割让给贵国,如今我既已继位为君, 就想依约行事,无奈遭到朝臣反对,他们都说:“土地是晋国先君的土 地,你过去逃亡在外,怎能擅自将土地送给他人?“我与朝臣们争辩数 次,仍未能将他们说服。望君能将割地日期宽缓一段,我决不敢忘记贵 国昔日的扶助之功。
惠公问:“谁愿为我出使秦国?”郑父奏道:“臣愿往。”惠公当即同意。
原来晋惠公在返国继位前,也曾许诺将负葵七十万田产赐给 郑父,如 今惠公既不肯给秦国城池,又怎能给里克、 郑父田产? 郑父因此嘴上虽 不多说,心中却是恼怒无比,现在他讨此差使,就是想将此事告诉秦国国君。
郑父随公孙枝来到秦国,拜见了秦穆公,将国书呈上。穆公看完国书,大 怒,拍案喝道:“我本来就知道夷吾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今天果然被这个 奸贼骗了!“下令将 郑父推出斩首。公孙枝一旁急忙劝道:“此事与 郑 父全不相干,请主公将他饶恕。“穆公余怒未消,问道:“是谁指使夷吾这 么干的,我定要亲手将此人斩首!“ 郑父说:“请君将左右随从屏退,臣 有一言相告。“穆公这才消怒,他命左右退到帘下,让 郑父上前答话, 郑父答道:“晋国各位大夫,人人对君感激不尽,都主张将五城割让给贵国, 只有吕饴甥、郤芮两人从中作梗阻挠。君可派人用重礼将两人骗来,在秦国 将他们处死,然后扶助公子重耳回晋,臣愿与里克作为内应,将夷吾驱逐, 迎请公子重耳为君,从此晋国将世代听从秦国号令。“穆公大喜道:“此计 甚好,我原本就是想扶助公子重耳。“于是便派大夫冷至随 郑父赶赴晋国, 打算引诱吕、郤二人入秦。